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大门还是如同以往一样,在该打开的时候便打开了,平静如初,似乎从未有过任何改变。
这几天洛北和岳雷仍旧会出现在大理寺周围,但并没有一时冲动而贸然冲进大理寺,那天齐麟虽然看似在自己抱怨什么,但实际上是对他们二人的提醒,尤其是他最后离开时的那个眼神,洛北看的清清楚楚。
大理寺有一座后园,除了少数人,很少有人到过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别无他物,只是建了很多亭子。
这些亭子却不同于这个世上大多数亭子那样,用作通常意义上的欢聚或是别离,因为这里并不是给活人所用,而是用来行刑砍头的地方。
或者,也可以理解为人在世间最后的“停留”。
除了行刑官以外,来过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齐麟从狱中出来以后,竟有些奇怪的走到了这个地方,大概是因为杀过太多的人,这里哪怕就是青天白日,也会给人一种阴森之感。
一座座小小的亭子,到处是斑驳的血迹,依稀中还能看出将死之人所处的位置,然后想象出刀下落的样子,以及人倒下去时候的位置,鲜血又会如何喷溅而出,或洒于柱上,或溅于地面。
今晨开始,天空阴沉不定,没有半点凉风,就连后园那早已干枯的树枝上最后的黄叶也落了下去。
不知道是什么人竟在这里种了四季分明的落叶树,每逢秋凉,便凄凉无比,让这个地方就会显得更加毫无生机。
当然,一个杀人砍头的地方也用不着有什么生机。
齐麟从一个亭子里走过,他一眼就看到位于最角落的一处亭子,那里显得有些孤独零落,但好像也少有血腥之气。
他踱步过去,抬头仰望,“风波亭”三个字映入眼中。
“风波亭风波亭,却不知这世上的风波又何时能停啊?”
果然,风波亭或许是因为地处角落,就连地面上都未曾留下太多的血迹。
他望了望远处苍茫阴郁的天空,嘴角倾斜出一个角度。
“总不能让他的血跟那些贪赃枉法之人混在一起……”
……
洛北和岳雷坐在大理寺后面的一个茶摊前,眼睛时不时的望向大理寺,那里仍旧显得森严又安静,仿佛是一口古井,看不出一点波澜。
摊主送来了一碟小菜,外加一壶茶水,然后点了点头,便退了回去。
旁边一桌上坐了四个人,要的是酒不会茶水。
今天的临安好像格外有些冷,所以摊主特地燃起了火盆,架上劈好的木柴,一会儿就让小摊里变得暖和起来。
一个黑脸汉子瞄了瞄洛北和岳雷,见两个少年低头吃着东西,嘴撇了撇。
“如今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一塌糊涂,真是一塌糊涂……”
坐在他对面的大胡子微微抬起头瞪了他一眼,面色越发阴沉,说道:“我说老二你管好自己的大嘴巴,莫要胡言乱语再被朝廷当成了逆党!”
他们说话的口音明显不是临安人,看起来体格宽阔,说话的语音也像是北方来的。
“我……”
那黑脸汉子气结,有些不快,但摄于大胡子的眼神,他只能端起酒碗豪饮一通。
只是一扬脖子便喝光了碗里的酒,使劲儿的把碗摔在桌子上,气闷的说道:“我就是想说这天气啊,好像咱老家一样,又清又冷,闷的让人喘不过来气,是不是快要下雪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人精瘦如猴,眼皮拉的很长,“嘿嘿”两声,说道:“这是临安,跟咱老家差了十万八千里,咱那地方这时候下雪那是常有的事,这地方……嘿嘿……”
正在忙着算账的摊主也笑了起来,说道:“这位客官说的不错,咱这临安城要说雨季那是真的长,但要说下雪嘛,差不多也是一百年也遇不到那么一两次!”
“要我说啊,百年不下雪,下雪有冤情……”那黑脸汉子又忍不住说了一句。
大胡子立马横眉就要大怒。
洛北忍不住望去,却被岳雷拉住,低声说道:“他们四个应该是从过军!”
“他们四个人都是北方口音,虽然看起来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你看都是手脚精炼,目光里锐利异常,隐约间含着杀气,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竟聚拢到了临安……”
他这么一说,洛北才发现,那个黑脸大汉的一双大手掌上布满厚厚的茧子,那些茧子并非乡下汉子所能有的,而是长期手握兵器才会留下来的印记。
他看到这人手上的老茧不禁想起了杨再兴,他手握银枪,留下的便是这样的老茧。
看着看着,洛北有些出神,手里的茶碗竟掉在了桌子上,“铛”的一声,引那黑脸汉子把目光也移了过来。
他眉间满是怒意,本有心事难以发作,这时看到洛北和岳雷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大哥你总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我看如今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我这般年纪的时候哪里还会娟秀秀的端着茶碗,早就大碗喝酒上阵扛枪了!”
那瘦猴一样的汉子赶紧拍了他一下,使了使眼色,哪知道根本毫不管用,他竟直接站了起来,拿起桌子上还剩下的半坛酒,一手抄起酒碗,几步就跨到了洛北和岳雷面前。
“我说两位小兄弟,喝茶多没意思,那也不是男子汉该干的事儿,不如跟大哥哥我一起喝上一碗这个东西,保准儿你俩不虚此行!”
说罢,没等洛北和岳雷准许,竟直接坐在了那里,把碗放在桌面上,二话不说便倒酒。
岳雷心中暗笑,看黑脸汉子的性子倒有几分像是牛皋,就是在岳家军中也唯有父亲一人能管的了他。
他端起茶碗把里面仅剩的茶水倒了出去,也二话不说与黑脸汉子酒碗并排而放。
黑脸汉子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少年,双眉轻挑,似乎是没想到对方年纪如此轻就敢接自己的招儿。
他也毫不示弱,把岳雷的碗里也倒满了酒。
二人各自端起酒碗,汉子一拍桌子,豪情不
减,大口灌酒。
岳雷苦笑着看了洛北一眼,好像在说:“放心,我心中有数……”
两个人就这样,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喝酒,洛北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喝酒,简直是牛饮一般,他更不曾知道岳雷竟有如此酒量。
半坛子酒很快就见了底,瘦猴汉子正要起身,却被大胡子拦住,他扬了扬头,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直接丢给了摊主。
“给他们上酒!”
摊主收了银子,自然是开怀无比,对于这些外地来的“豪客”他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
最后,摊子上只剩下两桌,直到天色渐晚,黑脸汉子的眼睛已经有些迷离,但他还是端着碗,不愿服气。
他一张嘴便是一个酒嗝,满口的酒气。
“怎么可……可能……你怎么能喝的过我……不可能……我们再……再来……”
岳雷看着汉子,眼中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颓败之情,刚才豪饮的情绪顿时没了,他把碗放下,摇摇头说道:“就算是我赢了你又有什么意义,不喝也罢……”
说罢,他便要起身与洛北离去,这时候跟黑脸汉子同桌的两个人早就将他扶住,大胡子也站起身来,对岳雷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酒钱我已付了……”
岳雷抱了抱拳,没有说什么,洛北刚要说感激的话,却被他拉着走了出去。
“他们不是普通的外地人,说不定是朝廷的暗哨,快走……”
大胡子望了望两个少年的背影,然后目光又转向大理寺的高墙,眉头不禁深锁起来,这时候那黑脸汉子竟也从醉意中重新站好。
“大哥,你看这两个小崽子到底是什么人?”他说话的语气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大胡子点头道:“岳帅入狱,成为朝廷与金人议和的牺牲品这几乎已成定局,我们兄弟在这里转了也有些日子了,大理寺墙高院深,看来除了来硬的别无他法,反正你我兄弟也早就没想着要活着回去……”
……
临安城上的天空足足已有七天未开一线。
就那样阴着,抬头仰望竟找不到一丝缝隙,在这七天里,未落一滴雨,也未下一片雪花。
大理寺里依旧戒备森严,七天里朝廷没有再派人前来,更没有对岳飞再有动刑审讯的意思,直到今日,刑部、兵部与枢密院、中书府诸部官员共同商定了岳飞与其子岳雷及部将张宪之罪,决定于三日后处斩于风波亭。
这一次不同于上次捉拿岳飞三人时,甚至连关入大理寺时都是大张旗鼓,真正定下刑期之时,反而低调了许多,也许身在高位之人也不想此时再生事端,这也防止岳家军知道此消息后举兵造反,只要是先行处死了岳飞,就算是岳家军再怎样也就于事无补,到时候与金国议和之势已成,十万大军自然失去了更多的意义,若想造反,兵部早已布置了几只大军在三日只能便能向其靠拢。
齐麟面对口沫横飞的诸位大臣竟一句话都未曾说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