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秦姑娘一夜未归。”
万俟流铭把笔一顿,“嗯?”
“傍晚时秦姑娘突然出了行宫,属下等随她至半路,便再未跟下去。秦姑娘去的那方向,是莲云宫。”
片刻,“随她,切记,暗中保护,定不能被她发现。”
“是。”
万俟流铭此刻所在的,从外面看来,是一个设在山坡上的小帐篷,四周树林环绕,若不深入,无人能发现此地。万俟流铭终于处理完手中的事情,走出帐篷细细去看这片山林。
白武地形起伏不定,相较南楚来说也湿冷许多,在南楚的郊外看过去,是一眼望不尽的平坦原野,而在白武,这些茂盛的林木,无疑是这片土地上一个天然的屏障。它屏障的功用更体现在,御敌。对于出生以来便习惯了在毫无任何可供隐藏地的南楚将士们来说,在白武的地盘上行军,费力非常。
万俟流铭淡淡地从那些林木上扫过,锐眼如他,若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那树上藏了人。这百顷林木上,藏着他此行带来的一百影卫,他们敛了气息,改了衣容,几乎以一种死物的状态附在这些林木上。不久的将来,不止这百顷,从边界通往千锦的必经之路上,都会布满他手下将士们的踪影。
这似乎一听就不可能的事,却真实地发生在万俟流铭眼前。
他万俟流铭在世人的眼中,用兵如神,却远远不及这人。他是多幸运,落个难竟就遇见了前太史。在他面前横亘如巍峨巨山般的白武,可是他一手打造。如今他归来,目的是,将这手下最精美的作品亲手毁灭。
世事如此。
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刻,白武迎来了他们国家最尊贵的小公主的十七岁生辰,举国皆贺。万俟流铭作为来使的下属,自然也随着前行。他打理好了穿着,就见秦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就那么瞧着他。
他此时已经戴上了面具,容颜平凡,秦浮看着他,看着这个永远负着面具,隐藏那颗不凡灵魂的男子。要什么时候,他才能真正地做回自己,带着自己的一身风华,站在那青天白日下?
“怎么了?”万俟流铭突然靠近,秦浮不自然地侧了侧头。
“没事,来看看王爷您这易容的本事有没有退步。”
万俟流铭眼底一抹笑意闪过,“你要想学,回来我教你。”一旁的下属提醒他宴会要开始了,万俟流铭这才离开。秦浮目送着他走出行宫,站在那院子门口,脊背挺得笔直。胖太摇着尾巴,从她身后钻出来。
千锦,闹市。
一辆马车呼啸而过,惊了一众路人,但再看那马车上属于皇家的特殊的标志,虽有怒气,也只能乖乖地闭上嘴。然后突然有黑衣客自天外飞来,右手成掌一道光便直直打向马车,那其中蕴含的破天之力,让周围的平凡人都觉得呼吸很是压抑。这人究竟是谁,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们的太子出手?当然,他们不知道,前几天已经有个人开了这个先例。
万俟流光即使看不到外界的情景,但那扑面而来的杀意不是假的,他要躲闪已来不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护卫们才抽出兵器,那以浑厚灵力聚集而成的一击已经掀起了车帘。然后有闷哼声响起,随即人体落地。那黑衣客见一击未中,怒气冲冲地一拂袖,飞檐走壁而去。
那步子踏得,仿若后面有狗在追。
万俟流光这才把帘子一撩,见到躺在地上的人,大声道:“来,来人!叫大夫!”刚刚跑回家才换上衣服的大夫很快被请进了太子的纳贤苑,给那小乞丐诊治后,上了药开了药方,告辞离去。期间不由得多看了这太子殿下两眼,外界都传太子仁厚,竟原来是真的。大街上一个不起眼的小乞丐,就因为他挡了一击,便被带回来,特意请大夫诊治……不过,那干他屁事。
小乞丐挣扎着醒来,一见万俟流光,赶紧从床上坐起来,连连叩头,“小人僭越,望太子殿下恕罪!”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万俟流光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头便已经磕青了。那单薄的身子还颤抖着,让人看了不忍。万俟流光忙扶他起来,“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你替本宫挡了那一招,如今躺在这里的便是本宫。你有什么要求,但凡本宫能做到,定会答应你!”
小乞丐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可怜地看着万俟流光,“那,太子殿下您,您能让我留在府上做事吗?”
万俟流光皱起了眉。小乞丐忙道:“小人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这处屋子,在太子殿下未买下它之前,曾是小人的祖屋。我爹,我爹去世之前,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再回这里看一眼,”小乞丐又磕了几个头,“因此,因此小人才想在太子这处寻个长工做做,也算了了我爹他老人家的遗愿……太子殿下,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万俟流光思绪流转,打量着这个小乞丐,不懂武功,也没有半分灵力波动。他抬头间露出的一双眼,湿漉漉地让他有些发愣,这双眼,他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万俟流光最终点头让他留下,让人领他去了下人的房间。领他去的人一路上便没有给他好眼色看过,分配给他的房间也是最差的那一间。他推开那吱呀作响的木门,厚厚的灰尘扑面而来,让他不禁咳嗽起来。领他来的那人用手捂着鼻子,捏着声音道:“你今后便住在这里,明儿个就开始上工。”说罢转身就走,忽然又转过头来,轻蔑地看着他道,“不要以为救了殿下一次,就可以借此攀高枝了!这纳贤苑,可不是你能闹腾的地方!”
小乞丐恭敬应是,那人仰着头离去。
屋内不过一张木桌,一条木凳,还有一张简易的床而已。他把那长凳用袖子擦了,将衣服放在上面,又掀起床上的薄被,入手冰凉,分明是受了潮。他叹口气,看来今晚是盖不成被子了,不过幸而这个时节天气不冷,不盖被子,倒还过得下去。
他又找来扫帚,把整间屋子都给清扫了一遍,总算让它有了个人住的样子。他又想起刚才进屋前,似乎有一口井,在角落里寻到个木盆,把换下来的衣物和被子收起来,打起水,在那井边洗起来。时不时抬头打量一下四周,竟然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进来了。嗯,虽然留了字条说去寻师父,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信。他忽然捶了捶胸口,皱眉咳嗽了两声,然后黑了脸。这人还说下手就下手,那一招虽不伤及他本元,却也使他在接下来至少十天内不能动用灵力。这十天,他便跟废物无异。不过如果不做到这种程度,那万俟流光说不定真不会信他。看着吧。
他这个废物,照样能把这里搞得永无安宁之日。
小乞丐在纳贤苑一角和衣而睡,万俟流铭赴宴归来,在烛光下看着那张纸条。专属于她的狗爬式字体:师父寻,勿念。结尾还签了她的大名。影卫跪在他面前请罪,因着没能寻到秦浮的踪影。她跑起来,连他都追不上,何况影卫?他拂拂袖子,示意他们退下。既是大长老召她回去,那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这风雨欲来的地方,她暂时离开也好。
因为信你,所以从不怀疑。
万俟流铭突然记起今晚宴会时看到的那张容颜,皱起了眉头。那张脸,同他六分像。那张脸的主人当时就端坐在万俟仪身旁,为她倒酒递杯,眉目妖娆。万俟仪对他的这种扭曲情感,他在未离开白武之前,便已察觉到。从儿时起,无论他喜欢什么,一束花,一颗草,她都要毁掉。倘若他有段时日看一个宫人顺眼了些,那宫人常常随侍在他身旁,那要不了多久,那宫人必定会无故消失,让他再也寻不着。
儿时的她长相可爱,总是“铭哥哥,铭哥哥”地叫着跟在他身后跑,他虽然不喜,但见她年纪小,也没有多做计较,且任她去。直到他发现这个妹妹心思的狠毒……那天他把母妃送给他的生辰贺礼忘在了皇家学堂,寻回后见天色已晚,抄着一条平日里没什么人走的近道回宫。经过一处湖水时,隐隐听见有人在惊呼,那叫声发出一半便没了,似乎被捂住了嘴。
他怀着疑惑走近,只见一个小宫女被白布塞了嘴,手脚都被绑住,惊恐地盯着那一袭宫装的女童。女童笑得残忍,“谁让你勾搭谁不好,偏偏勾搭上我的铭哥哥……动手!”然后那些宫人们动手,搬来几块大石绑在她身上,将她推了下去,沉湖!
万俟流铭瞪大了眼睛,死死地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那个宫女,那个宫女他认得!那是隔壁宫新来的宫女。因着她那天生活泼的性格,还懂得制作些他从未见过民间的小玩意儿,他便同她多说了几句话。不想,不想竟因为这个,让她落得如此下场!他目光落在那一脸笑意的女童身上。
万俟仪。
这个只同他说过几句话的宫女被沉湖,那其他人呢?以前陪他一同玩耍嬉戏的那些宫人们呢?他们其实不是被调去其他宫做事了对不对?他们就因着这样的理由……魂归地府。
他哀,他怒。
但那时李芜莲的势力已经遍布整个后宫,他与母妃的日子越发艰难。所以当时他只能捂着眼离去,不想再去看那场景,但那小宫女临死前的面容却从此映在了他脑中,再也忘不了。
到今日。
这个白武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万俟流铭眸中冰冷,你仍不知悔改,那便由我,来替那千百冤魂,向你讨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