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目前名义的都城是河东安邑,但三公常驻长安,重修太学,又在未央宫内建同文馆后,很多人都觉得朝廷会迁都长安。
可是随着天子亲征冀州,这个观点又有变化。
行在到长安的距离太远,三公与天子交流不便,司徒杨彪不得不亲自赶到行在,太尉府、司空府也派员到行在,协助天子处理相关政务。
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天子一直没有还都洛阳的意思,也没有任何解释。
今天天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杨彪意识到天子另有深意。
让袁术绘制洛阳城内逾制旧宅可能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换句话说,想让天子中途而废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袁术干不成,天子只会换个人干,绝不会放弃。
“不知陛下所指为何?”杨彪的后背湿透。
看着明明已经猜到了一些,却故意装湖涂的杨彪,刘协笑了笑。
“杨公,讳疾忌医可不好啊。”
杨彪的额头也沁出了一层晶莹的汗珠。“臣愚钝,不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疾。”
“当然是儒门之疾。”刘协直言不讳,根本不给杨彪躲闪的机会。“杨公世习儒术,又久历仕宦,不会不知道儒门之疾是什么吧?有疾就是医,不能装看不见。洛阳城有多大,里面又有多少百姓,我还是知道的。要说绘制图卷会影响百姓返乡,虽不能说是一派胡言,却也是避重就轻。”
刘协拍了拍桉上的图卷。“你回个话给袁术。他若是办得成,那就继续办,不管他延误多久。他若是办不成,就如他所愿,致仕隐居吧。至于洛阳城,若不能将毒瘤去尽,终究难复荣光,修复也没有意义。”
杨彪有些喘不过气来。“陛下所谓毒瘤,又是……”
刘协瞅了杨彪一眼。“最大的毒瘤是皇宫。南北宫占了半个洛阳城,又阳气不振,阴气太重,又多有阉人,是以天子短寿,皇子多夭。朕是以避居长安,减宫室规模,废阉人,增散骑,正是为此。宫里的疾,朕治了。宫外的疾,诸位公卿是不是也想办法治一治?”
刘协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他用“朕”代替“我”,已经展示了他的态度。
这是一次很严肃的表态,你最好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杨彪被无形的威压逼得低下头来,汗如浆出。
他入仕近三十年,与天子相处也有近十年,从未感受过如此重压。
“臣……明白。”杨彪颤声说道。
“那就有劳杨公了。”刘协收回目光,澹澹地对一旁的孙权说了一句。“请蔡令史来。”
孙权应了一声,出去了。
杨彪会意,再拜告退。
——
出了帐,杨彪直起腰,长出一口气。
后背已经湿透,秋风一吹,遍体生寒。
浑沌的思绪渐渐清晰,杨彪定了定神,不由得一声叹息。
这时,蔡琰跟着孙权快步走来,见杨彪站在御帐外出神,打了个招呼,便进帐去了。
杨彪回头看了看,举步向外走去。
出了行在不远,眼前就是洨水。秋高气爽,天气渐寒,已经有片片秋叶坠落,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更多的落在树根下,重重叠叠。
杨彪在河边站了片刻,想定了主意,转身让人去请荀或。
时间不长,荀或来了,孤身一人。
“杨公?”
“友若去渤海了?”
“是的。”
“你什么时候回河东?”
荀或眼神微闪。“杨公的意思是……”
“邺城之围已解,你汝颍人不仅安然无恙,而且大多都已经入仕。你还留在这里不走,怕是不合适。还有什么事没做,又如此难以启齿,能否对我说一说?”
荀或想了想。“党事。”
杨彪眉头一皱。“党事有什么好说的?相隔不过三十年,很多事都是我亲眼所见,你还担心有人会向壁虚构不成?再说了,如今邸报发行天下,但凡稍微关心一点时事的人,都不会漏过。就算有人掩过饰非,也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岂能瞒得过有心人的眼睛。”
荀或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熘圆,几乎要挣裂眼眶。
他来行在的目的,就是希望天子收回成命,不要向天下征集党人的事迹,以便对党人做过的一些过激的事有所保留。
可是杨彪这句话却说得明白,掩过饰非只是欲盖弥彰,向壁虚构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唯一的办法就是直书其事。
如此一来,党人就算不被人当作伪君子,至少也是偏激之徒,名誉扫地。
他知道杨彪一向不赞成党人的做法,但他真没想到杨彪会如此狠辣,竟然为天子发声,要对党人进行清算。
荀或咽了口唾沫,寒声道:“杨公……不担心天下人心崩坏吗?”
杨彪转头看着荀或,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他知道,荀或虽然是王左之才,但他受限于党人的身份,无法做出决断。
“文若,你觉得本朝政事之失,首在于何?”
荀或犹豫了片刻,还是抗言道:“是桓灵二帝亲小人,远贤臣。信阉竖,锢党人。”
杨彪摇摇头。“是皇室规模太大,负担太重。宫室数以百计,大多年久失修,是以常有崩塌、雷火,修缮、维护开支亿万。宫中嫔妃万计,衣食胭脂,日费千金。”
他转过头,看着缓缓东流的河水,一声叹息。“所以天子减宫室,皇后、贵人共居一殿,去宦官之制。荀贵人主持同文馆,宋贵人、董贵人主持太学书坊,马贵人披护侍卫天子,皆以俸禄自养。赖朝廷供养者,不过皇后、皇子数人,日费数金而已。仅此一项,一年便可节省二十亿。”
荀或屏住了呼吸。
他听懂了杨彪的意思。
朝廷之所以入不敷出,除了战事连绵不休之外,还有两个重要因素。
其中之一,就是皇室的开支太大。
后宫除了天子、太后、皇后,还有很多贵人、美人,再加上服侍她们的宫女、阉人,数量近万,每天消费巨大,仅是衣食、胭脂这些日常开支,就要近千金。
这一直是大臣们批评的对象,却无法改变。
现在天子对自己下手,减省后宫规模,还让无所事事的贵人做事,将这一笔巨大的开支节省得只剩下一个零头,改革的诚意不可谓不足。
天子如此,那大臣们是不是也应该投桃报李?
如果连直面问题都不肯,还说什么去除弊政,锐意革新?
荀或的声音有些嘶哑。“这是……天子的意思,还是杨公的意思?”
“是谁的意思,重要吗?难道最重要的不是是非?”杨公转头看着荀或。“文若,你可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王子师一时意气,毁了长安,你不要步他后尘,毁了中兴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