砍人是一种艺术。
尤其是将刀子挥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更是需要战战兢兢,却又毫不留情的果断。
无形的剑刃,在他的识海之中渐渐成型,隐隐透着一股锋芒的味道。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是很久,我用你在自己的灵魂上开了几个孔窍……现在看来,当时的我就跟给混沌开窍一般危险。”
“只不过混沌死了,我还活着,这是不是能说明,我的运气不错?”
他自言自语,轻轻将剑刃挥动。
那深邃而黑暗的天幕,在剑刃的挥动下,如同江上的水波,缓缓流动起来。
回忆涌上心头。
十多年前,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曾经也天真的认为,自己即将获得天赋至宝,书写不平凡的人生……但土匪窝里逼仄的空间,还有粗野的言语告诉他,这可不是什么友好的地方。
生身父母在和官军的对抗中死于非命,自己一个尚且处在襁褓中的婴儿,能不能活下去,完全看老天爷的脸色。
不说可能出现的病痛,一个人满为患的寨子里,谁去收养这孩子?
要知道,这可不是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进步的现代……一个山贼窝靠着抢掠来的粮食,又能够养活多少的孩子?
他当时并没有联想到这一点,只是循着成年人的秉性,以稚嫩的眼光观看这世界。
也许正是因为乖巧的外表,和意外成熟的神情,寨子里那群五大三粗的爷们,并没有选择将他丢到野地里喂狼,而是在寨子里公布了这个孩子的信息。
于是,他被收养了。
收养他的,是一户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家庭……在山贼窝里,这样的家庭是罕见的,也是不那么受人待见的。
因此,在幼小的时节里,王川除了简朴的衣食以外,获得最多的,就是同龄孩子的冷艳。
“没妈的家伙,给我滚出去!”他随着养父母的孩子,去别家玩耍的时候,往往会受到这样的待遇……毕竟在山寨里,就算是孩子们,也有一种天然的等级意识,还有父母言传身教的粗野。
一开始,王川很不适应。
他来自于一个发达的社会,一个文明的社会……
这里的粗野和原始,与他格格不入。
只是,为了生存,他将这些冷言冷语,都当做耳旁风一般对待。
勤勤恳恳地做家务,为“出活”归来的养父母们端茶递水,是他一天中最常见的动作……当然,养父母还算慈和,并没有如同那些寨子里的小辈一般,对他百般苛待。
只是,在他缕缕被冷眼之后,他忽然发现了一些残酷的事实。
自己的生身父母,虽然已经战死,但自己的存在,不应该那么惹人生厌才对。
他不甘,不忿,于是终于开始像个曾经的成年人一般,思考和取证。
于是,他在墙角下,听到了让他几乎心肌梗塞的童言。
“那家伙,不过是我们家一个奴隶罢了。”在同一个屋檐下成长的孩子,在和别家兄弟舞刀弄剑时,不无嘲讽地提到了王川:“端茶递水,做饭洗碗……哪一样不是那个小奴隶该做的事情?”
“你运气真好。”跟他对练的那家伙一脸笑容:“当初我父母怎么就没想到,要把他接回家里呢?多一个奴隶,谁不愿意呢?”
说完这话,两人都高声地笑着。
王川还坐在那墙根边上,脸上是沉默而无奈的。
他还小,不过四五岁大,虽然脑子是可以信赖的,但那细胳膊细腿,眼见得还不如一根扫把杆子……即使遭受这样的侮辱,也必须顽强地活下去。
至少,养父母还是不错的,对吧。他如是安慰自己,走回了家里去。
在进门前,他忽然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细小的谈论声。
小孩子灵性足,耳聪目明得很……而这山贼窝里的人横惯了,就算是相对慈和些的养父母,说话的嗓门也算粗犷。
因此,即使在门外,他也清楚地听到了,自己那养父母的“密谈”。
“你真要走?”被自己称作柳姨的中年女人,声音里总是含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担忧:“寨子虽然破旧,但也算是容得下我们俩和孩子……这样贸然离开,我们又能去哪?”
“寨子虽然容下了我们两个,但毕竟不是长久之地。”牛叔的声音更大,也更自信一些:“你知道,官军常年想要剿灭我们,无非就是差了一个机会……要说寨子的武力,那能跟官军媲美吗?”
“只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寨子不也还好好的吗?”柳姨的态度是否定的。
作为一个过去常年漂泊,居无定所的女人,她对于安定的渴望,几乎超过了理性的思考。
“不过是风中残烛罢了。”牛叔摇了摇头:“要知道,我们也不是当年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了,寨子里的下一代还没成长起来,可我们已经渐渐老去了。”
“老了!”他强调了这两个字:“我们的身手,是越来越差劲了。前几天做那单生意,那于老三,差点没给人家镖师偷袭砍掉了脑袋!你也是亲眼看见的。”
柳姨嚅嗫着,没说什么。
“算了算,我们也在寨子里,待了有十年了……若不是当年误打误撞,拐了那州官家里的孩子,我们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四处奔逃。”牛叔叹了口气:“我知道,最近寨子准备干一票大的。”
“大的?”柳姨的声音颤了颤:“又看上哪个大商队了?”
“应该是从北方过来的商队。”牛叔那传来一阵响声,估计是抽出了他的水烟筒:“干完了这一票,我们就走!”
柳姨没说话。
在这个家里,永远都是牛叔做主……夫唱妇随而已。
王川站在门外,心跳得有些快。
要走了?要离开这地方了?他忽然有种解脱一般的雀跃,很想冲进去,抱住牛叔和柳姨,狠狠地亲上几口。
但理智制止了他的行为。
他依旧站在门边上,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里边的讨论还在继续。
“那我们离开以后,要干什么?”柳姨似乎已经默认了要离开的事实:“又干回老本行吗?”
“不是不行,但我们一开始不能这么干……到一个地方得有点遮掩的身份才行。”牛叔美美地吸了一口烟:“你看那小杂种怎么样。”
屋外的王川颤了颤。
在过去,他们从来不这样称呼自己。
“怎么样?”柳姨鼻孔出气:“身子骨还没定型,可以考虑一下。”
王川怔了怔,有些不太理解,他们究竟在聊些什么。
“他长得也不算难看,放出去耍杂技,别人也买账……只不过,他的眉眼里没有那种可怜相,去卖乞恐怕人气不高。”
“那怎么办?”王川几乎能想象到,柳姨蹙起的眉头。
“打断两条腿就好了。”牛叔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们离开之后,如果要逼着那小杂种去为我们乞讨,并且吸引别的孩子,总需要一些控制的手段。”
“他要是还有腿的话……对我们来说,总不算太安全。”
接下来的话,就是王川听不懂的……什么拍花,什么勾搭。
他的腿有些发软,身子也在发颤。
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离开这,用最小的声音,悄无声息地离开着生活了五年的家门口。
足足晃荡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回到家里。
这时,柳姨已经做好了晚饭,用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笑容,迎接着王川的归来。
牛家的孩子,早已经坐好在饭桌上,笑眯眯地看着王川。
只是,王川完全没办法从这些笑意里,感觉到任何的好意……那像是一个天真的恶魔,正遵循着嗜血的本能,去观赏着弱者即将凋零的生命。
王川几乎忘了自己那几天是怎么渡过的。
他只知道,自己装作不经意地去向其他大人探听牛叔柳姨的过去时,所听到的那些让他内心发凉的故事。
牛叔和柳姨,原本是一对在江湖上横行的人贩子。
他们会点杂耍,并以这个为媒介,去吸引那些喜欢看杂耍的小孩子,然后将他们掳走……好看的女孩儿,好命些的就被卖去做童养媳,做大家大户的丫鬟,虽说同样过得苦,但毕竟生命还能得到保证。
命苦些的,会被卖进窑子,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当起了尊严和健康都逐渐消耗的窑姐儿。
至于男孩,有的卖给了没孩子的家庭当养子,有的则当起了奴隶和剧团的杂工。
总而言之,只有极少数的孩子,在经他们之手后,能够有不算太坏的结局。
其余的……王川已经不敢再想。
那些大人在提到牛叔和柳姨的过去时,往往是带着些许鄙夷的神情。
在他这个孩子面前都毫不掩饰,那也足以说明,牛叔和柳姨在这寨子里,也不是什么很得人心的家伙。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一直和和气气,跟那些咋咋呼呼的兄弟们,保持一种淡然的敬畏感吧。
听了这些,王川默默地回家。
自己的未来,也会像这样,暗无天日吗?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忍辱负重重活一世居然要面临这样的苦果。
动手的日子渐渐近了。
牛叔口中的大买卖,已经成了寨子里最热议的话题……人人都在想着,能不能在这场劫掠之中,捞一票狠的,回到寨子里能够好好休息几个月。
只是,牛叔和柳姨却出奇的平静。
他们似乎对这一票“生意”,没有半点的兴趣。
王川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要想离开,在平时是行不通的……只有趁着寨子里的人,都去做大买卖的时候,他们才能够趁机夹杂在人群里,离开这戒备森严的寨子。
平时想离开,那么迎来的下场,要么是被利箭射成筛子,要么是被看守的兄弟砍成肉泥。
毕竟,谁知道你离开是要出去买卖,还是要去告密,把寨子里的兄弟们给害死?
背后捅刀子的事,这些尔虞我诈的东西,寨子里是谁都不得不防的。
“小幺。”在做大生意的前一个下午,牛叔喊住了王川。
王川的身形顿了顿,转过了头。
牛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称呼他的。
只不过,从那一天开始,这一声小幺,总会让跟他心头一颤。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在这之后离开了寨子,你想要去读书,或者去修行吗?”牛叔看着王川,眼中无疑是鼓励的光芒。
王川点了点头。
他在这个家里的话从来不多,因此这时候沉默寡言,也没人会看出什么异状。
“那么,现在你就有这样一个机会。”牛叔的眼中,充满了诱惑的神情:“明天你和老大收拾一下,我们或许能够离开。”
王川适时的表现出一丝欣喜和错愕。
“这……是真的吗?”他扮演着一个不敢相信的孩子。
从这一刻开始,或许说从今天中午做饭的时候开始,他的心灵,就已经不复纯净。
牛叔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王川惊喜的眼神,眼角里淡淡的讽意一闪而过。
当年,太多太多这样的孩子,从他的手上经过,然后往最深的痛苦中坠落……虽说这个孩子很乖巧,但为了自己的未来,也不是什么不可牺牲的物事。
“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要是说了,我们就再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他叮嘱王川,还可以拍了拍他的肩膀,蹲下来用一种平视的角度看着他:“能做到吗?”
王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他努力让自己忘记,眼前这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贩子。
牛叔离开了。
他或许有更多要去准备的东西,也许是轻视了这孩子,也许是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小一个孩子上栽跟头……总而言之,王川并没有被限制自己的自由,也没有被各种迷魂药迷晕,而是任由他跟着牛家的孩子,收拾着行李。
第二天,他藏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
山寨旁有个山洞……那地方阴森可怖,几乎没什么人会过去。
于是,被他下毒的牛叔和柳姨,成功的在划水的时候,上了阵亡名单。
而那牛家的孩子,最后被发现在一批货物之中。
他似乎等待了很久……但因为那辆小车不曾开锁,被活活憋死了。
人们只知道,小车的内壁上,有着他留下的,不甘而无可奈何的抓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