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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化小

七娘子顿时眉头一皱,停住了脚步。

大太太心痛亡女,不肯善罢甘休,也不出奇。

若换做自己是她,只怕此刻许家的所有人都成了痛恨的对象,亲戚反成寇仇,几个可能的凶手,更是恨不得逐一凌迟致死,才能一泄心中痛恨,告慰五娘子天上亡灵。

可人生在世,快意恩仇四个字,是最有诱惑力,也恰恰是最难办到的,五娘子若是没有留下儿女,倒也罢了,偏偏眼下还有两个姓许的小外甥,才出生十天就没了娘……

真是人间惨剧!

七娘子深深叹了口气,像是要把一切不平郁愤都叹出口,才轻声吩咐立夏,“去找牛总管,请他到孙家传个话,把二姐并二姐夫请过来坐坐!就说太太哀痛过度,已经迷了心窍,还请二姐来帮着劝劝。”

虽然在家守孝,没有大事不能出门,但亲妹妹去世,这事已经够大了,再说,现在明摆着大太太过度悲痛,已经失去理智,口口声声要上许家,和许家人拼了……

立夏急忙应下,匆匆加快脚步出了院子,七娘子再叹一口气,才加重脚步,进了屋子。

东里间内已是乱作了一团,大理石屏风歪倒在地,带得黑檀木的小圆桌也歪歪倒倒,上头的青瓷茶具已是碎了一地,大太太蓬头垢面状若疯虎,虽被几个妈妈联手抱住,但仍不断挣扎,不时大叫,“谁敢拦我!和他们拼了!”看着,已有了几分疯意。

大老爷满面寒霜,一身的装束被茶水湿了半边,手扶多宝阁,还在和大太太斗嘴,“你拼,你去拼,你看看能拼死几个!”平日里的相敬如宾,已是荡然无存,

七娘子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她抬高了声音。

“爹,娘!现在是吵这个的时候?五姐尸骨未寒,两个小外甥前程未卜……不找出凶手,只怕不几月又要有丧事,未足岁的孩子,是最容易夭折的!”

她清冷的声音,一下就让大太太的挣扎之势,为之一缓。

七娘子连忙又给小丫鬟飞眼色,轻声敦促,“还不快把权先生开的药端上来?”

好容易软硬兼施,半是劝半是灌地给大太太喂了药,不片晌药力发作,大太太继续昏睡过去,场面才得到控制,七娘子又请示大老爷,“昨日娘就昏过去几次,如今神智又是这样……是不是该请权先生来扶扶脉?”

大老爷一脸的不乐意,半天才点点头,吩咐立冬,“叫张总管拿我的帖子出去……如果权子殷不在宫里,那就一定在香山别墅,两头都问问!”

屋内这才有了章法,丫头们上前收拾屋子,又请大老爷进净房换过了衣裳,两父女在东次间里对坐着,一时竟是相对无言。

大老爷面上满是心事,沉吟了半日,才怪七娘子,“昨日的事,我都听过了,你也太不懂事!”

七娘子倒是未曾想到自己反而会被责骂,不禁一怔。

就抬眼看向了大老爷。

大老爷一脸的阴霾——这个前任封疆大吏,如今的阁老,似乎也已经因为女儿的夭折而乱了方寸。

“小五嫁到许家,就是许家的人了,你当着你三姨的面请权子殷尝药,不是不信你三姨是什么?两家关系本来就尴尬——”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一抬头,第一次打断了大老爷的话。

“五姐也是您的亲生女儿!”

她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大老爷。

从前在西北,大老爷对九姨娘与自己不闻不问,她也从未责怪过自己的父亲。家里女儿多,难免照管不过来,七娘子对大老爷没有一点感情,所以也就没有期待。

这些年她也感念大老爷供给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要得少,大老爷给得虽不多,七娘子却也满足,是以两父女反而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多年相处,总不是没有情分。

但大老爷的这句话,实在是将他的自私,一展无余。

大老爷顿时哑然。

他细细地审视着七娘子的表情,片刻,才冷笑。

“你以为小五就这样青年夭折,父亲心里不痛?你以为爹心里没有小五?”

他又压低了声量,“可杨善衡你要是以为,什么事能凭着性子来,那我就是全看错你了。你三姨难道不知道小五的死有蹊跷,她难道不知道私下查证那碗药的不对?犯得着要你越俎代庖,当着众人给她没脸,把丑事活生生地扒拉出来由着人议论,让你娘发起疯来要和许家翻脸?平时看你是个好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只会坏事!日后两门亲戚,还怎么走动?!”

七娘子冷冷地盯着大老爷,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她这才知道大太太为什么这样看不起大老爷。

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想的还是不能给许夫人添不自在,不想和许家翻脸……

她一直知道多年来独自谋生,已经让自己冷静得近乎冷血,有时候,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可对着大老爷,七娘子才知道什么叫做冷酷。

或者在大老爷心里,除了九哥,所有的一切都在政治利益之后,即使是亲女儿的死也一样如此吧。

“三姨毕竟是许家主母。先且不说病得厉害恐怕无力找出凶手,就算是三姨强打精神侦破了此案,”她的声调清晰冷静。“五姐的死,主使者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不是儿媳就是长辈,三姨再疼五姐,也不可能为了她和亲家决裂。怎么原来爹觉得,害死五姐的凶手只消受一点惩处,这件事就算完了么?”

话中的不屑,清晰可闻,大老爷又哪里听不出来。

他眉头一跳,嘴边的几丝肌肉也有些抽搐,“要让一个人受到惩罚,也未必一定要把事情闹大!”

七娘子猛地咬了咬舌尖,心知看法不同绝无调和可能,再说下去,只是徒然添乱,她咬住了就要出口的反驳,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轻声道,“小七资质驽钝,不若父亲思虑周详,料敌机先。只可惜父亲当时并不在场……”

她硬生生地吞下了后头的讽刺。

大老爷显然余怒未消,虽没有听出七娘子话里的意思,但却也还要再说什么。

他看了看七娘子平静的容颜,忽然间又心灰意冷。

女儿大了,早过了仰自己鼻息过活的年纪。

真要闹翻了,把往事再翻出来说,反而又闹得不清。说到头,谁肚子里没有委屈?

“算啦。”他摆了摆手,“现在还是先紧着你娘来吧,等权先生来把脉了再说!”

话声刚落,牛总管又进来回报,“平国公送了帖子来,说是要上门拜访……”

大老爷忙起身跟着牛总管疾步外出,也顾不得再搭理七娘子。

七娘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疲惫地握住脸,将脸埋到手中,半天才抬起身,试了试额温。

立冬才端了茶进来,见七娘子的动作,反而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七娘子这是……”

“我有一点儿发烧。”七娘子力持镇定,“得先回去歇着了,你给梁妈妈传个话,让她请个大夫来为我开一帖药……”

立冬上前一试七娘子的额温,不由大惊,忙扶住七娘子往炕上躺,一边轻声道,“是是,这就叫人请去,您先睡一会,别着急,别着急……”

七娘子于是沉沉睡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已是鼻塞面热,一起身先打了两个喷嚏,脑袋倒是清醒过来,只觉得后脑勺针扎一样疼,耳边还有些嗡嗡的响。

一动就有两个人过来扶住自己,又有人轻声劝,“姑娘张口喝些水。”

七娘子张开口,徐徐饮下一盅带了杭白菊味道的清水,低声问,“我烧退了?”

立夏声音里不由带上一点崇敬,“权大人来扎了两针,烧就退了。”

她顿了顿,又道,“权大人还说,请姑娘不要过于悲伤……您的性子本来就沉潜,有什么情绪不发作出来,全积郁在心里,很容易就忧思成疾,这样的烧再来几次,好容易将养回来的元气就更弱了。”

七娘子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权仲白就像是神仙中人,说的话都是对的,都是好意,可自己俗人一个,俗务缠身,又怎么可能做到心无忧虑。

“替我谢过权先生没有?”她靠回枕上,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要不是他开出的方子,咱们恐怕连现在的身子骨都没有呢。”

立夏会意地一笑,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私底下已是为您转致谢意了。权先生说,医者父母,这是他该当做的。”

又露出了些许忧虑,冲帐幔外头努了努嘴,“咱们没有搬动您……二娘子方才带着二姑爷回来,刚才哭了一通,现在正在和太太吵架。”

七娘子一怔,这才听见了帐幔外头隐隐约约的声响。

二娘子的声线,赫然便在其中。

她似乎很激动,声调高亢而冷酷,大太太却是不管不顾地大喊,虽然听不真说的是什么话,但七娘子不必听,也知道两人吵得肯定是五娘子的死。

忽然间,她有些不大肯定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

旋即,她又想起了倪太夫人的笑。

七娘子的眼神顿时就冷硬了起来。

就算许夫人再想为五娘子伸冤,头顶还有一个婆婆,名门望族,视名声如命,她未必能有魄力追究下去。

自己不闹开,恐怕五娘子白死的几率,占了五成。

余下的五成,还要看许凤佳能不能及时回来——以他的性子,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但广州距离京城太远,就算他星夜回京,也未必能找到蛛丝马迹……

答应了五娘子要找出真凶,她就从来没有打算把此事轻轻放过。

只是大老爷的那番话,一下又回到了七娘子的脑海里,让她再度有了叹息的冲动。

“人生真是难!”她轻声和立夏感慨,“要找到一条两全的路,谈何容易!”

立夏面带不解——是啊,她再聪慧,对大老爷的了解,也未必有自己的几分之一。

七娘子就又叹了一口气。

帐幔外的声响一下小了下去,不久,轻轻的脚步声踱进了东次间,立夏起身行礼。

“二娘子。”

二娘子掀起帐幔,一双含煞眼,就出现在了七娘子眼前。

姐妹俩对视一时,居然都是欲语无言。

“二姐。”七娘子再叹一口气,轻轻地叫。

二娘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本来容貌不过清秀,此时已有二十五六岁,虽然青春正盛,但面容刻板,已是有了侯夫人的威仪。

这一哭,反而显得格外年轻,看着就像是二十刚出头的年岁,好似一个刚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对什么事都心中无数。

七娘子不由得陪着落了几滴泪,立夏就大皱其眉,上来劝,“权先生说了,您现在可不能哭,一哭恐怕又要发烧……”

二娘子就忙擦了擦眼,强笑,“是我不好,反倒来招七妹。”

两个人就又怔怔地相对而坐,都不知说什么好。

立夏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半坐起身,从东里间的方向摆了摆头,对二娘子挑起眉,做询问状。

二娘子就苦笑,“听说是娘亲自把那碗药喂给小五,是以格外不能平复心情,虽说经过劝说,已是打消了亲身前去闹事的念头,但到底还是派了王妈妈过去……我拦都拦不住!”

见七娘子诧异,又解释,“娘叫王妈妈代她从太夫人开始骂,骂太夫人管家不严,教出了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的家里人,叫小五白白……送了命。”说到最后几句,声音中又现了哽咽。“还要王妈妈去骂三姨,不过我想,王妈妈就算敢真骂出口,也是一定不敢骂三姨的,事情,还不算太难看。”

五娘子真是一脉嫡传,尽得了大太太的性子。

七娘子没想到大太太着急起来,也是这样的蛮不讲理,面子两个字,竟是全顾不得了。

虽说痛快,但究竟于事无补,上门辱骂平国公的母亲,是对许家面子严重的冒犯,就算平国公夫妇不介意,许太妃也未必不介意。

七娘子就沉下眸,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真是有多少无奈!

“恐怕王妈妈也未必敢……”她字斟句酌。

二娘子苦笑,“若是不骂就要被卖,她不敢,也得敢了。”

只看二娘子脸上的苦笑,就晓得她也拉不住大太太了……如今的大太太,就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已经被激起血性,不杀戮一番,是绝无法冷静下来的。

七娘子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的言辞,居然如此苍白无力。

人的生死,并不是几句宽慰的言语可以掩盖的。

恐怕就算许家人诚心赔罪,大老爷也一意缓和,许家与杨家的关系,从今往后,依然要走低一段时间了。除非许家人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教出凶手,这凶手,还必须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行凶理由……

她在许家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已经赌上了许家和杨家之间的联盟关系!

以大老爷的性子,只是责怪七娘子几句,都算是客气的了——改革在即,杨家面临的压力本来就不小,再和许家疏远,只怕更是孤立无援了。这,毕竟是关乎整个杨家的大事。

可五娘子还那样年轻!

“二姐……我……”她不禁低声问。“我在许家,是不是……做错了。”

二娘子一怔,她并没有不解,显然是早已了解了事情经过。

——就深吸了一口气,坦然地看向了七娘子,“若我是你,我会做得比你激烈百倍。”

是啊,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

想到了在西北的那一夜……

她轻轻一甩头,掐了掐虎口,让轻微的疼痛帮助自己冷静下来。

事情,要一项一项地办。

“眼下就看许家的态度了。”她轻声下了结论。

二娘子攥紧拳头,垂头轻轻地将手搁在了大腿上,神色阴霾。

“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不要说娘,我,都不会罢休的。”

她又放开手,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区区一个太妃,很了不起吗?我们家在宫里,也不是没有能说得上话的靠山!”

七娘子忽然意识到,虽然杨家看似危机四伏,比不上许家根基深厚,但恐怕许家还未必敢真和杨家撕破脸皮。

她料想得不错。

五娘子的头七一过完,许家就派人送了真凶上门。

或者,该称为最适合的凶手,更合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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