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一滴无根之水从天而降,“吧嗒”一声,落在谢珉袖口。
谢珉垂眼,看着那滴水珠在金玉其外的劣质衣裳上缓慢晕染开,形成一个暗沉的水斑,嘴唇逐渐抿成一条刻板的直线。
……臭老天。
下吧。他倒要看看还能下多久。
有本事别停。
他未动,只是稍稍垂下眼帘,指望还算长、还算浓密的睫毛能挡住接下来的倾盆大雨。
雨水落到眼睛里会很疼,到时候还不能用手揉。
雨点越来越密,王府里一时都是丫鬟小厮嚷嚷着喊人来搬花的声音——楚王养了不少稀世奇花,娇贵得很,经不起风吹雨打,掉了一朵,他们都是要受责罚的。
长廊上有急促的脚步声,守着谢珉的韩星一回头,见是自己的好哥们儿,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他慢一拍发现好哥们儿小心翼翼地护着把伞,自己半边身子都被雨淋湿了,心下一时大为感动,嘴上调侃道:“我又不是个姑娘,你居然给我送伞——”
好哥们儿白他一眼,和他擦肩而过,飞速撑开伞,往院中央奔去。
韩星:“……”
谢珉正无聊地数着落到自己身上的雨点,见突然没雨了,疑惑抬眼,黑沉沉的天看不见了,入目的只有把毫无点缀修饰的大伞。
……下人可没这个善心,更没这个胆。
属下道:“楚王赐的。”
谢珉沉默了一小会儿。
这人救他,还赐伞。
有一瞬,属下恍惚瞧见这人眼底闪过潋滟的流光。
谢珉伸手接过,朝他微点头,便又目不斜视,撑伞站着。
属下完成任务,窜到长廊上躲雨,韩星凑过来,暗指了指谢珉,撇嘴道:“你费那么大劲跑过来给他送伞,他就点个头姿态太高了吧?”
他当差的时候,旁人那可都是千恩万谢的,偏偏这人不一样。
属下白他一眼:“他可比你通透多了。”
他见韩星一脸不服气,道:“咱现在捧他,那是惧乌及乌,如果踩他,也不过是恨屋及乌,说白了咱们就是个当差的,是奴才,做不了主,捧还是踩不过是主子一句话的事情,他千恩万谢巴结咱们有什么用?事倍功半不说,还掉身价,让主子蒙羞,打心眼里瞧不上他。”
韩星有些不高兴了,压低声道:“巴结咱们怎么就给主子蒙羞了?是不配还是怎么地了?他不就是个小倌吗?之后怎样不论,这还没起来呢,人在屋檐下,总得伏低做小吧?”
属下瞪他:“没看不起你,他又巴结主子又巴结咱们,主子不就和咱们一样了,那像话吗?人落魄,不能没了体面啊,你都腆着脸趴地上了,是个人都能踩一脚,人高高在上的就是有心救,那也觉得掉价丢脸啊,还怕溅一身烂泥,弄脏了自己呢。”
“他不亲近咱们,那是给主子面子,抬主子,面子都是比出来的,你懂个屁,好好磨练去,该拍谁马屁哄着谁都不知道。”
韩星心下羞赧,嘴上不肯认:“他这么聪明,不还是混成这样?”
“你该管管嘴了,别太目中无人,迟早惹祸上身。人那是运气不好,没投个好胎,你父亲什么身份,他呢?我刚盘查的时候,听他说他连爹都没有呢,又撞上这种要命的事。人落魄是一时的,咱主子不也白手起家,位极人臣?你蠢才是一辈子的,记住了。”
韩星恼羞成怒,踢了他一脚:“用得着说这么直白吗?!”
“谁叫你缺根筋?”
戌时末,齐景在楚王府用完晚膳,松了松腰带,慢悠悠地往门边走,边走边问小厮:“该罚完了?”
小厮去边上看了眼漏刻,回来道:“是了,应当要放他走了。”
齐景问:“楚王呢?”
“在书房用膳。”
“知道了。”
齐景跨出门槛,隔着雨幕于茫茫夜色中瞧见那人撑了把伞,顿时眉头一皱,思忖几秒,眉心又舒展开,意味不明地问:“是楚王赐的伞?”
小厮道:“是。”
齐景桃花眼中起了狡黠的笑意,他闻着异香,低头扫了眼整整齐齐排在室内角落的花,啧了一声,道:“他倒是知道心疼他的花,一朵都不愿淋着呐。外头那朵搬不进来,就给它遮上。”
那和齐景一道用膳等楚王召见的武将走过来,愣道:“什么一朵?”
齐景不答,目光落到虎背熊腰、面容凶神恶煞的武将身上,眼珠子微转,笑容一点点扩大,神神秘秘道:“你同我演场戏。”
“什么戏?”
齐景朝他勾勾手指,武将一脸茫然地凑过去,过了一小会儿,大惊道:“这不好吧?!这怎么行……这这这成何体统?!”
他就要往后退,却被齐景一把拽住了胳膊。
“没事儿,楚王到时候要是生气了,你就把责任全往我身上推,他要是罚你银子,我赔你双份就是,也不肖你说话,你坐着便是,而且我不相信,都赐伞了,他就一点儿都不想知道答案,我也好替他试试,这是朵奇花,还是虚有其表。”
“这……”
那武将也是个人精,晓得世子是个说一不二的顽劣性子,违逆他只会更糟,犹豫权衡了一会儿,终归还是答应了,只是心下叫苦不迭。
齐景迫不及待地吩咐下去:“去请楚王,说我约他下棋,张将军亦有事禀告。”
属下应声出去后,齐景又往院中央望了一眼,暗笑一瞬,同门外对此毫不知情的下人道:“让他进来,就说楚王要见他。”
下人领谢珉进内室,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谢珉,纳闷不已。
旁人听到召见,都是热切紧张的,他倒好,不慌不忙的,一路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之前听到传召也是,第一反应不是谢恩,居然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楚王怎会想见我”。
楚王想见谁就见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齐景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朝门边望去,愣了愣。
那小倌听见楚王传召,神情却并无一丝忐忑,眼光平静得像湖。
他并未第一时间踏进,而是轻轻抖掉伞上的雨水,将伞收起,弯腰放下,让它倚在门边。
衣摆上的水珠被他抹去,他随意揉了揉被水浸透的乌黑鬓发,用手背抹去削尖下巴上挂着的几滴晶莹液滴,确定自己不会边走边像猫猫狗狗一样撒雨点了,才干干净净地进来。
齐景瞧着,竟有一瞬差点以为他是书香世家的贵少爷,反应过来只觉荒谬,这分明只是个小倌,哪过过一天养尊处优的日子。
谢珉忽然抬头,茫然看向他,齐景醒悟过来自己目不转睛盯着他有多不妥,转过身,胡乱下了一子,方带着点调侃语气,同坐在棋桌对面的人道:“怎么之前说不见,这会儿又要见了?”
对面那人不语,下了一子。
垂首听命的谢珉一怔。听齐世子这话,坐在他对面的,应当就是楚王。
他头未动,稍稍抬眼看去,愣了一瞬,艰难地舔了一下嘴唇,目光滞涩,僵硬地收回视线。
坐在齐世子对面那人约莫三十岁,皮肤黝黑,腰粗身壮,坐下时,肚子微挺,玄衣在胯和腰之间卡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褶子。
身材倒还勉强能入眼,主要是脸——眼大如铜铃,酒糟鼻,嘴唇厚而微凸,是肉撑开了的淡紫色,像冬日里灌得两节纯肉腊肠,短方下巴被浓密的胡子遮挡,宛若没有。
谢珉垂着眼。
还是只应急得好,不图来日。
……下不去嘴。
谢该谢,也不能委屈了自己。
掌柜诚不我欺。
想想也是,楚王常年在边关,风吹日晒的,皮肤断然不会好,又是个武将,身材壮硕剽悍些,再正常不过,也不比世子年轻任性,长一副老成持重的熊样,才是应当。
……权色交易实在是个技术活,一般人连心理这关都过不去。他高估自己了。
齐景下了一子,道:“过来。”
谢珉温顺地走过去。
齐景瞧他。
谢珉不说话的时候像只乖兔子,特别是沾了水,兔毛濡湿了,眼眸被雨水洗过,乌亮乌亮的,有种小动物的楚楚乖觉,可听楚王说,他也知晓眼前的是只披了白兔子皮的红毛狐狸。
谢珉瞧着那大汉下了一子。
齐景道:“坐。”
谢珉四处瞧瞧,没看见椅子,眸光一瞬间很深。
齐景见谢珉不动,以为他没明白,拍了拍他自己的腿,然后扫了对面一眼,道:“楚王可是答应要见你。”
……要他坐那大汉腿上。
谢珉沉默片刻,往后退了一小步,站定不语。
齐景瞧见他这举动,心道果然,但也没想到他竟推拒得这般干脆,不留情面,简直愚蠢,自寻死路,冷道:“你这是何意?莫不是嫌我兄弟……”
谢珉摇摇头。
齐景怒道:“他救你性命,你倒是忘恩负义,若为权势,又何必计较相貌?一介小倌,眼高于顶——”
谢珉道:“他不是楚王。”
齐景一愣,眼中诧异一闪而过,斥道:“大胆!堂堂楚王,岂容你质疑!若是不愿也罢,没人逼你!”
齐景以为这人会被吓跪下,谢珉却站着,站得好好的,纹丝不动,他极尽温顺却又笃定地说:“他不是。”
齐景沉默片刻,脸上佯装的怒意散去一点儿,狐疑道:“为何?”
他是真不明白,这小倌怎么这么笃定。
谢珉垂着脑袋,说:“楚王是沉香味儿的。”
刚走到门口的萧绥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跨了进来。
……沉香味儿的。
齐景反应过来大笑不止,强撑着,道:“那他为何就不能换了身衣袍呢?”
谢珉道:“那是沉水香,沉静稳重,清醇绵长,用久了身上会有,挥之不去。这位将军身上并无任何味道。”
齐景不装了,叹道:“没想到竟是这暴露了,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沉水香,是他给的那个钱袋上的味道吧,心挺细。”
谢珉低声说:“其实还有别的。”
齐景好奇心上来了:“比如?”
谢珉道:“瞧衣着,屋里并无楚王属下,都是世子的人,楚王的属下,哪敢陪世子编排楚王。”
“嗯哼?”齐景不甚服气。
谢珉又道:“这棋子是玉的,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定是价值连城,棋盅上有楚王府邸印记,应当是楚王的,棋子粒粒光泽莹润,应是常被拂拭抚摸,说明它的主人惯用它,且精于此道。”
珠帘后,萧绥抿了抿唇,神情不辨。
谢珉道:“眼前这位将军,分明不太会下棋,方才下在这位置,葬送了一大片儿。”
那武将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羞愧地摸了摸鼻子:“对不住。”
齐景奇道:“你原来还会下棋?”
谢珉道:“会一点,入不得眼,世子棋艺方才精湛,人各有所擅,这位将军武艺高强,亦是大英雄。”
那武将见他简单一句话将自己这糗事揭过,摸着胡子冲他微笑。
齐景这会儿也不觉得被戳穿丢脸了,他又不知道这小倌会下棋。他常去秦楼楚巷,那些个姑娘小倌,学的也多半是歌舞,会琴棋书画的少之又少,这人倒是另辟蹊径。
因这暴露了,不丢人。
齐景的气顷刻消了,再看谢珉,说不出的喜欢,指着他,笑着感叹道:“你说你怎么就看上楚王没看上我——”
齐景往谢珉身后不远看去,笑顿时僵在脸上,他表情一秒严肃起来,捂嘴伸头,忍笑极小声同谢珉道:“你沉香味儿的楚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