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 下人们动作利索地撤去了桌上剩下的饭菜,换上了茶水和点心。
顾砚书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口后, 才轻声开口:
“父亲。”
“什么?”
正在心里中盘算着怎么故技重施, 将接待秦戮的差事丢给大儿子,然后自己开溜的顾弘济冷不丁听到顾砚书的声音, 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应答了一声。
“不知父亲近来可好?”顾砚书像是完全没有现顾弘济的出神, 关切地询问着。
“都好。”
或许是因为刚刚顾砚书与秦戮在餐桌上的互动,现在顾弘济在面对顾砚书这个儿子的时候,心中也多了一股畏惧之情。
在回答顾砚书的问题时, 不由自主地停了停脊背,那正襟危坐的模样, 不像是在与自己的儿子交流, 反而像是在面对自己的上级。
“那祖母呢?刚刚我见祖母的样子,似乎是不大好?”
顾砚书则像是完全没有看出顾弘济的紧张似的, 继续询问,脸上关切凿凿, 俨然一副忧心长辈身体的小辈模样。
“你祖母她……近来的确是不太好。”
听到顾砚书提到顾太太, 顾弘济自然便想到了被自己放出来的常姨娘,脸上的表情愈紧张了。
显然, 即使顾弘济不是非常聪明,但他知道,在常姨娘这件事上, 他是理亏的。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果然,顾砚书下一句话便提到了常姨娘:
“祖母她老人家年龄大了,身体确实不我们小辈, 父亲不必过于忧心,听闻现在是常姨娘在给祖母侍疾?”
“是,你祖母说常姨娘细心,做事周到,所以……”顾弘济点了点头,越说,心里越虚。
细心周到,这算是什么理由?
但凡是能够在主家长久做下去的下人,哪个不是细心周到的?还用得着主子来费心?
正是因为心中发虚,顾弘济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怕顾砚书因为这个与他火。
坐在一旁还没有离开的顾明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了顾砚书,捏着手帕的手紧了紧。
然而让顾弘济和顾明蓉都没有想到的是,顾砚书非但没有火,反而还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常姨娘确实是一个妥当的人,将祖母交给她倒能让人放心。”
听到这话,顾明蓉眼睛微微放大,满脸不可置信。
要是在顾砚书出嫁前,顾明蓉丝毫不会怀疑顾砚书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顾砚书早就已经知道当初赐婚的事有姨娘的手笔,在大婚之前便已经露出了对姨娘的不满,现在怎么可能还会愿意帮姨娘说话?
就在顾明蓉心中不得其解的时候,就听到顾砚书话锋一转:
“就是有一点不太好。”
“哪一点?”
顾弘济心中刚刚因为顾砚书没有追究他将常姨娘放出来的这件事意思而松下去的那口气,此时又重新提了上来。
“常姨娘要给祖母侍疾,想来是多余的精力放在侯府的后院上了吧?”
无论是顾弘济还是顾明蓉,亦或是承恩侯爵府中的其他人。
都知道给顾老太太侍疾,只不过是给常姨娘解除禁足令的借口。
现在的侯府后院,依旧是常姨娘在管理。
但是刚刚顾砚书的那句话,与其说是询问,还不说是警告。
所以顾弘济也不可能给出其他的答案,只能顺着顾砚书的话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
这个时候,顾明蓉终于知道顾砚书想要做什么了,他这是想要让父亲收了姨娘的掌家之权!
意识到这一点,顾明蓉捏着手帕的手度紧了紧,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因为顾明蓉知道,即使现在父亲因为顾砚书几句话收了姨娘的掌家之权。
但等到顾砚书走了之后,这权利总归还是会还给姨娘的。
毕竟在这侯府的后院中,除了姨娘之外,找不出来第二个可以执掌中馈的人。
然而让顾明蓉没有想到的是,顾砚书想要的,可不仅仅是让常姨娘失了掌家之权这么简单。
只见顾砚书微微点了点头,直接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既然如此,那么有一件事,我就不得不与父亲提一提了,父亲是否考虑过,娶一位妻子,来为父亲打理后院?”
此话一出,屋内立刻响起了一惊讶一愤怒的两道声音:
“什么?”
“你说什么?”
惊讶的声音来自顾弘济,而那一愤怒的声音,不用多想,知道是出自顾明蓉之口。
顾砚书既然说出了这种话,自然是不会顾忌顾明蓉的感受的。
见顾弘济满脸错愕,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顾砚书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按理来说,这种事不应该由我这样的晚辈开口,但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便一直孑然一人,房中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与大哥也是看在眼中,忧在心中。现在母亲已经去了十余年了,父亲应当为自己多考虑考虑了。”
顾砚书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是一字一句都戳在了顾明蓉的心窝子上。
什么叫做孑然一人?
什么叫做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还看在眼中忧在心中,顾砚书这话是将姨娘放在了什么位置?
偏偏顾明蓉还找不到任何一句话去反驳顾砚书,因为严格说起来,顾砚书这话并没有说错。
因为无论常姨娘在这侯府的后院地位何,但她也始终只是妾,而不是顾弘济的正妻。
至于顾弘济?
则是已经有很久没有考虑过续弦的问题了。
在顾砚书还小,顾夫人逝世后第二年,顾弘济倒是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当时顾太太却说家中的几个孩子都还年幼,若是贸贸然娶了一个继室进来对孩子不好,反而不美,不若等孩子们大一些了,来考虑。
顾弘济本就是一个孝子,加上太太说的的确有理,所以也就暂时放下了续弦娶的念头。
而承恩侯府人丁本就不旺,顾弘济只有顾老太太这一个长辈,续弦的事,顾老太太不提,其他人自然也就不会提。
于是这件事一搁置,便搁置了十余年,现在冷不丁听到顾砚书提起,顾弘济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
虽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从顾弘济的反应不难看出,对于续弦这件事,他心中并不抗拒。
这个时候,顾砚书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把火:
“父亲即使不为自己考虑,要多为家中的几位兄长与姐妹考虑考虑才是。”
“这与你兄弟姐妹又有什么关系?”顾弘济皱了皱眉,实在是想不通自己续弦与否,与府中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何就没有关系了?”
顾砚书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无奈。
“三位哥哥都是男子,倒没什么打紧的。但家中的两位妹妹可都到了年岁,旁的不说,若是我没记错,二妹妹今年马上就要及笄了吧?这府中一直没有主母……”
顾砚书虽然没有将话说全,但意思却也表达地极为明显了。
天齐国大多早婚早育,女子到了及笄,男子到了十七八岁,家中便会开始帮忙张罗了。
男子还好一些,到了弱冠不算晚,但女子就不一样了,若是到了破瓜之年还定下人家,那之后想要定,可就难如登天了。
顾弘济除了顾砚书之外,还有三子三女,现下除了大小姐已经出阁之外,还在家中的便还剩下了二小姐顾明彤以及三小姐顾明蓉。
同顾砚书所说的,无论是顾明彤亦或是顾明蓉,现在都到了说人家的年龄。
顾弘济一直没有娶继室,这侯府便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的主母,对于顾明彤与顾明蓉的婚事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凡是稍稍讲究一些的人家,都不会愿意与一个妾室去商议府中孩子的婚事。
是因为这样,府中几位少爷的婚事一被耽误了下来。
只不过因为承恩侯府中的几位少爷年岁都不算很大,就连年龄最大的顾砚礼今年也才十九,所以问题才不甚明显。
问题不甚明显,并不是没有问题。
顾弘济本身就出身侯府,自然知道勋贵人家在相看姻亲时的讲究。
现在听到顾砚书这样说,原本一分心动,此时也变成了八分,就是:
“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先不说承恩侯爵府现在已经大不从前了,就说现在顾弘济的年龄,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想到这里,顾弘济心中的八分意动又变成了六分。
然而顾砚书是谁?
能够坐上末世首富的位置,顾砚书又怎么可能做没有准备的事?
此时顾砚书只轻轻笑了笑,而后给了站在不远处的白术一个眼神:
“这一点倒是不用父亲担心,白术!”
白术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了一叠纸,展开之后放在了顾弘济的面前。
在白术退下之后,顾砚书便扬了扬下巴,示意顾弘济:
“父亲先看一看?”
虽然顾明蓉离顾弘济有些距离,对顾弘济面前的那几张纸上面的内容看的并不真切,但却也能够隐隐约约看到上面画着的女子画像。
顾!砚!书!
若是眼神可以杀人,此时的顾砚书恐怕早就已经被顾明蓉抽皮扒筋,千刀万剐了!
顾明彤在刚刚用饭的时候现顾明蓉的异样,按下了她一次之后,便一直不敢松懈,分了一丝心神在顾明蓉身上,就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现在见到顾明蓉一番想要吃人的样子,当即便忍不住了,次按下顾明蓉,低声警告:
“你想做什么?厉王殿下还在,你不要命了,我们可还要呢!”
“闭嘴!”顾明蓉扭头看着顾明彤,要是真让父亲娶了一个正妻,那她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前些日子姨娘被禁足的时候,府里便已经有下人敢给顾明蓉脸色看了,等到新夫人进门,哪里还有她的活路在?
更别说这个新夫人还是顾砚书选出来的!
不得不说,在这一方面,顾明蓉倒是极为了解顾砚书。
现在放在顾弘济面前的这几张画像,的确是由顾砚书“精挑细选”出来的。
“你昨日让止戈去办事便是为了这个?”这个时候,秦戮也凑到了顾砚书的耳旁,低声询问。
“止戈的办事效率很不错。”顾砚书同样低声回答着,顺便给了秦戮一个“我很满意”的眼神。
在昨日他给顾砚书上完药之后,便提到了今日回门的事,当时顾砚书便提出想找秦戮借用止戈几个时辰。
秦戮既然与顾砚书有了夫妻之实,自然是将顾砚书当做自己的妻子看待。
妻子想要找自己借人,焉能有不借的理?
原本秦戮以为顾砚书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才会想用止戈。
谁知道止戈之后回来却说,顾砚书找他只是想让他去找媒婆拿资料。
这种事交给止戈去办,可以说是杀鸡用牛刀。
虽然止戈嘴上没说,但在回禀的时候,那语气,话里话外都在表达着“下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麻烦不要找我”的意思。
正是因为事情是止戈去办的,所以对于顾弘济现在拿到的画像,秦戮也极为了解。
那上面的女子,大多都有几个共同点:
年岁相对较大,但却也都相对年轻,大多是在十八到二十四岁这个区间。
都是因为各种各样诸给长辈守孝等原因耽误下来,还没有嫁过人的女子。
同时大多长相都还过得去,能够看出,若是没有因为外因被耽误,都能够嫁一个好人家。
最重要的是,都极为擅长经营,要么是极为擅长管家,要么就是在经商方面极为有才能,总的来说,都很有手腕。
依照止戈的回禀,几个条件之中,顾砚书最为看重的便是最后一点。
“王妃不怕承恩侯压不住?”
不是秦戮瞧不起顾弘济,就顾砚书选出来的那些女子,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就算是其中最好对付的那个,是顾弘济拍马也赶不上的。
“若是能让他压住,我还费尽心思让府里的人重新誊抄做什么?”
昨日在资料拿到手之后,顾砚书便让王府中的人誊抄了一遍,就是为了隐藏这些女子的经营才能这一点。
顾砚书这番对自己的心思不加掩饰的回答,倒是让秦戮的心情莫名有些愉悦:
“本王的王妃当真孝顺。”
“毕竟这家里前有狼后有虎,不孝顺点不行。”
顾砚书则像是完全没有听出秦戮在说反话似的,直接当做夸奖收下了。
说这话的同时,还给了秦戮一个眼神。
顺着顾砚书的眼神望去,秦戮恰巧看到了顾明蓉恨不得将顾砚书剥皮抽筋的凶狠目光。
眼中笑意顿时消散了一个干净,看着顾明蓉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
秦戮是谁?
是浑身煞气可止小儿夜啼,名声在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神,一身杀伐之气是在战场上由敌人的命与血一点一点磨砺出来的。
平日里就算是淡淡一个眼神,能让人丢盔弃甲魂飞魄散。
更别说此时如此冷然的目光,又岂是顾明蓉这样的闺阁女子可以抵挡得住的?
几乎是秦戮冷脸的一瞬间,顾明蓉便感受到了从脊背爬上来的凉意。
抬眼在对上秦戮眼神的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滞,五感似乎被封闭了起来,只能感受到从血液与骨髓中偷出来的蚀骨凉意。
在那一瞬间,顾明蓉甚至已经想不起去怨恨顾砚书,脑海中满是秦戮那一双没有丝毫感情的双眸。
然而在顾明蓉为了秦戮一个眼神胆战心惊的时候,秦戮却早就已经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顾砚书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