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顿在舞会的前一周去了自己的货栈清点货物, 顺便给自己的白衬衣上浆。摩金太太的裁缝店是米尔顿手艺最好的,有钱人都爱光顾, 桑顿很意外地遇见了同来送衣服的鲍伯和卡尔。
“你们竟也知道这里?”这可是只有资深米尔顿本地人才会光顾的地方。
卡尔笑嘻嘻:“我们聘了这里最好的管家,这消息打听起来可快了。”
老板看是桑顿先生认识的人, 态度就更热情了些。
不过桑顿以为梅也得在宴会前准备一下:“韦兰小姐不用裁缝为她服务一下吗?”
鲍伯看了他一眼,这小子私下里都叫上梅了,倒是会在自己面前恪守礼仪:“不用,上个月妈妈就发了电报,说是要把安妮送过来照顾梅,她三天前就到了米尔顿了。有安妮在,梅的一切都会井井有条的。”
桑顿自然也是见过安妮的, 只是这个节骨眼上, 安妮对他来说则像韦兰夫人的眼线,于他未来的打算大有不便:“那韦兰小姐在英国的生活一定会和在美国时一样自在的。”
这话让卡尔哈哈一笑,鲍伯拍拍桑顿的肩,示意他想多了:“反正安妮早晚都要来的, 还是让她早日适应英国的生活, 也好长长久久地在这里照顾梅。”
桑顿一听长长久久这个字,顿时心头火热,不过想到能长长久久的对象还说不准就是自己,又难掩失落。要不是他正好手上在给店主递东西,简直就要好好向大舅子问个清楚。
三个男人在里间休息室里聊天,外间倒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妈妈,你身体不好, 不用陪我特意出来的。还有……何必一定要买新裙子呢?”那年轻女子压低了声音说:“这可值迪克逊半年的工钱呢!”
“玛格丽特,这话不对,我可打听过了,桑顿家的宴会是米尔顿最好的社交场合,妈妈希望你能……”
这时店主迎了出来,母女俩的对话戛然而止。
虽然这不太礼貌,可是声音要往自己耳朵里钻那还真是没办法。尤其是面对一个熟识的小姐的窘迫家境,身为绅士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
店主让玛格丽特稍等会儿,自己去里间取那件黑尔太太帮女儿定制的绿色礼服。
等到她抱着衣服经过男士这块儿的时候,卡尔突然拦住了自己的去处。店主不知这位出手大方的主顾想做什么,但是她很配合地停下了脚步。
卡尔拈拈那件嫩绿色的绸缎子,心里暗叹一声,虽然天生丽质是句老话,不过人靠衣装这话也不是骗人的。
这件衣服的主顾真是可惜,于卡尔这样的看来,如果做不了最好的新衣服,不如穿最漂亮的旧衣服,不过他想到那姑娘在外人面前倔强在父母面前孝顺的样子,知道她也是没法拒绝,卡尔的心里倒也柔软起来。
他吩咐了店主几句,老太太很有些诧异,不过还是按照他的嘱咐把裙子的下摆撕开了一点点,然后端着做了许多年生意的处变不惊,面不改色地出去了。
只听黑尔太太惊呼了一声:“啊呀,这裙角怎么裂了道大口子?”
那店主实在是个妙人儿,也装得好像才发现的样子说道:“真是抱歉,店里来了个新雇工,是铁匠的女儿,粗手粗脚的,一定是她弄坏的。这个笨家伙,我一定要……”
一个温柔而沉稳的女声响起:“她也不是故意的,不必苛责,但是……”玛格丽特话风转了转:“我也不能就带一条瑕疵品就这么回家,我还要去参加宴会。”
那店主早在心里等着这句话了:“不如这样,我就在这儿给你们补补,一会儿工夫就好。到底是我们的失误,黑尔太太,您付一半的价钱就行了,希望你们以后常来光顾。”
玛格丽特对这诚实守信的生意人很有好感,不过想到自家的家境,说什么常来光顾也只是句空话而已。
母女俩也被请到了里间等待,鲍伯听到脚步声离去,才锤了一下卡尔的肩膀:“你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怜香惜玉了?”
“难道我就不可能是扶贫济弱吗?”卡尔反问。
桑顿笑道:“那霍克利先生就应该大张旗鼓地走出去买单,而不是躲在一边花心思顾忌黑尔小姐那时时要跳出来表现一下的自尊心。”
桑顿这话不可谓不一针见血,玛格丽特是个可爱可亲的姑娘,如果不是她时时都要表现一番的自尊心的话。
三人趁了这个空档走了出去,迎面却走来一个身材高大、膀大腰圆的男人,斜戴着一顶工人帽,呢子外套大敞着露出里边的背心,嘴里叼着一根烟,眼睛直直盯着桑顿,让人知道他就是冲桑顿来的。
“嘿,桑顿先生,日安,”尼古拉斯·希金斯,近期热热闹闹的罢工发起人给打了个招呼:“我听人说你在货栈。怎么,怕是来不及交货。”
尼古拉斯之所以是很多工厂主的眼中钉,是因为他不是那些光会喊喊口号的冲动的只想要钱的人,尼古拉斯聪明懂得克制,这才是这罢工头子最危险的地方。
桑顿像是不知道他的额外一重身份一样:“尼古拉斯,我放了你女儿贝西两星期的假了,你得好好挣钱给她看医生,不然我不会为你们希金斯再把那个空缺保留下去。”
那张饱经风霜的中年工人的脸抽动了一下:“桑顿先生,我承认你是一群恶狗里比较温顺的一个,但那是因为你吃饱了。我也感谢你在厂房里装了吹毛机,但贝西已经病入膏肓。虽然那不是你造成的,我不该让她去马尔巴勒以外的地方工作,但是你们工厂主都是一个样子,都是吸我们血的水蛭。”
桑顿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个男人的话,只点着自己的烟,示意鲍伯和卡尔离开不必理会。失败者只会怨怪他人,而之所以自己能够衣着鲜亮地雇佣别人,那也是自己年少的时候孤注一掷从学徒堆里爬出来的,在冷酷的生意圈里打磨了这许多年,桑顿并不是个因为别人的指责,就把别人的苦难当回事儿的人。
不然他的马尔巴勒早就关门大吉了。
卡尔倒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人,他嬉笑着反驳了一句:“既然你女儿缺钱治病,你就该勤奋工作给她挣医药费。这个节骨眼上闹罢工,真是个狠心的父亲。”
尼古拉斯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为了所有工人的利益,还有,不关你的事。”
卡尔看了一眼在边上吸烟的桑顿:“难怪别人笑你浪费钱买吹毛机,因为根本没有人感谢你呢,桑顿!他们为了你可以多给他们点钱,宁可不要吹毛机,吃一肚子毛呢!”
桑顿还来不及说什么,一个女声斜刺里冒出来:“霍克利先生,吹毛机是保证工人健康的必要措施,你不该把它和工人的薪资扯到一块儿!”
玛格丽特看到尼古拉斯,很亲切地上去问候了贝西的病情,然后脸色很僵硬地和三位“绅士”打了个招呼。
按说既然气氛不愉快,大家就应该止住话题不欢而散,偏偏卡尔就和吸了一支古巴极品雪茄一样兴奋。
“啊哈,按黑尔小姐说的,原来这40万美元是必要投入,”他嘲讽地笑了笑:“我倒是想请您纡尊降贵地再为我们例举一些采取了必要措施的工厂。”
“你……”玛格丽特气得脸通红,可是马尔巴勒的确占了唯一这个字眼:“宽容和仁善是每个人都该具备的美德,如果工厂主能够考虑一下工人的真实境况,不也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吗?”
她说完,草草道了再见,就扶着妈妈往自己家走去。
桑顿则送着鲍伯和卡尔去马车租赁驿站,但卡尔的脸色不大好。
鲍伯察言观色地劝道:“卡尔,哪怕黑尔小姐发善心过了头,你也不该与她争辩,这并非一个绅士的所为。”
“哼,如果她不能转变观念,就该一直待在保守的南方,而不是举家像逃难一样来到米尔顿,”卡尔看多了满嘴大道理私下行事又有说不尽苦衷的“可怜”人:“而来了米尔顿又放不下原来的做派,真是可笑,这种人是要被生活淘汰的。”
鲍伯也不再劝,卡尔盯上了玛格丽特,那就等他自己想通是怎么回事。
但是今天的事情让他又想起了之前的一个担忧,他问桑顿:“你有没有想过,马尔巴勒还能延续多久的辉煌?”
桑顿执烟的手抖了抖,烟灰从指缝里飘落了下去,他心里明白,马尔巴勒虽然仍是米尔顿的第一棉纺厂,但是随着市场的压缩和劳动力成本的上升,盈利已经远没有成立那几年那么可观了。
鲍伯知道这个话题有些残酷,就只是点了点:“我在做生意上也不是行家,但是看得出米尔顿用工关系那么紧张,也是因为工厂主涨不起工资。现在国家在亚洲投资了那么多产业,印度输入的布料越来越多,你们的成本压力该是非常大了。桑顿,你得想想接下去的方向。”
卡尔见话题严肃起来,就把之前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
鲍伯的话虽然给桑顿心里留下了涟漪,但目前对他最重要的是月底的宴会。
这天傍晚,范尼小姐站在妈妈身后,带着酸味哼哼:“妈妈,今天哥哥的身价可跌得厉害了,你什么时候见他这么热情地站在门口招待客人了?韦兰小姐真是好大的面子。”
桑顿一向不知情趣,或者对女人不感兴趣,不然不会在米尔顿的未婚小姐们对他大感兴趣的同时,却一点结婚的迹象却没有。然而这个对象一旦出现,桑顿的全心投入则是连桑顿夫人都要有些嫉妒起来。
韦兰兄妹来得不算晚,天上不过才升起第一颗星子,西边绚丽通红的晚霞也还没有收敛起自己的流光。
借着暮色,桑顿看见梅穿着一袭大红色的晚装,很有些希腊人飘逸的风格,褶皱的布料划过肩膀,绕过胸前,在腰间交错成一条外罩一层薄纱的长裙,行走间随着步伐轻巧地飘荡。而略蓬起的布料则衬得梅纤细的身姿比往常更雪白丰腴些,袖口与长手套间露出的一截臂膀比大理石还要细腻洁白,布料交错的腰间缀着一大朵刺绣的花,花枝随着腰线蔓延,把那秀丽的轮廓雕刻得淋漓尽致。
她的发式也简单,不过是在盘起的发髻上插了几轮新月状的发夹。做好的卷发一直盖到耳朵上,却恰好能看到一对珍珠耳环在她的耳垂发间晃荡,直能晃进人的心里去。
所有人都在想这姑娘是谁的时候,这抹耳垂上的莹白光彩早已经晃进了桑顿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