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 南苑里安安静静的。
宫殿群在行宫中心部分,两次来娜仁都没在那边住。如今的住所是一处临着山的小院落,门迎面便是竹林, 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半炷香的功夫,便是愿景的住所。若顺着小院后的夹道子,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是皎皎住的小院, 清梨那边与皎皎便没离多远。
皎皎上回来是娜仁一起住的,回了经验, 人多又挤, 她便在那边的小院落住了。
如果从地理位置上算,她那边比娜仁里更偏僻。行宫里地广人稀, 入了冬,北风呼啸,吹得树影摇曳,枝叶刮在围墙上,发“簌簌”的声响。
琼枝与竹笑左右搀扶着娜仁,不时言提醒脚路滑,冬葵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在前头, 小心翼翼地开路。
“声音好恐怖,怪不得头值守的人少,换个胆子小的, 只怕还真不敢过来。”还是娜仁开口打破了种恐怖气氛,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又替琼枝与竹笑人掖了掖棉袍,问:“冷不冷?”
宫人冬日是不可如嫔妃主子一般穿斗篷、大氅的,不过为了保暖, 可以在正常的宫装外加棉袍,也不算逾矩。永寿宫每年一入了冬会集裁制棉袍,布料棉花娜仁,针线由宫女来做,往往那段日子房里、正殿廊檐的火炉边,处处都是低着头快速穿针引线的宫女。一的制式款式,加足了棉料,交上来统一分配,若是做得不好也罚的。
做也是好处的。做的那件衣裳,保不准就是给自己穿,自做得尽心,一个个做得针脚细密,棉花也都填去,厚实暖。
琼枝她头宽裕,还能多贴补自己些,棉袍用皮料做里的也不是没,只是避过襟领袖口,不会显得太过张扬。
会娜仁问,琼枝便笑着道:“还好,不冷。”着,又把娜仁的按回去,道:“失策了,该给您带个捂子来的。山底,气候不比在宫里的时候,风刮起来刀子一,刺骨得很。”
她抿抿唇,眉心微蹙,竹笑赞同地点点头,娜仁只能默默抱紧了炉,后一碗水端平地也给冬葵送温暖。
主仆四人之所以顶着夜风上路,也算是娜仁突发奇想了。
本来皎皎今日从外头回来,先到娜仁处向她请了安,陪她留恒吃了夜宵,本还要留喝茶,但娜仁见她面带倦色,便叫她先回去歇着了。
等娜仁打发留恒睡了,歪在榻上翻了两页话本子,却愈发地坐立不安放心不,总觉着皎皎当时的状态不大对,便想要过去瞧瞧。
琼枝拗不过她,只能应着,用大氅把她围得严严实实的,没成想还是一处遗漏,不免些懊恼。
的月夜,顶着寒风,若是不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便会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后自己把自己吓得心惊胆战。
娜仁江湖别称“傻大胆”,当年大学时候宿舍午夜集观看恐怖片,室友被吓得鬼哭狼嚎蒙头钻被,只她颇为淡定地调低了音量一个个安慰过去,后又被片子勾得放不,抱着笔电回到被窝里追完全片,方才心满意足地入睡。
直到现在,生生死死过一回,她也没觉着那玩意什么好怕的。会故意开口调动气氛打破氛围,不过是照顾三个正经古代人的心情罢了。
冬葵颇为配合地讲了两件近日闻的新鲜事,周遭的环境便也没那吓人,路也不长了。众人顺着小径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便见到被两株点缀着彩缎的枯树夹在中间的小门。
两棵都是梨树,春夏两季无论梨花洁白还是绿叶葱葱的时候瞧着都很不错,生机勃勃的。但等入了秋,叶子逐渐枯黄掉落,便难掩一份孤凄苍凉。因皎皎要来,清梨阔气一把,用彩缎扎了小花点缀在树上,也给行宫中的冬日添上几分鲜艳颜色。
倒不算过奢,那些小花一瞧就知道是旧衣裳裁成布条扎来的,也算物尽其用。
会却没人关心个,娜仁一个眼色,冬葵便上去叩门,里头却迟迟没动静,无人来开门。
“怎么了是?莫不是已经歇了?”琼枝些迟疑地上前又扣了扣门,里头才人问了一声:“是谁?”
娜仁着里头凌乱的脚步声,绝不是一个人能发的声音,心一沉,冷声道:“是本宫,还不开门吗?”
见她面色冷冷,一身威势逼人,琼枝冬葵与竹笑三人意识觉着不好,冬葵也是些功夫在身上的,虽不及娜仁耳清目明,但他就在门口站着,里头的声音便更明显,意识地回头看向娜仁,满面惊愕。
皎皎身边总共才几个人?回宫总共带了六个宫女、四个太监,麦穗因染了风寒,留在宫里养病,没来。
就几个人,即便在院子里集练拳,也动不大的声响。
“踹开!”娜仁冷喝道,一边示意竹笑去清梨那边叫人、找侍卫过来,一边冷笑道:“本宫还偏不信了,皇家别苑,公主居所,也人胆敢放肆!”
“娘娘!”是朝雾的声音,她急急忙忙地道:“娘娘莫急,公主无事,奴才便给您开门,千万不要叫人过来。”
她,娜仁一头雾水,眉头皱得愈紧。
没一会,门便被推开,娜仁立刻就就要抬步去,被冬葵拦住了。他警惕地左看右看,见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过庭前一张石桌、两棵没开花的梅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但冬葵确定自己的耳朵没错,且娜仁打小耳朵就好使,他两个都来,里头不可能没动静。
见他子,朝雾心知瞒不过了,苦笑一声,恭敬地向娜仁一福身,还是低眉顺眼地恭谨问道:“公主已经歇了,娘娘是什么事吗?”
“本宫无事,便不能来看看本宫的女儿吗?”娜仁睨她一眼,淡定地抬步,“怕什么,就是了。么多年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鳌拜都顶过,还怕别的小鱼小虾?朝雾是愈发历练老成,不是当年的小丫头了,些话,在我跟前也不了?”
朝雾低着头,惶恐道:“奴才不敢,请娘娘息怒。”
娜仁没理她,没驻足,径直向皎皎的卧房去了。
“娘娘。”还是朝纤从屋里来,向娜仁道了个万福,道:“公主起了,您请吧。”又对朝雾道:“朝雾姐姐,屋服侍公主,我去后头小茶房打盆热水。”
她,朝雾便松了口气,一面冲她点点头,一面恭敬地请娜仁入内。
其态度转变之快,真叫人不得不佩服皎皎的段。
她些人,称得上是她指哪就打哪了。
娜仁见状,心便稳住了些,却还保持着几分警惕,给冬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前,后隐隐把琼枝竹笑拦在身后,缓步入了正屋。
但刚一迈过门槛,她便卸了警惕。只见皎皎在朝露的搀扶缓不过来,步伐还勉强算稳,面色却是很不好看了,脸色煞白的,没一丝血色。
“是怎么了?”娜仁快步上前扶住她,问:“怎么面色难看?——谁在后面?!”
她猛地转头,目光犀利地透过北窗看向后院。
皎皎按住她的,笑了笑,“额娘莫怕,是我的人。咱去坐,沏茶来,天儿晚了,不要沏旁的了,焖一缸子女儿茶来。”
“是。”朝露应了声,又些不放心撒,皎皎便歪头看了她一眼,她瞬间会意,收回扶着皎皎的,躬身退了。
娜仁心里着急,忙着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拉着她在内间炕上坐了,没等宫女端上茶来,便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身边几时——那些人了。那脚步声着可不像寻常宫人。”
宫中的人路都会将脚步放得十分轻盈,即便是在忙乱的情况,也不会发那沉重杂乱的脚步。
皎皎她所言,心中明了,轻轻一笑,又因动作了一面色发白,不由得“嘶——”了一声。
“先怎么了,那些事。”娜仁上打量着她,急切地催问道:“是在外头受伤了?谁敢伤?能叫汗阿玛知道吗?若是能,额娘就命人回宫报信,若是不能……三舅舅可还在京里呢,要做什么也便宜。”
皎皎好笑道:“您话,好像谁动了我您就要砸了谁家似的。没什么,不过做的事触碰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我要开疆扩土,必定会使他折损一部分,便看准时机向我动了。不过我的身份踪迹隐藏得不错,他也是在我固定面的日子动截路,才伤了我,我身边人不少,也没叫他讨了好去。”
她了一通,娜仁越越不对味,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她笑吟吟地道:“至于那些人——倒是几个练外家功夫的,学艺不精,叫额娘看笑话了。回我定嘱他仔细些,今儿个也是实在来不及,他几个受伤的,回城不方便,才带来边。”言罢,向外扬声道:“把伤员上了药安顿好了,两个人来见见我额娘,把自己收拾得利落些,一身血污,若是脏了我额娘的眼,都小心着!”
娜仁自己浮想联翩,最后强压住那些不靠谱的想法,一死死按着自己胸口,一边拉着皎皎的,小心地问:“皎皎,告诉额娘,不会准备造反吧?”
外头那组脚步声猛地一顿,娜仁瞬间想到更多,面色煞白,“汗阿玛为君为父,至今为止可没什么对不起天百姓或是对不起的地方啊,、……”
“额娘,您想什么呢。”皎皎握着她的,面带无奈笑意,“我怎么会做那的事呢?不过是他的来历那事多少些关系罢了——他倒是不想造反,不过也认识几个早年想要造反的人。”
“是,是。”从窗户窜来的那两个讪笑道。娜仁打量一眼,倒都生得面目端正,举止也算稳重大方,不像是她方才联想到的那些诸如杀组织、贼匪流寇等等,便长松了口气。
那两人得快,得也干脆,行了一礼便又从窗子蹿了去,肉眼可见的拘束。
娜仁从刚才开始脑袋里便乱乱的,会外人去了,便也忍不住,站起来到皎皎身边,道:“伤在哪了,给我看看。”
“不过是伤了点皮肉罢了。”皎皎不大在意,但见娜仁如此,便知道今日不给娜仁看看,她是定不会罢休的,只得解开衣襟与她看。
伤得自不是如皎皎口中那般轻飘飘的,单看绑着的绷带晕染来的血痕,就知道伤得不轻,娜仁抿抿唇,眉心紧蹙:“……皎皎,实话与额娘,伤得究竟怎,究竟在做什么?从前怎么做,额娘都可以不管,额娘总是认为,孩子的事儿能叫孩子自个处理的便不要过问,或者孩子在外头闯荡什么,支持便是了。可如今伤到自己的身,额娘便不能不闻不问了。实话,额娘着,也绝不会去,好不好?”
皎皎默了默,微过半晌,慢条斯理地拉上衣服扣好扣子,道:“女儿想,等开放海禁,便带人海。当并不是一开始就,循序渐,一步步来。总是困在国内一亩三分地上,也没大意思。女儿不想自己为帝为皇,故而不会兄弟争,也不会自己开疆扩土,但——想来海上比之国内,又是另一番风景。”
娜仁被她得迷迷糊糊的,扶住炕桌,神情恍惚:“继续,我着。那些人是怎么来的?”
“小皇叔小婶婶都给我留了些人,小婶婶把她生前上的人都给我了。”皎皎忙要扶她,娜仁摆摆,自己坐了。皎皎便继续道:“小皇叔叫我留着人,都是战场上来的,养在别庄上,日后看家护院也好。小婶婶叫我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许是……我与小婶婶也算是志向相投。当年我常常宫陪伴她,谈了不少关于未来的话题。”
娜仁捋了捋,合着是她以为女儿要奋发向上·女性自强路线,其实女儿已经把那条路完一大半,现在正在谋划准备的是征服星辰大海·大女主爽文路线。
可不是差了一星半点。
她一死死按着胸口,不自觉地开始调息,忽问:“决定了?”
“女儿不愿一生困于内宅,相夫教子。”即便身上带着伤,起个,皎皎也坐得笔挺,神情坚毅,“若要女儿一生如寻常女子般卑躬屈膝,以父、夫、子为天,那女儿便比死了还痛苦。不如叫女儿去闯一闯。”
她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只要些许的氧气供养,便可以燃成熊熊烈火,照亮一片天地。
“好!”娜仁沉默了许久,直到皎皎心中都些忐忑了,才一拍桌子:“不愧是我的女儿!”
皎皎一愣,复又大喜,眉眼弯弯地看着娜仁,带着些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地问:“那、您是同意了?”
“我什么不同意的?”娜仁一挑眉,转头看着她,“难道在心中,额娘就是那般顽固迂腐之人?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趁着年轻,还一身的精与热血。莫待岁月凉了热血,胸中壮志不激昂,想要找回此时的斗志,可就难了。”
皎皎眨眨眼,眼睛些发酸,低声道:“女儿只是觉得,父母在,不远游。怕离去了,叫您伤心,也怕您不舍得。”
“我大清公主多半抚蒙,她的额娘就舍得吗?”娜仁看向皎皎,神情复杂,“额娘舍不得,但愿意去闯一闯,那是好的。”至少明,十几年里,她还是起到了些作用的。
当的女子,大多自幼便被三从四德与妇德容功洗了脑,皎皎的想法,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不定还会被骂异想天开与不知规矩。
但那又如何?
娜仁骄傲地看着皎皎,眼睛微些湿润。
个孩子,是娜仁一带大的,得到了来自于她最多的思想上的熏陶。皎皎可以承载着娜仁对那个美好时代最多的怀念与憧憬。自信、骄傲,矜持而不骄矜,恣意但不跋扈,端方却不迂腐。总一天,她会承载着所的期望,展翅而飞。
而娜仁,除了自豪、骄傲,期盼皎皎能够顺遂如意之外,又能怎呢?
不舍自是的,但用不舍挡住女儿的脚步,与用链子拴住注定翱翔九天的鹰又什么区别呢?她从不认为皎皎会甘于富贵平凡,尊贵却普通地过一生。
皎皎骨子里她生母的野心,又留着来自于康熙的血液。
她的天性中,便带征服的欲、望,
娜仁应当为此感到自豪。
看她的舍不得,皎皎抿着唇近依偎在她怀里,低声道:“您莫哭啊,您一哭,我什么都忘了,只想一辈子守在您身边,好叫您欢喜。”
“去了,不管会不会作什么成就,只要开心,额娘就会欢喜。”娜仁轻抚着她的头,意味深长地道:“个时代的女子,想要怀揣着不屈的傲骨一生欢喜,太难了。额娘算是占据着天时地利人苟且如愿,能另一条路也好。只当去玩玩吧。不过还是先叫三舅舅去探探路,届时不要先提海,即便成了婚,也只先带着额驸在国内游览游览名山大川,循序渐,明白吗?”
见她已经想到那远了,皎皎不由道:“女儿怎么觉着您比女儿还要期待兴奋呢?”
娜仁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笑了。
事悄无声息地揭过了,第日的时候,皎皎的小院里除了她带来的那些宫人,已经别无他人了。
但也不尽。
至少清梨注意到了。
是一日午后,娜仁与清梨喝茶赏雪,悠哉惬意。正发呆呢,娜仁忽清梨道:“就是半夜奔着皎皎那边去的那一夜,皎皎院里好像不大安静。”
娜仁猛地回头看她,与她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便明了她是知道些内情的。
见她看过来,清梨一笑,也没遮遮掩掩,坦荡地道:“我上也不是一点人都没的。皎皎最近闹得动静不小,想要瞒外头人容易,我她住得才多远?况且……那些人脉中本就重合之处。皎皎的人是谁留给她的,我也知道了。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身的摇椅一晃一晃的,她长叹一声,感慨道:“看皎皎最近的动作,她要做的事情怕是不简单,只怕是皇上头疼的了。做好准备了吗?女儿可不比叫人省心。单看她身上那股子劲头就像,但又比勤快,不像一心只想躺着过完后半辈子,咱皎皎啊,是胸怀大志,想要堂堂正正地站着过一辈子的。”
“那就随她去吧。”娜仁很淡定,声线慵懒极了,伴着熏笼中炭火燃烧发的细微声响,叫人略觉困倦,“我是左右不得她的,孩子大了就是要去闯。况且,只要不是造反或是另立炉灶,那就都不是什么大事。她若是真能把海上征服了,史留一笔之余,我的尊号后面也能多写上几行字,比如——海上无冕之王之母?”
她开玩笑似的,清梨便也开玩笑似的回,从旁抄起叠着的帕子仍到她身上,笑道:“面镜就在那边,先拿起来瞧瞧自己的模吧!”
“我皎皎啊,可是胸怀星辰大海的孩子。”娜仁懒洋洋地道:“我就看着她,能到哪一步。”
清梨被她感染了,扔掉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慢悠悠地晃着摇椅,打趣着道:“那我就等着沾光的那一天了……”
她望着外头的天,长叹着感慨:“若是我少年时,皎皎般的心性,或许也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我还羡慕呢,每天什么也不用管,起了就莳花弄草,什么纷扰事都与无干,我在宫中啊,是天天守着戏台子看戏,新鲜的时候得看,感兴趣的要看,不新鲜了、不感兴趣的还是得看!”娜仁颇些怨念,“她争来斗去就不能点新鲜花?半分新意都没,我都不乐意看了!”
清梨笑骂她:“行了,好歹都是正经宫妃,拿人家比戏子呢?……还要羡慕我?就从皇宫里数啊,比过得舒心的,数不一个来!就知足吧。宫里还热闹呢,就爱热闹的性子,若是如我般,只怕没几日就含着眼泪找热闹凑去了。”
“……那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