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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飞桥登仙绝技再现(2)

焗匠,是一门古老的职业,至少在宋代就已存在。瓷器这东西,虽然耐久度高,但是很脆,一磕一碰,轻者掉渣,重者碎裂,会变得特别不好看。所以专门有这么一类手艺人,能把瓷器修补上。比如你一个瓷碗摔地上成了三瓣,不能用了,他有本事重新拼回一个碗去。或者一个瓷盘掉了一角,他能给镶了铜角。这就叫焗瓷。

焗匠分两种,一种叫常活,一种叫秀活。常活是走街串巷给穷人服务的,老百姓家里穷,瓷碗摔了舍不得买新的,就找人补。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都知道,焗匠会肩扛着一个挑子,带着调门喊“锔盆、锔碗、锔大缸”,这都是老百姓常用的几件东西。这种常活的工匠,叫箍炉匠,下九流。现在生产力上去了,日用瓷器不值什么钱,坏了就换新的,所以常活几乎灭绝了。

至于秀活,是专为古董瓷器修补而发展出来的。古瓷一代一代往下传,难免有不完整的时候,甚至有时只能找到一堆碎瓷片。这时就需要有专门的工匠把它修补起来,而且不能光补完就算,还得保证艺术完整性,对焗瓷匠的要求更高了,不光手艺,还得兼顾艺术性。到了今天,文物修复专业,还得借鉴这些手艺。

关于秀活,在古董圈里还有一个特别著名的故事。

南宋时期,日本有一位贵族叫平重盛,向宁波阿育王寺捐献了黄金。作为回礼,阿育王寺回赠了龙泉窑的一件瓷碗,备受平重盛喜爱。后来到了室町年间,这个瓷碗被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政得到。可惜因为屡遭战乱,这个瓷碗出现了几道裂痕。足利义政派遣一位特使,携带此碗来到大明,希望成化帝能再赠送一件。可是龙泉窑经过时代变迁,已经烧不出同样釉色的瓷碗。成化帝便让御用焗瓷匠将此碗修复,带回日本去。这个瓷碗上焗了几颗豆钉,看起来形状有点像蚂蝗,于是日本人把这个瓷碗起名叫做“青瓷蚂蝗绊”,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茶具之一。

你看看,焗瓷手艺,已经到了和瓷器本身同辉的地步了。

那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件工具,立刻就认出来尹银匠是焗匠呢?

焗瓷这门手艺,原理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在瓷器上钻几个孔,再用长短不一的钉子给固定住。其中钻孔这一道工序,最考验功力。瓷器薄而脆,要在上面钻出一个孔来,还得保证不碎不裂,需要极精细的手法。焗匠用的开孔工具,是一根铁笔,在笔头镶嵌一颗金刚石,在要开孔的部位轻轻研磨,磨出一个孔来。

中国有句俗话,叫“不是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是打这里来。

尹银匠工具箱里那杆铁笔,已经改圆为尖,用来加工银器——可是外头那圈竹套却泄了底。给银器钻眼,考验的是力道,弄错了还能回炉重化;给瓷器钻孔,只有一次机会,用错力气就碎了,所以需要极为精细的控制。外面加一圈竹套,可以提高手指摩擦力。

尹银匠之前肯定干过焗瓷,而且还是一个玩秀活的。不知什么原因,他改了行当,只是这管铁笔还用得着,于是稍加改造,变成了一件银器工具。若没那圈竹套,我还真看不穿。

当年在京城里头,秀活手艺出众的都是瓷器大家,有这个眼界,才敢在古瓷上头动手。既然尹银匠的老本行是焗瓷,那他和五罐之间终于有了直接联系!

我暗自庆幸。尹银匠的这个破绽,其实根本不算破绽。若非对金银器加工和瓷器都有了解,根本看不出来。银器是我本家的学问,焗瓷的事在《玄瓷成鉴》里写过。多亏了药不是逼我恶补了一阵,这才侥幸有所发现。

果然,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

当然,我没跟莫许愿说得太细,她一个局外人,未必能听懂。我跟她随便说了几句,打发回家了,不然她又会多出什么奇怪的联想。

到了第二天,我又来到八字桥附近。不过我这次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远远地在巷子口偷望。我看到尹银匠打开房门,搬出工作台,这才放心。

我原来最担心的,是他被我撞破了隐事,连夜潜逃。绍兴我人生地不熟,可没地方找他去。

巷子很偏,我偷偷监视了他一上午,一共也没几个人路过,停下来找他做东西的,更是一个也没有。手工银器这一行,真是江河日下。其实不独银器,所有的手工艺人,如今日子都不好过。现代工业和科技发展太快,让他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我甚至怀疑,尹银匠从焗匠转行,便是因为这一行几乎灭绝,只能另谋生路。

我在心里盘算,到底该怎样获得尹银匠的好感。送东西?连莫许愿这样的土著都不知他的爱好;帮他忙?他深居简出,生活简单到了极点,几乎都不和外界交流;用钱贿赂他?这倒未尝不是个好办法,可看他昨天退给我钱然后一锤砸坏头饰的劲,恐怕只会起到反作用。

这个尹银匠,简直就是现代社会里的一个怪胎、一个隐者,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只活在自己的工作台后面。一时间,我真有点老鼠吃乌龟——无处下嘴。

到了中午,尹银匠把工作台抬回门内,锁好门,然后往外踱着步子走去。我尾随着他,尽量保持距离,看到他走过八字桥,来到昨天我吃臭豆腐的那个摊子。尹银匠捡了一条长板凳坐下,点了一碟炒河虾和一碟梅干菜,还让店主人烫了一壶黄酒,慢慢叫了一碗米饭吃。

我眼睛一亮,看来他不算彻底不食人间烟火,好歹喜欢喝酒,那就好办了。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溜达过去,走到小店前跟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尹银匠桌子对面。

尹银匠抬头看看是我,一脸怒意,把饭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起身就要走。我不急不忙地拿起一只酒壶,说这顿我请,咱们什么旁的话都不说,就喝酒,成不成?

“走!走!”

尹银匠却不接这茬儿,沉着脸往外迈。我连忙抓住他胳膊,尹银匠猛然一甩,力气还不小,把我生生给震开,扬长而去。

店主人乐了,说你找老尹干吗。我随口说想跟他学手艺。店主人摇摇头,说老尹这个人平时极其不喜欢跟人来往,也就来我这吃饭,能谈上几句。像你这样主动搭讪的,他最烦了,一烦就发神经病,好像叫什么狂躁症啥的。

我一听,忙问店主人,原来还有别人来找过尹银匠?

店主拿炒勺磕了磕锅沿,感叹了一声,说从前街坊有在电视台工作的,想做一期失传的传统手工艺,找到尹银匠这来了,结果他一看见摄像机,立刻翻脸,把一伙子人直接骂出门去了。还有一个香港人,想请他去广州做银器生意,刚一提出来,就被老尹拒绝了。香港人觉得是钱没给够吧,揣了一口袋现金过来。老尹倒好,直接开了喷灯,把口袋给点着了。等香港人把火给扑灭,钱已经被烧了一半多。

“若是我,就趁机要挟尹银匠赔钱,赔不起,就把他弄到广州。”我脱口而出。

店主笑道:“香港人也是这么打算的,可这人哪,真不可貌相。没想到老尹从家里拿出俩瓷碗,丢过去。香港人请人鉴定了下,发现这俩瓷碗值的钱,比被烧掉的钱多呢,只好揣着碗灰溜溜地离开。当时整个八字桥都轰动啦,街坊们议论纷纷,这老尹平时看着穷酸,手里还真有值钱东西啊。”

我忙问是什么碗,店主为难地抓了抓头,说这就不知道了。我想想,那半口袋钱起码得几万块,一个小银匠,居然收藏着这么贵重的瓷碗,这家伙的底细,果然有些神秘。

我们俩正聊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抬头,老尹居然回来了,翻着眼皮,一脸欠了人钱似的。我还没开口,却发现老尹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我也熟,正是昨天兰稽斋的老板。我们四目相对,一下子全愣住了,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对方。我看到老板手里抱着一个八卦纹的琮式瓶,瓶口缺了一角,心下立刻了然。这老板一定也看破了尹银匠的焗瓷手艺,想请他出手修补。

兰稽斋老板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他大概此时心里在想,好小子,你昨天去我店里,原来是想探我的底。我觉得有点冤枉,不过眼下也没法解释,只好任凭他误会下去了。

尹银匠一出门,就被兰稽斋老板堵了回来,心情恶劣到了极点,面皮一抖一抖,有如火山喷发前的地表,随时可能被灼热的岩浆淹没。平时一个人去找他,已经让他烦躁得要发病;现在这种讨厌鬼有两个,当场气死都有可能。

“让我回去!”尹银匠厉声叫道,却多少有点色厉内荏。

我笑着把他挡住:“尹先生,既然来了,何妨喝点再走?”兰稽斋老板也堵住了他的退路:“就是,就是,乡里乡亲,应该多走动走动,这顿我请。”我们俩虽然互相敌视,但在按住尹银匠这点上,还算有共识。

尹银匠气急了,开始用绍兴话骂起人来,又急又快。我听不大懂,便不在乎,那老板想来久经考验,也不会被影响。尹银匠骂累了,呼哧呼哧喘气,发现我们两个摆明了不吃怒骂,他手边又没有称手的武器,完全没办法。

我跟兰稽斋老板都看出来了,这个尹银匠表面狂躁,其实骨子里是个懦弱性格。只要你比他更凶更横,他很快就服软了。

一看我俩油盐不进的无赖模样,尹银匠无奈地退后两步,坐在椅子上颓然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我们想干什么呢?

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请尹银匠为我看看那块“三顾茅庐”的碎片。他对瓷性熟的话,说不定能窥破那白口的奥秘。

至于兰稽斋老板的真实目的,恐怕绝非修补琮式瓶这么简单。这瓶口修复不是什么难事,就算绍兴没有,杭州一定有师傅,何必选择尹银匠这么一个难应付的人呢?我看哪,他真正的意图,是想摸清楚尹银匠家里还存着什么瓷器。

商人逐利如苍蝇逐臭,哪有宝贝,恨不得挖地三尺去淘去买。这种随随便便拿出两个精品瓷碗的家伙,手里一定有更多好货。

我们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于是局面便陷入一个尴尬境地,一时小店里安静下来。尹银匠的面皮又抽动了一下:“你们不说,那我就回去了。”我和兰稽斋老板对望一眼,同时开口道:“我们想请教一下焗瓷的手艺。”

尹银匠对“焗瓷”这个词似乎非常抗拒,一听我们这么说,他双肩高耸,呼吸粗重,好似又要犯病了一样。店主人眼疾手快,递过去一碗黄酒。尹银匠一饮而尽,用袖口擦擦嘴,情绪勉强压了下去:“我只是个银匠,只会银活儿。”

兰稽斋老板抢先道:“不麻烦您太多,就是想给这个瓷瓶镶个银芒口。说到底,焗金不分家,您做的还是银活嘛。”

这家伙到底是个老江湖,这话说得相当有门道。

稍懂焗瓷的人都知道。有些瓷器碎了,碎片还在,这种可以拿钉子焗回原状,这是最基本的手段。可有些瓷器,缺失的部分已经找不到了,这种情况的修补方式,是用金、银、铜等料,打成缺失的形状镶嵌上去——相当于给瓷器镶了个金牙——所以这手艺不光看修补,还得修补得有艺术感。手艺高的人,能把残瓷修出花样来。

比如一个茶盏坏了半边,用金叶子镶上,两边用米钉焗子固定,这就有了个新名目,叫作金瓯缺。再比如哪个壶口出现崩口,那就包一圈花银边,叫作遮芒。还有补盘子时,上面镶上一串铜豆钉,一个素盘就成了满天星。前面提到的那个“青瓷蚂蝗绊”,就是把残缺品焗成艺术品的一个范例。

所以但凡焗匠,必然有一手金属加工的绝活,和专业银匠既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兰稽斋老板故意混淆这两者之间的概念,强调这个委托其实还是银活,不想激起尹银匠的反感。

尹银匠对这个要求不置可否,转过来又看向我。我想了想,开口道:“我手里有片碎瓷,想请您看看其中门道。”

既然是碎瓷,那就没有焗的必要了,他甚至都不用动手,只要看一眼动动嘴皮子就成了。

我们都看出来了,尹银匠对焗瓷特别抗拒,因此尽量把要求说得简单,挖空心思不往焗活上靠。

尹银匠既没一口答应,也没一口回绝,他又要了一碗黄酒喝完,打了个酒嗝:“我只能答应一个人,你们俩自己商量吧。”

得,这尹银匠看着木讷,脑子还真好使。见我们两个一起纠缠过来,索性祸水东引,把矛盾转移,让我们自己先撕巴一轮,他看热闹。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和兰稽斋老板一看就是志在必得,谁也不会放弃。两人跟斗鸡似的,竖起翎羽,翘起鸡冠,互不相让,可一时都还坐在座位上,没动手。

为什么不动手?怕我们一打起来,尹银匠趁机跑喽。

旁边店主打了个圆场:“老尹哪,你这不是挑拨人家打架吗?我这小店可容不下两尊菩萨。要不你给他们划个道?”

尹银匠这会儿酒劲有点上来了,眼睛微微泛红,说话声也比刚才大了:“那成,你们不是来找焗活吗?那就考考你们的焗活手艺,谁知道多,我就答应谁的要求。”

我和兰稽斋老板对视一眼,同声道:“怎么比?”

尹银匠想了想,说你们跟我来,然后伸手跟店主借了两个盛酒的大瓷碗。我和兰稽斋老板一左一右,生怕他跑了,半挟持着出了店铺。店主摇摇头,继续炸他的臭豆腐。

我们三个出了店没走几步,就是八字桥头。此时正值正午,阳光艳炽,是绍兴难得的晴朗天气。金黄色的光芒抛洒下来,照得桥下流水波光粼粼,活力洋溢。唯有这座青灰色的古桥不受影响,依然带着绵延千年的阴冷气质。

我们三个走到桥顶,尹银匠看看天色,开口道:“焗活手艺,我收起来几十年了。今天你们俩逼我拿出来,也得看你们有资格没有。当年焗匠收徒,一考眼力,二比手力,三比心力。过了三关,师傅才会开始真正训徒。你们既然想要看,也得遵循这个规矩。比过三关,谁胜数多,我就答应谁的要求。”

说这话的时候,尹银匠的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气质为之一变。刚才那个有着精神隐疾、脾气暴躁而又怯弱的人不见了。阳光照耀下,尹银匠微眯的双眼透出一丝自傲的光芒。

我心中一动,先前我曾在北京见过一个老头子,曾经是京郊最有名的风筝高手,谁也斗不过他,后来落魄到了要饭的地步。可他只要手一碰风筝线,整个人精气神立刻变了,威风凛凛,和眼前的尹银匠一样。

每一个艺人,其实都有在专业领域的矜持和骄傲。

“这第一关,是考验眼力。”

尹银匠举起那两个瓷碗,从桥顶朝两个方向往下一摔。石桥都是花岗石路面,坚硬无比,又凹凸不平,这俩碗扔下去,登时摔了个粉碎。尹银匠道:“你们先来比比眼力吧,看谁先能给拼回去。”

这个考验,不算离谱。焗瓷的第一步工序,就是找碴、对缝,把碎瓷和瓷器本体之间的缝隙对上。咱们现在说话老爱说找碴找碴,其实最早就是焗瓷的术语。

找碴的难度在于,瓷片是有厚度的,形状能对上,厚度未必能严丝合缝。这时候就需要焗瓷匠的判断,究竟怎么搓、怎么敲,都有章法可循。说白了,其实就一条:看你眼力有多准,拼图有多快。

我和兰稽斋老板却没着急动,看着尹银匠。

我们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我们过去捡碎片的时候,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尹银匠跺了跺桥面:“你们两个一边桥头一个,我怎么跑?”我和兰稽店老板对视一眼,也有道理,这才同时转身朝桥下跑去。

这瓷碗是小店里的,最普通的粗瓷大碗,强度不高,碰到八字桥这种石桥,摔得特别碎,大大小小的碴子撒了一地。我俯身飞快去捡,只挑大片的,兰稽斋老板也是一样心思。一时间,就看到俩成年人撅起屁股,吭哧吭哧地在台阶之间捡瓷片。

兰稽斋老板什么来历,我不知道,可能对瓷器的了解要远胜于我。但说到玩拼图,我可不会输给任何人。小时候在家里,我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拼地图玩。我爸有一本世界地图册,被我一页页剪碎又拼了回去。

我们很快就把能捡起来的瓷片都收好了,就地一坐,开始磕磕绊绊地拼回去。这碗没有任何装饰,不易判断位置,而且还不是平面,瓷片有弧度,是立体拼图,难度又上了一层。

想把一个完整的碗拼回来是不可能的,我们比的,是谁对的碴更齐整。

我比兰稽斋老板拼得更快,转瞬之间就把瓷碗给拼了一个七七八八,只剩一片比较大的,没找到合适的位置。说来奇怪,这个残片我怎么拼缝对碴,都对不上。但这片很大,若是放弃的话,恐怕完整性上就不如对手了。

拼图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一块东西你以为拼对了地方,但其实没有,反而导致其他拼图都错了,错一处,乱一局。我琢磨着它该拼在哪里,来回试,还得把别的地方拆开,打散重来。这么一耽搁,兰稽斋老板却是抢先拼完,双手捧着一个残破大碗,递到尹银匠跟前。

他拼得不如我完整,下端漏了很大一个洞,但胜在速度快。尹银匠看了一眼,说这一关是你胜了。

我满腹委屈,再看了一眼他手里捧的碗,一下子明白过来:“这瓷片是你的!”

原来尹银匠把瓷碗摔向两边之后,兰稽斋老板拿起他那边的一片碎瓷,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扔了过来。

拼图最忌讳混入不相干的碎片,会误导拼图者,扰乱判断。两个瓷碗完全一样,所以我根本没发觉,反而为如何安放这鸠占鹊巢的碎片绞尽脑汁,浪费了宝贵时间。

兰稽斋老板舍了完整性,却赢得了时间这招实在是太阴损了。我气得够呛,大声说他作弊!这不公平!尹银匠却淡淡说:“连碎瓷出自哪一个碗都分不出来,你输得不冤。”

我无话可说,只得狠狠瞪了兰稽斋老板一眼。他得意洋洋,挑衅似的催促道:“赶紧下一关吧,考手力对吧?”

焗瓷的第二道工序,是在瓷器上钻眼儿,以便挂焗钉上去固定。这就像是在一摞文件上打孔,然后用一个档案夹把纸孔串钉起来。不过瓷器上打眼儿,可比在纸上打眼儿难度高多了。瓷器既薄且脆,在上头打眼儿,手必须极其稳定。你想,一件瓷器的瓷壁可能只有几毫米厚,要在上头打个眼儿,还不能打透,这孔眼儿得有多薄?

考验手力,就是考验一个人在进行精细工作时,对手指的控制力有多强。

尹银匠蹲下身子,从八字桥顶的石缝里抠下两块小石头,拇指大小,交给我们两个:“这八字桥的石质是花岗岩,很硬。你们各自挑一片差不多大小的碎瓷,用这石头在上头刻‘立德立功立言’。十分钟为限,谁刻得全谁胜。”

虽然他没让我们拿石头钻眼儿,但用石头在瓷器上刻字,难度一样不低。

要知道,拿石头在瓷面上刻字,这是个特别别扭的写字法。石粗瓷滑,很难控制笔触,划一条直线都难,更别说写字了。参加的人要在十分钟内刻出六个字,每一个字的每一笔都得清清楚楚,瓷片还不能崩,这绝对是个大考验。

“立德、立功、立言”出自《左传》,原文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讲的是成功的三个必要步骤。这句话很受世人追捧,无论笔筒、书帖、砚几、屏风、印章、瓷,都经常能看见。这几个字的字形严整,笔画适中,拿来考较再合适不过。

我忍不住看了尹银匠一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么贴合的题目,胸中必有深壑。这家伙绝非表面上那一个脾气古怪的银匠那么简单,甚至焗匠这个身份都值得存疑。

我这一愣神的工夫,兰稽斋老板已经先拿起石头刻起来,石皮和釉面摩擦,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尖利声。我也不急,缓缓举起我那块石头,选了一个凸角当笔,然后在瓷片上划起来。

这石尖一压下去,在瓷面上打了一个滑,居然一点印都没留上去。我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实际操作起来还是异常困难。兰稽斋老板见我刻了一个空,忍不住露出鄙夷的微笑,继续埋头刻起来。

我抓着石头连刻了几下,才稍微掌握到了一点窍门。原来在釉面刻字,需要石尖不断改换力道和角度,每前进一点,都要微调一次,顶着釉皮戗出一道痕迹来。这种戗法,需要对五指力道有十分精细的控制,否则轻则滑开,重则崩碎。

我凝神专注,拿出来紫金山拓碑的劲头,心无外物,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片瓷片上面。兰稽斋老板那边也顾不得分身嘲笑我,同样全神贯注。

十分钟过去,尹银匠说了句时间到。我们两人停手,同时发出一阵深深的呼气声。我觉得从手腕到肩头都疼得厉害,为了刻这几个字,我被迫调动了整整一条胳膊的肌肉。

我们两个把瓷片交上去,尹银匠看了一眼,眼神扫过满怀期待的兰稽斋老板,对我说:“手力关,你赢了。”

“凭什么!”兰稽斋老板跳起来高声抗议。两只细长眼瞪得浑圆,我真不知道他居然能瞪这么圆。尹银匠面无表情地把两片瓷片一起翻过来,亮给我们两个人。

兰稽斋老板在瓷片上刻了五个半字,最后一个“言”字还剩底下的“口”字没刻。他字写得很漂亮,即使在如此局促的环境下,他仍尽量保证写出楷书的笔锋来。而我的瓷片上面,比他要简单得多。在瓷片正中,是一个大大的“立”字,然后在正上方和下方左右两角,各有“德”“功”“言”三字。

看到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排列,兰稽斋老板眼睛鼓了鼓,想要抗议这是耍赖,可最后还是退缩了,只是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说了俩字:“取巧。”

我还真是取巧了。这种文字排列的办法,和瓷器没关系,而是我从印章的学问里借用来的。金石印章里有一种刻法,叫做合印。正中一个字,四角各有一个字,以中字搭配角字去读。比如中间是个隐字,四角刻“身、名、利、心”四字。读的时候,应该读成隐身、隐名、隐利、隐心。此所谓四合印。

我在这瓷片上,也是如此炮制。只不过我把四合印改成了三合印。“立”字在中间,三角分别是德、功、言,按照印章的规矩,正该读成“立德立功立言”。换句话说,兰稽斋老板费尽辛苦写了五个半字,还不如我写四个字更全。尹银匠说得很明白,先写完者为胜,自然就是我了。

兰稽斋老板的店里也卖印章,这个技法他也知道。可惜他光惦记着瓷器,没往旁里想。

我这是赌上一赌。若尹银匠就是个普通焗瓷匠,对印章一点不了解,我这媚眼就算是抛给了瞎子看。可这家伙一眼就认出是四合印的变体,深知其价值,这才会判定我胜利。

尹银匠见老板仍不心服,便开口道:“这不是什么取巧。手力考校的,不只是钻眼儿的手法。瓷器样式不同,纹饰不同,裂隙不同,焗匠选择点眼位置时,得有通盘考量,兼顾实用与美观。这位先生用了四合印,既优雅又节约空间,这才是手力的体现。闷头刻字,不是取胜之道。”

听完之后,我恍然大悟。这第二关的题目,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深意。兰稽斋老板动动嘴巴,哑口无言。

尹银匠道:“现在是一比一平。接下来,是心力关。”

我们两个同时紧张起来。前两关看似简单,其实各藏心机。这一关的题目可得听好,免得误入歧途。

尹银匠缓缓走下八字桥,一拍桥侧的望桥柱:“你们看到这柱顶上的覆莲了吧?拿起你们手里的瓷片,想办法与这覆莲凑到一起,看谁弄得好看——注意,不得损坏覆莲柱,这可是古迹。”

这一次的题目,用意一目了然。既然叫心力关,自然与用心相关,考较的其实是美感。美感这玩意儿,虚无缥缈,没法用明确的词去形容,但它无处不在,而且极端重要。同样是粉彩上的三枚焗钉,有人焗上去就如三星横空,有人焗上去就是三只苍蝇,这就是审美的差距了。

不过……虽然这考题读明白了,实际操作起来却有难度。

我走到一根望桥柱,它的底部是一根圆形石柱,连接石护栏,顶上盖着一个约十厘米厚的平放石轮,石轮侧面一圈雕成了一瓣瓣的莲花纹,从上到下交覆。这是宋代所雕,与八字桥同龄。如今石面已斑驳不堪,但莲瓣依然清晰可见,古意盎然。若在别处,只怕早就围起来当文物供奉,绍兴却把它留在民居之间,任凭百姓在旁边行走,所以比起博物馆里的死板,它又多了一分生气。

这么美的一根覆莲石柱,和手里这个破瓷碗的残片,怎么才能搞出美感来?这可真是太难为人了。之前是靠鉴宝,如今就完全取决于艺术修养了——这恰恰是我的弱项。我这人没什么审美,平时穿着打扮完全不懂,若是药不然或烟烟在这,说不定能给点建议。靠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哪?

我侧脸偷偷看去,兰稽斋老板也是一样抓耳挠腮。这不像是眼力、手力关,有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努力就是。“弄得好看”四字主观色彩太浓,谁知道尹银匠什么品位?

过了几分钟,兰稽斋老板似乎想到什么,蹲在地上,开始用石阶用力地磨瓷片,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煞是难听。我意识到,他打算要对瓷片进行加工了,看来是已有腹案,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覆莲石柱的上方是平的,可以搁一个碗没问题。可这瓷片太差了,横着摆,竖着摆,都不堪入目。

我抬起头,尹银匠背着手站在桥顶,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们。天空的太阳照射下来,恰好是逆光,让他变成一个威严的黑影,还有团团光圈笼罩,看起来特别*。别看他刚才百般不情愿,一旦出了题目,他就立刻换了一个人。这简直就像国外惊险小说里的人物一样,有双重人格。

我赶紧甩了甩脑袋,把这些杂念甩出去。这时一个念头闯进脑海。

对呀,我可以这么做!

我也俯下身子,利用台阶来回研磨瓷片,把它磨得尽量狭长,中间还磨出一些深痕。这是竹枝,深痕是竹节,和莲花放在一起,恰好就是莫许愿的莲竹头饰造型。我不知道尹银匠是哪里学来这个造型的,但他应该很喜欢,否则不会转行打造银器还继续使用。

这个设想虽然糙了点,但也算投其所好。这破瓷片硬件条件太差,也只能从创意方面去尽量发挥了。

时间很快到了,我们两个各自退开一步。我把长条瓷片摆在覆莲旁边,说实话,真有点丑,不过莲竹模样还是能看出来的。

尹银匠背着手从我这溜达过去,扫了一眼,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赞赏或批评。他又慢慢踱步到了兰稽斋老板的望桥柱,看到覆莲上撒了许多白色粉末,夹杂在莲瓣之间,略显愕然。我也挺惊讶,这叫啥造型?转念一想,这应该是瓷粉。

兰稽斋老板这是把瓷片生生磨出一把细碎瓷粉,像撒胡椒面儿一样撒了上去。

我那个好歹也算个造型,这个算什么鬼?尹银匠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这算什么用意。

“你们站好别动,等着看啊。”兰稽斋老板信心十足地说,双手抱臂。我心想他难道还会变魔术,从*里变出只鸽子来不成?

兰稽斋老板什么都没干,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躯。

刚才他站的位置,自己的影子恰好遮挡在望桥柱上。现在一移动,阳光正好照射在柱子之上。那遍布莲瓣的瓷粉反射着光芒,形成无数小小光晕。整朵莲花陡然变得光彩夺目,熠熠生辉,宛如佛光降临一般。它一下子就从古建遗迹,变成了至宝法器。

没过多久,兰稽斋老板又站回到原地。阴影浮现,覆莲石柱才恢复原状。

尹银匠看着我:“不必说了吧?”

我颓然瘫坐在地上,这次真是输得彻底,差距太大了。这个家伙别看人品有问题,这审美确实是高我一头。他知道瓷片如何搭配,都是很丑,居然独辟蹊径想出这个法子,化废为宝,真有他的。

一比二,我还是输了这次赌斗——不,不是赌斗,这事跟运气没关系。我是败在了对焗活的了解上,水平不够,输得实实在在。

“你跟我来。”尹银匠指了指兰稽斋老板,背着手,朝着自己家的巷子走去。后者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尾随而去。

“等一等!”我大声喊道。

兰稽斋老板道:“愿赌服输吧朋友,耍无赖可不好。”语气里带着嘲讽。

“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辩解的。不过我好歹也赢了一次,能不能旁观,让我见识一下真正的焗活?”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有点卑躬屈膝。兰稽斋老板笑着对尹银匠说:“您拿主意。”尹银匠看了我一眼:“只许看,不许说。”

“好嘞!”我大喜过望。

我们三人又来到尹银匠的家里。他打开门,让我们进了屋。这屋里有点阴冷,我迈步进去,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正厅的陈设极其简朴,一柜一桌一床一椅,没了,剩下的都是银器设备和材料。电器只有一台老式收音机,和一盏八十瓦的白炽灯泡。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似乎很久不曾通风了。旁边一扇门通向后堂,看门上的旧迹花纹,可是颇有年头了。

整个厅里,真正惹眼的,是那个柜子。这不是普通的大衣柜,而是一件黄花梨的柜格。上层三面开敞,四边是宝珠纹的圈口牙子。里面放的是一个座钟和一尊圣母像,后面还悬着一枚简陋的银质十字架。下部对开两门,落堂镶平素板心,下面方腿直腿。这个柜子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连漆也没涂,黄花梨“不静不喧”的色泽得以完全体现。

这事在江南不算罕见。经常一户普通人家的后屋,就搁着当年祖上用过的好家具。

兰稽斋老板自打进了屋子,视线就没从那只柜子离开过。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这柜格是上等货色。不过他恐怕醉翁之意不� �酒,而在那柜子里藏着的瓷器吧。

银器工作台就搁在门内墙边,尹银匠双臂搭住台子两侧,轻轻一振,把它往外挪了几分,摆正。然后他转身打开那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卷东西来。这东西似乎是牛皮质地,叠成一个圆卷,上头沾满了厚厚的灰尘,一看就是许久不用了。

兰稽斋老板伸着脖子还想往柜子里看,结果尹银匠“啪”地重新关上了,他只得讪讪缩回去。

尹银匠捧起那牛皮卷,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把它徐徐展开。原来这是一个类似哈达的长牛皮条,呈黑褐色,上面别着一排精致的小工具,有钩有铲,有刺有钻,黄杨木的云边握手,长短一样。它摊开的一刹那,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狠狠地大跳了一下。因为在边角,刻着一个个小小的莲竹纹。这个纹虽然也发旧,但明显是后刻上去的。

尹银匠从牛皮卷上取下几件工具,抬头道:“你不是有瓶子要修补吗?拿来吧。”

兰稽斋老板赶紧把那个琮式瓶拿过去,说口崩了,想镶个遮芒的包银边。尹银匠接过琮式瓶,端详片刻,眉头却一皱。

一般焗活处理崩口,不需要焗钉,而是用一圈银质或金质的小圈镶在芒口,把崩坏处遮住——不过现在要修补的这个是琮式瓶,和别的瓷器可不太一样。

《玄瓷成鉴》里特意把琮式瓶单独拿出来讲过,那章我印象还蛮深的。琮式瓶不是实用器,而是祭祀用的礼器。上古时代就有玉琮,基本器型是方柱、圆孔、短颈,圈足,口足尺寸一样,四面还有凸起的横线。历代对琮式瓶都有仿制,形制不一。到了清代,四面凸起的横线被八卦纹取代,所以又称八卦瓶,烧制最多。青花也有,白釉也有,仿钧釉的也有,仿哥窑釉的也有,形成了一个大类。

无论哪朝的琮式瓶,最大的特征是内圆外方,象征着天圆地方。而这个瓶子修补的难点,恰恰就在于这四个字。

焗活里的遮芒,需要先打造出一条长长的银条,对折一下,然后镶在瓷器芒口一圈敲实。大部分瓷器圆口圆形,实现这个工艺很容易。

而兰稽斋老板送来的这个瓶,内圆外方,崩口又有点大,从内圈圆口蔓延到了外圈方形。为了遮芒,镶条得兼顾内外,同时包起,才能稳稳套住。你可以这么想象,尹银匠得在一瞬间把一团银泥捏成内圆外方的双结构套环,给瓶子镶住。

要知道,银泥不是橡皮泥,正处于高温熔解状态,没法用手去精细控制。把高温金属在一瞬间捏成这么一个复杂形状,难度可想而知。

难怪兰稽斋老板费尽辛苦,要来请尹银匠出山。

尹银匠戴上一副放大镜,全神贯注地端详了许久,然后从那个牛皮套子里“唰”地拔出一把小锉。这么多年过去,这小锉的光泽依然明锐。尹银匠一握紧那小锉,整个人立刻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我能感受得到,这比“心外无物”的境界还要高明一些,是“心无外物”。前者忘物,专注于我;后者忘我,专注于物。

他仔细地把琮式瓶的崩口边缘锉平,用一枚蘸了颜料的扁针在上面细细画了一道圈。做完这些工序后,他沉思片刻,用一根铅笔在纸上涂画了一阵,然后取来一根小银铤。

尹银匠把小银铤搁到坩埚上剪碎,以乙炔喷灯加热,银铤很快熔成一团颤巍巍的小银珠。这时尹银匠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伸直两条胳膊,十指以一个特别复杂的方式交叠在一起,如同一张渔网。然后这十根指头依次动了起来,开始是一根,然后是两根、三根,指头之间彼此穿插扣合,速度越来越快,让人眼花缭乱。

怎么说呢……川剧里的变脸,演员得先练铜钱掌,把十根指头交叠在一起,以极高的速度改变手势。练这个出师了,才能正式学变脸。尹银匠此时的动作,就和那个非常相似。我和兰稽斋老板在一旁看着,瞠目结舌。

当一套手势做完之后,尹银匠的脸上微微红,额头有汗滴沁出。看来这绝活儿,对他的身体负担可不小。他忽然把双手解开,从牛皮带上拔下一把小钩和一把小夹,直接插入坩埚上的银水珠。只见手腕轻轻一动,一钩一夹如抽丝一般,从水珠里拉出一条银线。

这银线在半空划过一条优美的弧形,尹银匠左手提线在瓶口一绕,同时右手用夹子往外圈一压,犹如太极中的举重若轻。银线在双手钩夹的*下极为服帖,飞快地在瓶口缠成一条长带,格出内圆外方的形制。尹银匠双臂猛然一沉,这银条已牢牢贴敷到了瓷口上,开始凝固。他趁机掐边压缝,填补崩口内缺,然后把工具放下,双手拇指捺住边口转了一圈。

待得收手之时,这琮式瓶口已牢牢镶起了一圈银边,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更增添了几分雍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

这等牵银入瓷的手法,我闻所未闻,当真是惊为天人。我侧脸一看,兰稽斋老板张大了嘴,也是呆滞在原地。越是懂得焗活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就越是震撼无比。就算是《玄瓷成鉴》里,也没提过有这么神奇的焗瓷手法。

尹银匠把琮式瓶搁回到台上,又用工具做了一些细部的修补,不忘在银条上錾上一些纹饰。半个小时之后,他把瓶子擦拭了一圈,递给兰稽斋老板:“一百块。你可以走了。”

兰稽斋老板赶紧掏出钱,恭恭敬敬放到他面前,才敢接过瓶子。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开口问道:“您刚才这一手绝活儿,可有来历吗?”

“没有。”尹银匠又恢复成了一个木讷老头,他慢慢把工具逐一插回到牛皮上,眼中不复见锋芒。

兰稽斋老板似不甘心:“您这牛皮卷里的工具,看着可也有年头了,至少得是晚清的吧?家里传下来的?”尹银匠依然没理他,埋头把牛皮卷好,结上搭扣。兰稽斋老板在一旁东拉西扯,又说了半天废话,搞得尹银匠烦不胜烦,挥手呵斥道:“你们两个快走!快走!”

嘿,连我也给捎上了。本来我打算趁机询问几句,这回好,一起被赶走了。

我正琢磨着怎么能留下来,兰稽斋老板忽然歪了一下头,似乎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然后他直了直腰,那谦卑恭敬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诡异笑容:“我想起来了,老爷子这手绝活儿,不是绝迹江湖几十年的‘飞桥登仙’吗?”

尹银匠正在系扣的双手停住了,左眼猛地一跳。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兰稽斋老板,似乎被刺中了什么要害。眼神里既有震惊,也有惶恐。

仔细想想,“飞桥登仙”这名字还真挺合适的。刚才那一幕实在太美,小钩引着银线飞过半空,迅捷飘逸,真如接引登仙一般——可为何尹银匠这么大反应?

这时屋子外头,忽然传来拍巴掌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共六声。掌声很响亮,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可里面殊无热情,反倒带着几分阴冷险恶的味道,如同猛兽接近时的脚步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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