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右侧扫来的视线,贾棠茫然地缩了缩脖子,结束了欢笑。
不一会儿,他看到对面一个灵宗弟子身影,又兴致勃勃道:“你们瞧这会端正坐着的楚柏阳,我敢打赌,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忍不住起身,揣着一张灵符,假意去瑶台问候柏月家主,然后不要脸地掏出灵符请教南长老!”
闻秋时望去,发现他话音刚落,楚柏阳当真面带踌躇起身,朝瑶台方向走去。
瑶台之上极为宽敞,玉栏前,一树桃花散着醉人香味。
“楚家主肯来参加小儿喜宴,真是令言某府门蓬荜生辉,感激不尽。”老城主起身亲自斟酒,倒入楚柏月面前酒盏。
暖色灯笼高悬,照在楚柏月冠玉脸庞,白天家主服被凶兽鲜血浸透,他换了身简洁白衣,神色温和,仿佛诛杀穷奇时的森冷不曾出现过。
他微微颔首:“客气了。”
言城主坐下感叹道:“家主上次来揽月城,我记得是十五六年前。当时家主还是个少年,我教子无方,犬子和门中无知之辈对家主多有冒犯,幸而家主大度,不计前嫌。”
酒杯里倒悬明月,楚柏月视线落在上面:“无妨,少城主当时也伤的不轻。”
“是啊爹,闻郁哥哥当时差点把我打废了!”一旁牵着美娇娘的喜袍男子插话,哭丧着脸,“我都知道错了,您别念叨了。”
言城主:“呵,打得好!”
少城主见状,佯作恼怒拉着新娘告辞。
两人顺玉阶而下,新娘好奇道:“你当时怎么冒犯楚家主了?”
“别提了,我那时年少不懂事,”
少城主低声解释,“你也知道,柏月家主虽然是楚家子弟,但他只是楚氏青山分家的人,并非是南岭本家。我那时和楚氏本家几个少爷玩得好,他们向来瞧不起分家子弟,尤其是楚柏月风头太甚,所以......唉,别提了!闻郁哥哥当时把我牙都打掉好几颗!我就没那么丢脸过!”
新娘笑了声:“活该。”
少城主轻掐了掐她的脸,正唇角勾笑,忽地轻叹了声:“闻郁哥哥若还在,应当会来参加我的喜宴吧。”
新娘柳眉微挑:“符主那么揍你,让你丢脸了,你不仅不讨厌他,这么多年还念着他呀!”
少城主轻摇了摇头,叹笑道:“闻郁哥哥确实讨厌,不过,应当没人会不喜欢他吧。”
楚柏阳与谈笑中的两人擦肩而过,听到本家分家之说,盎然兴致忽然没了。他低垂着头,踌躇片刻,正打算转身回去,上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楚柏阳,你到底是要上来,还是要下去。”
楚柏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抬头嘴里的“哥”字到边上,迟钝而熟练地拐了个弯,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家主,我打算上来。”
说罢,急匆匆登上瑶台。
楚柏阳先瞧了眼台上的白衣男子,又望向另侧的南独伊,脸颊微红,随后立到楚柏月身旁,“家主。”
楚柏月端着酒杯:“何事?”
站着的人踯躅道:“爹和娘很想......家主,家主何时有空回一趟青山?”
楚柏月将酒一口饮尽,面无表情放下杯盏,“没空。”
楚柏阳:“......好。”
“若无其他事,你可以走了,”楚柏月看也未看他一眼,语气漠然,“以后不要为了这种事来找我。”
楚柏阳攥紧手,在周围一桌人的注视下,少年人前所未有的难堪,咬咬牙道:“我是来请教南长老的,顺道问你罢了!”
另边兀自吃菜的南独伊轻“嗯”了声,抬起头,面色柔和地朝他招招手,“过来吧,柏阳。”
晚宴后半段,觥筹交错,各宗派熟识的弟子裹在一起玩乐。
闻秋时趴在桌案迷迷糊糊睡着了,身旁只有顾末泽还在,顾末泽将“七个他”话本撕成一张张纸,颇有兴致地叠成各种小玩意,围着闻秋时枕着小臂的脑袋摆了圈。
夜深寒意渐起,顾末泽从储物戒拿出墨裘,披在闻秋时身上,正打算将人抱回去。
他脸色一沉,眼底血色翻涌。
今日用了些灵力对抗凶兽,伏魂珠又不安分了。
顾末泽一手按在桌案,指骨发白,皮肤下一根根青筋愈发明显。
他望了望身旁的人,青年侧着头,枕在小臂睡觉,几缕发丝半遮住白皙脸颊,长睫乌黑,随轻浅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
睡颜恬静。
顾末泽又望了眼瑶台上,迟迟未离开的孤影。
片刻,一脸戾色的男子回过头,手指勾住闻秋时宽松后领,顺着左肩拽了拽。
白皙的肌肤暴露在空中。
夜间凉意铺洒而来,熟睡之人不经意瑟缩了下。
顾末泽抚过他白皙的后颈,盯着小片细腻肌肤,不知何时充满血色的眼眸,倒映出猩红的穷狱花。
脖颈传来丝丝动静,闻秋时睡得半梦半醒,一双眼尚未睁开,有道吐息骤然掠过后颈。
高大身影带着压迫感倾落。
熟悉的气息逼近,闻秋时后颈曾被咬过的地方变得敏感至极,白皙肌肤泛起淡淡红意。
顾末泽低头。
薄唇落下的温度,灼热到像要把那片白嫩肌肤烫伤。
青年收紧指尖,无意识低呜了声。
“我等会就回来,别去找不该找的人。”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回荡。
闻秋时睁开眼,身旁空无一人,他神情恍惚地环顾四周,热闹依旧。
闻秋时摸摸脖颈,总觉得哪不对劲,揉了半晌。他仰头望了眼天色,起身裹紧墨裘,边打着哈欠,边在偌大的城主府寻路回去。
瑶台之上,独坐着一道身影。
男子斜支着头,轻冠束发,皎洁月色落在他身上,渡了层银辉。
玉阶传来动静。
楚柏月睁开眼,视线飘忽了下,看到楚柏阳双手端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慢吞吞上前。
楚柏阳走近放在桌面,小心翼翼瞅了眼身旁男子。
之前他没多久便离开了,方才碰到老城主端着盘葡萄,欲言又止地拦住他,说楚家主喝醉了,要用葡萄钓、钓......人。
“是最好的吗?”楚柏月出声。
楚柏阳点头:“哥,你要吃吗?”
楚柏月摘了颗尝味道,略为满意,随后折了串,起身朝玉栏前走去。
“不吃,我寻人。”
他嗓音透着饮酒后的嘶哑。
楚柏阳目瞪口呆,看着白衣男子从指尖溢出的灵力,将那串淌着水珠的葡萄缠住,顺着瑶台放下去,旋即真如钓鱼般,倚在桃花树下的长椅间。
浅眸半阖。
楚柏阳顿在原地,良久无言。
确实醉了。
楚柏阳回忆起,这个从他记事就是家主的兄长,好像永远都是完美无缺,自律到极致,神色永远是淡淡的温和,像带着一尘不变的厚重面具。
他在楚柏月身上看不到一点放纵的影子。
唯一在他九岁左右,似乎出了点事,楚柏月消失了一段时间。
不过没多久,楚柏月又回到了南岭,继续当着人人敬仰的家主,好像什么都没变,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凭着一点血脉,感觉楚柏月心更冷更硬了。
这些年,楚柏阳有时会觉得,兄长厌恶家主之位,厌恶到极致,但不知为何,强迫着要坐稳坐好,像在给谁或是自己拼了命证明没有选错。
“哥,你......”
“安静,”楚柏月冷声,“你别闹。”
楚柏阳噤了声,在栏前探出脑袋,看向瑶台底下一串孤零零的葡萄,在风中轻晃。
半时辰后。
城主府里的喧闹小了许多,三三两两的宾客离去。
“不会有人上勾的,哪有用葡萄钓人的?”
楚柏阳终于耐不住出声,走到长椅前,试图让楚柏月清醒过来,“而且,而且你是想找符主是么,我知道,可是他已经死了,死了十年!”
——死了十年。
最后一句,楚柏阳拔高嗓音。
吼完后,对上在长椅坐着的白衣男子视线,他吓得脸色一白,退了步。
楚柏月神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淡淡扫了眼他,又望向食指尖流淌的丝丝灵力。
“我知道,”楚柏月语气淡漠。
“不过,难道我尝试的权利都没有吗。”
楚柏月盯着一动不动的灵力。
想起很久以前,少年吃葡萄吃到撑,微蹙着眉,趴在锦榻上可怜极了,“这葡萄太好吃了,可惜我吃不下了。柏月吾兄,你帮我吃两颗吧,让我过过眼瘾可好。”
待他吃了两颗,少年眉眼弯笑:“不可,更想吃了。”
他望去:“这般贪吃,若是有天有人用葡萄钓你,你岂不是会不假思索上钩。”
锦榻上的少年认真思索了会,煞有其事点点头,“有可能,不如下次你寻不到我的时候,试一试。”
指尖细长的灵力,纹丝不动。
楚柏月俊雅温润的脸庞浸没在夜色里,眼帘低垂,透着几分醉意自言自语,“我用葡萄钓了,你怎么还不来。”
话语落下,他视线中,缠绕指尖的丝丝灵力忽地泛起异动。
——轻颤了下。
瑶台下,一个清瘦身影立在悬着的葡萄前。
面具遮了他大半张脸,仅露出精致下颌和些许脸腮,他将摘下的一颗葡萄喂到嘴里。
“......嘶。”
吞咽的刹那,闻秋时倒吸口凉气,眸光闪烁。
他又摘了两颗,塞到嘴里,正忍不住再来一颗的时候,系着葡萄的灵力动了。
一缕灵力缠绕在他腰间。
闻秋时茫然地望了眼腰肢,又仰起了头,乌发披散肩头,露了小半的雪白脸腮,被果肉撑得鼓了鼓。
他含混不清吱唔了声:“给、给钱。”
瑶台玉栏边,盛放的桃树在一阵夜风吹拂中,洒下漫天花雨。
楚柏月轻浅眸光,与落花一起坠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