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发现了。
啊不对, 应该是——果然被发现了。
郊区不比人口密集的市区,尽管有掩体,但他们两个那么大的人杵在这里, 还跟了这个人一路, 不被发现才叫奇怪。
大雨滂沱。
雨滴在下坠时被拉得细长, 从遥远的高空,不间断的重力拖拽到垂直而下,最终的生命结束于啪嗒的清响, 余留下悠长的击鼓声鸣。
而不尽的雨幕织就了一片水帘, 透过昏沉的暗色调, 大雨之下的嘈杂交响,黑发男子的眉眼清晰可辨。
他的嘴角边竖亘细小的疤痕, 眼里不知是嘲弄意味更浓一,或是不曾在意的懒散,他的目光如电光一炬, 直直地穿过了天然的雨幕,朝他们的藏身处射来。
既然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好藏的。
乙骨忧太把未婚妻探出来的头摁了下去, 他从断壁之后步行而出, 示意自己无恶意:“抱歉, 不是有意要跟踪你。只是看到了一令人在意的事。”
“跟我来这套。”黑发男子点燃了一根烟, 在吐出的烟圈雾气中,嗤笑着说道,“咒术高专的家伙, 来找我有什么事?”
——被认出来了呢。
祈本里香心里更是确定,这个人,和咒术界绝对有不小的牵扯。
仅仅是几句话的交谈, 便足以探得这个人有多不好对付。
他是在明知故问。刚刚结束了和合作伙伴的商谈,又认出了他们咒高学生的身份,傻子都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来。
里香是这样想的,乙骨忧太也是这样说的。
黑发年丝毫不见慌乱,他浅浅一笑,先让里香从身上下来,然后他不紧不慢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未婚妻的头上,拢紧以挡雨。
“您既然猜到了,就不要多此一举地问了吧。”
乙骨忧太眉间写着温和,看上去没有半攻击性:“毕竟您手上的那个任务,牵扯到了我们的前辈,会在意也是理所然的吧。”
黑发男子嘁了一声,他转而扬起冷笑,眼眸眯起,故意外露威胁的凶光:“哦?那你们胆子也是够大的,听到了我的计划还敢站出来,不怕我就在这里宰了你们吗?”
乙骨忧太苦恼地歪了下脑袋,他思忖着说道:“嗯……有是有这个可能,但是您应该不会这样做?”
“哈?”黑发男子露出“你小子在说什么”的表情。
“毕竟您还不确定我们俩究竟是否会阻挠您的计划,况且……”乙骨忧太的眉目弯成了月牙的弧度,他语调清朗如风,“即便是您,想要杀掉我们的话,恐怕也要大出血个几回吧。”
“呵……真敢说啊,小子。”黑发男子挑眉,“那你想来试试吗?”
乙骨忧太摇头,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个男子,定格在他身后的墓碑上。
他的声音忽地轻了下去:“不过,这都不是我判断的基准。”
“我断定您不会在这里与我们动手,仅仅是因为……没有人会想让外人的鲜血,污染了重要之人的沉睡之地吧。”
他微微地叹息:“在那里安眠的,是您的爱人吗?”
……
对话声如沉入了水底,销声匿迹。
唯有那不见趋缓的大雨,在凛风的刮带下,击打在人的脸庞,传来丝丝的痛感。
伏黑甚尔的表情没有一丁点波动,甚至眉毛都没抖一下,他脸上仍然写满了懒散:“哦,然后呢?”
感官极为敏锐的他,却在眼角余光里的瞥见中,似是窥到了什么,夹着烟条的都不免一顿。
……是他的错觉吗?
怎么感觉这个少年的脸上,莫名有种“同病相怜”的意味?
伏黑甚尔的眼神诡异了起来。
不过,他说得倒也没错,一针见血。
若是别的地方也就罢了,他不会在这里杀人,谁来都不会。
只见乙骨忧太拉着他旁边女孩的,走到了他的身侧,黑发年垂着头,看着那被雨水打湿的无名墓碑,并没有明显的凹凸痕迹,他缓声问道:“署名都没有吗?”
伏黑甚尔:“和你没关系吧?”
乙骨忧太轻笑了一声,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好意思,只是太相似了,我想起了我的妻子而已。”
伏黑甚尔的表情裂了:“……哈??”
里的烟条没夹稳,摔落到泥土里,火星淹没在水中,熄灭了光亮。
乙骨忧太却像是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来也可笑,明明约定过的事,我不仅一样没做到,反而在她去世后,连看望都没去看一眼……”
作为活着的人类的,那个“祈本里香”早就死掉了。
他无法接受,到了什么程度呢——
他把自己的未婚妻变成了怪物,即使如此也要她留在身边,他骗自己她还在这个世上,于是他连她的葬礼都不肯参加,更别提扫墓了。
墓地里躺着的,安静的,了无声息的,怎么会是里香呢?
她的声音甜美可人,笑起来时,唇角的痣似乎都灌注了诱惑,她会为他戴上戒指,会对他说“要永远在一起”……
怎么看,都和墓地里那个死气沉沉的尸体对不上。
那一点也不像她。
所以他逃了,带着他深切的执念般的诅咒,远远地逃开了。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胆小懦弱的人啊。
连这么简单的、明晃晃的现实都接受不了,还对里香做了那么过的事,把她捆缚在自己身边,强迫她同自己一起沉溺在这个虚幻的梦里。
披着宽大外套的祈本里香无声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攥紧了乙骨忧太的掌。
伏黑甚尔从一开始就注意到她了,大概是同为咒灵,在里香靠近时,丑宝出现的不正常的反应,让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盯着里香:“那她是谁?”像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伏黑甚尔戏谑地咧开唇角,“你们的女儿?”
乙骨忧太:“……”
祈本里香:= =
乙骨忧太一言难尽:“不,怎么想都不对吧,我今年才十七岁,哪来的十三岁的女儿……里香是我的妻子,就是我提到的,已经死去的妻子啊。”
“十七岁就结婚你也是了不起的。”
不对,重点错了。
如同一只沉睡的、即将醒来的猎兽,伏黑甚尔呼吸间都带上了沉沉的压迫感,他声音冷凝,极大的威胁感从他身上迸发。
“如果我的眼睛没瞎,这个女孩还在呼吸吧,活人和死人我姑且还是分辨得清的。小子,你在耍我吗?”
“不。”
暴雨停歇,无垠的天际上,破开了一缕旭光,清荡人间后的初明,似乎比平常的晴天都要更加明亮一。
乙骨忧太抚上了女孩的头顶,不无爱怜地凝视着她:“因为我诅咒了里香,仅此而已。”
并且,现在已是不存在后悔的选项了。
此话一出,身旁的男子彻底没有了声音。
所有的嘲讽、无趣、威胁等等,一瞬间从他脸上褪去,变为全然的死水,他不含任何情感地说道:“哦。这就是你们咒术师的段?”
“果然是一群疯子。”
堪称精彩的剧目,若是在荧幕中上演的剧情,说不定他都会忍不住拍叫好。
诅咒……哈,果然是咒术界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让他打心底的,感到不适。
死了就是死了。这没什么好否认的,只不过是为自己早就污浊不堪的人生履历上再添一笔罢了。
强行将爱冠以诅咒的名讳之上,拖住本该去往天国的灵魂,是何等自私的人才能干得出这种事。
伏黑甚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恐怕只有天知道,这个看似正常的皮囊内里,未曾显露出来的枷锁之中,关押着怎样一个只留有本能和兽性的怪物。
乙骨忧太却是一愣,他发觉到事情好像有什么地方脱离了掌控。
“那个,您不是咒术师吗?”
“咒术师?”伏黑甚尔高高地挑眉,他又点燃了一根烟,“我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现在姓伏黑。以前的名字,是难听到恶心的禅院甚尔。‘没有半点咒力的废物’,我还以为这个笑柄可以在咒术界流传个十年呢,这么快就淡忘了吗?”
伏黑。
祈本里香眼皮一跳,她捏了一把乙骨的心。
这个姓氏在日本好像不多见,应该……不是巧合吧?
乙骨忧太自然也注意到了,但是他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听了这番话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情,说道:“原来如此,您是天予咒缚吗?”
不知为什么,好像禅院家尽出没有咒力、但是体能怪物的“天予咒缚”所有者,比如真希,又比如眼前的这位。
雨停了,伏黑甚尔也没有了谈话的兴致,尤其是天予咒缚的话题。
他懒得理他们,挥了下,便要转身离开。
“如果您是天予咒缚的话,那就更不能让您去破坏星浆体了……”乙骨忧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虽然五条前辈他们很强,但遇上完全的天予咒缚,恐怕会吃大亏的吧。”
——嗯?
伏黑甚尔的脚步一顿,表情有微妙起来。
乙骨忧太可是从来不敢小觑天予咒缚,初和真希陪练时,被她在训练场暴捶的经历仿若昨日……当然了,效果也很明朗就是了。
心下有了决议,乙骨忧太如是说道:“听说您是收钱办事的?那么,愿不愿意听一下我的委托呢?”
他瞥了一眼里香,女孩正好熄掉了机屏,对他微微颔首。
乙骨忧太于是继续道:“我想要您帮忙确认一下,星浆体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