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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抬头

钟大夫没多久就上门给七娘子把脉。

权仲白不在京里,钟大夫已经是京里数一数二的良医,比起太医院的官老爷们,许家从太夫人到平国公,乃至一般的姨娘通房,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爱找钟大夫来扶脉:就因为不是御医,钟大夫说话也要少几分顾忌,开起药来也不像是太医院的老爷们那么求稳——说白了也就是爱看太平方子,一来二去,倒容易把小病养成大病,落下了病根。

七娘子自从嫁进许家,一向是吃权仲白开的两三个太平方子,说起来也吃了一年有多,平时到了冬天气血不足的毛病,今年就不大看得出来了。只是这一向睡得不安稳,精神有些虚了,钟大夫把了脉,便问她,“少夫人是否一向睡的浅,时不时容易惊醒。”

“也是老毛病了,我睡觉的时候,要有人在屋里走动、在身边说话,就很爱醒。”因为钟大夫有了年纪,七娘子又已经出嫁,两人之间倒是没有屏风相隔,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徐徐地回答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钟大夫出神。

五娘子出事时喝的那一碗十全大补汤,就是钟大夫给她开的补品。

这个老大夫年纪和太夫人相当,已经七十多岁了,鸡皮鹤发的,看着极是出尘,似乎除了病情之外,其余一应大小杂事根本不放在心里,对七娘子明目张胆地打量,也一点都没有反应,沉思了片刻,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才捻着胡子道,“少夫人这毛病,其实还在于元气虚弱,睡就睡得不安心。听说权家的小神医给少夫人开过两三个方子——”

七娘子看了看立夏,立夏便忙拿了权仲白开的方子来给钟大夫过目,钟大夫看了看,又沉吟了片刻,才提笔写了一张新药方递给立夏,吩咐道,“神医不愧是神医,子殷的这几张方子,中正平和,常年吃是最效验的。只是少夫人毕竟是已嫁之身,阴阳调和后,元气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更足。这是好事,不过这时候再吃这张方子反而太补了,我为少夫人开一张新方子,日后少夫人神思不宁难以安睡的时候,可以吃这一贴,用量都写在上头了,少夫人自己看着添减。最要紧还是不能太劳心!”

说到房事,立夏的脸就红起来,反而是乞巧好奇地问钟大夫,“都说这房事是损肾水的事儿,怎么我们少夫人……”

话都出了口,她似乎才觉得自己的僭越,便绯红了脸,略微不安地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当然还不至于和乞巧计较这一句失言,事实上,这也是她好奇的问题,只是冲乞巧摆了摆手,才听钟大夫道,“这精水相逢,孕育无限生机,只要不过度,房事也是养人的。少夫人元气亏损,更宜定时补充阳气……”他见七娘子面上都红透了,才捻须笑道,“老夫说到药理就是这个德性,少夫人勿怪。”

像这样和许家有长期合作关系的老大夫,客气点的人家都要以世叔称呼,红白喜事还要过堂客的。七娘子哪里会和他见怪,只是笑道,“是我没有见过世面,钟先生别见怪。”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反而轻松了下来:事实上在大秦,尽管未出嫁的男女要谨守礼仪分际,出嫁后很多事上,反而比现代人更敢说敢做。七娘子不过是出嫁未久,脸皮还薄罢了。

钟先生又叮嘱了七娘子几句保养的秘诀,便起身要告辞。七娘子含笑吩咐立夏:“我就不起来了,你代我送钟先生出去。”

立夏倒是有些回不过味来,冲七娘子使了几个眼色,面上微微有些不解,见七娘子不理会,也就殷勤地搀扶着钟先生出了屋门。乞巧度立夏神色,也是若有所思,在七娘子身边来回走了几步,才收拾起了屋子。

七娘子就望着乞巧的身影,笑着夸她,“乞巧是越来越窈窕了,今年多大了?”

乞巧脸上多了些欢喜,“少夫人过奖啦,我过年十九,少夫人忘了,去年我生日的时候,您还赏了我一对耳环。”

“也是个大姑娘了!”七娘子坐直了身子,拿过钟先生的药方仔细端详起来,“你娘惦记着给你说人家了吧?”

乞巧动作一顿,“少夫人又忘了,我爹娘人都还在南方……”

她的话里就多出了淡淡的乡愁与思念:虽然九哥已经离开了百芳园,但董妈妈夫妇却还是得在苏州照看着姨娘们并杨家的产业。

七娘子倒是真忘了这一茬,一时间也被勾起了乡思,出了一回神,再醒过神来,乞巧已经不见踪影,倒是立夏进了屋子,一脸的不解,屡屡望向七娘子,显然是心里有话。

“什么事,你就说吧。”七娘子被她逗乐了。“我瞒着谁,还能瞒着你?”

立夏和她在南偏院一路走来,两个人之间的情分,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了。周家全家又在她手下做事,七娘子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恐怕还是立夏。

“奴婢想问,又有些不敢。”立夏就嗫嚅。“谁知道姑娘暗地里有什么安排,不告诉奴婢,是为了奴婢好……奴婢还以为,您请钟先生来,是要问一问十全大补汤的事,谁知道……”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脸上就多了丝丝的笑意。“傻丫头,你当钟先生是什么人了,我一个没掌权的少夫人问一问,他就能竹筒倒豆子,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十全大补汤里如果有疑点,钟先生也不可能被这么一问就说,不然,许夫人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道理。人老成精,这位老先生比倪太夫人还大,自己要套他的话,总得有些铺垫。

立夏在稳字上见长,敏字上就的确是差了一点。

七娘子点得这么透了,她还有不解,“可要是钟先生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烂在心底……”

“我还没掌权的时候,钟先生可能是这么想不错。”七娘子胸有成竹地笑了,“十全大补汤的事上,钟先生要是干干净净的,也就罢了。如若不然,等许家换庄家的时候……你就等着瞧吧。”

她扬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舒坦了这么两三个月,也到了亮嗓子的时候了。往后这段日子,我们明德堂的行事要格外小心,丫鬟这一块就你来节制,务必要处处谨慎,决不能给别人留出一点话柄。”

立夏肃然应是。

第二天,七娘子进清平苑给许夫人请过安,就又回了乐山居。

“五嫂。”她亲热地招呼五少夫人。“想必母亲也和你打过招呼了?今儿起,就要烦五嫂教我管家了!”

五少夫人笑得云淡风轻。“母亲昨儿个才和我打了招呼,没想到六弟妹这么心急。”

还是这么机锋暗藏。

七娘子就看着五少夫人笑,“怎么能不心急?小七从前虽然也跟着娘学过管家,但到底常年在苏州住,娘家人口简单。不比国公府里事儿多,还得请五嫂多指教。”

以七娘子的排行和身份来说,受到的教育本来也就不是这样的国公府主母教育。只是大太太会看重她到特地教她管家的地步,也的确能让很多人吃上一惊。

比如说现在的五少夫人,眼神里就飘过了淡淡的阴霾,好像一朵乌云遮住了清朗的天。

“哪里。”她又抬出了那冷淡的风度,“六弟妹人这么聪明,还轮得到我来教?”

作为实际上的胜利者来说,嘴仗打一打是闲情逸致,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七娘子笑得一笑,倒是没有接五少夫人的话茬。

五少夫人现在心底只怕也已经够腻味的了:七娘子摆明车马,今日学她,就是为了来日夺她的权。却偏偏此事名正言顺,就算她有什么别的盘算,面对这种情势,不窝火的是圣人了。

她就端着脸,在乐山居外花厅西侧的一把交椅上坐了下来,又捏着嗓子吩咐丫鬟,“这几天地气回暖,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叫了一整夜,吵得人睡都睡不好。给我泡一壶浓些的云雾茶来!”

七娘子不由和白露相视一笑,白露脆声请示七娘子,“您今早吩咐调的桂花香露水,眼下怕是已经温了,奴婢派人回明德堂帮您取去?”

七娘子还没说话,屋外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中元一头笑一头进了花厅,手里捧着西洋花玻璃的小壶,“平时少夫人您用的那个花玻璃大壶,要抱出来就嫌沉了。立夏姐姐找了半日,才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个配套的小壶,少夫人别嫌迟了。”

虽然玻璃现在大户人家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这样精致的红绿西洋玻璃也肯定是难得的舶来品。最妙是中元根本不知道五少夫人的那句话,谈笑间又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意思,显见得七娘子平时起居,只怕就是这样奢侈。

立夏把中元派来送水,实在是很妙的一步棋。

七娘子扫了五少夫人一眼,就笑着打发中元,“我知道啦,你去把你立夏姐姐换过来服侍我——没得你呢哝个没完的烦人。”

五少夫人再能忍,呼吸声都不由稍微粗了一点,她小心地将手中的沉口杯放到了梅花桌上,正要说话,十多个面色肃穆的管事婆子就鱼贯进了屋。

五少夫人顿时神色一整,坐直了身子。

七娘子也冲中元摆了摆手,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一张张脸。

世家大族,管事妈妈也不是说换就换的,不少多年的老仆,甚至可以给年轻的儿子媳妇们没脸,尤其是伺候过长辈的大管事妈妈,就是媳妇们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也所以,虽然五少夫人这些年来动作不少,但管事群里的老面孔却也不少。

七娘子在心底将这十五个管事的人名都过了一遍,眼神流水一样地滑过了每个人的面孔,无声地做着笔记:相由心生,她自己来看一眼,顶得过老妈妈的十句话。

许家是国公府,其实应该是按礼制规定的国公府建制做人事编排,但规定是死的,人毕竟是活的,多年下来人事变更频仍,倪太夫人和许夫人都有对府中的人事编制作出改革。五少夫人又凭着高兴变动过了一些规矩,如今许家上下的人事要比杨家更复杂得多,里里外外的,倒很有扯不清的意思。

杨家从前将整个内务分成了家事和外事两大块,每个姨娘都有自己的月例,如若带了姑娘们过活,姑娘们的月例也是直接发放到姨娘那里。整个百芳园以房屋单元为单位,吃的全都是大厨房,整个内苑就只有大太太有自己的小厨房,至于外宅的事,自然有董妈妈操办,大太太也很少过问。大老爷的师爷们全都养在总督衙门里,他自己吃饭也跟着大太太的小厨房用。

至于姑娘们身边的服侍丫鬟婆子,也全都由正院一口说了算,姑娘们自己的意愿,只是大太太参考的一个因素。整个正院大权独揽,大太太什么事都是一言堂。家事就处理得清清爽爽,就是大老爷轻易都挑不出毛病。

至于外事,那就更是责无旁贷了,百芳园里的姑娘不说了,姨娘们轻易不许出门,所有应酬都是大太太出面,爱去不去,是大太太自己的事。人情往来由王妈妈打理,梁妈妈管人事,药妈妈管小库房……事情井井有条,十二姨娘才能上手辅助得那么轻松。

许家就不一样了,山头首先就多,许夫人当家的时候先不去说,五少夫人现在虽然当着家,但于情于理对妯娌们都没有什么约束力,在人事任免上尤其如此,第一个人事任免就乱了,五少夫人只有在当事人提出要求的情况下,才会出面为她们服务。譬如说今儿个大少夫人就派人来向五少夫人要两个管洒扫的仆妇,原来的两个婆子做事不认真,她已经将她们发落到陪嫁庄子上做活,五少夫人就得和身边的两个妈妈商议了,给大少夫人添两个老实人。

第二个还有吃饭的事,大厨房根本是名存实亡,只是为几个没成婚的庶子庶女并姨娘们服务,至善堂、慎思堂等四个已经成婚的子女辈、梦华轩、清平苑、乐山居,全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在日常食材供应上还经常有主子们别出心裁,厨娘们就来人登记领钱现场出去采买的事,这里面的油水有多丰厚,是不问可知的事。但五少夫人似乎也做不了什么:毕竟这是多年积弊,她一个庶子媳妇,又能怎么着?

再来还有几个子女们的教育问题,许家没有家学,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几个孩子都是上学的年纪,每天出去接送的车马各自不同,又有一大摊的事。更不要说采买上的、洗涤上的、女红上的、人情上的、库房上的……几乎哪个妈妈上前都是一大摊子事,难得五少夫人处理得也丝毫不乱,最多是略作沉思,就发落了下去。国公府这台机器,才能运转得顺利。

可七娘子不过是看了半日,心里就多了好几件事。

到了吃午饭的时辰,五少夫人终于是空闲了下来。

就算是她,也不由得在脸上露出了疲倦,只是和七娘子皮笑肉不笑地应酬了几句,就径自出了乐山居。

七娘子也就慢慢地踱出了小萃锦,一路沉思着进了明德堂。

才走到西三间门口,她就听见了许凤佳的说话声。

没想到小公爷忙成这个样子,还有空进来吃午饭。

七娘子不禁抿唇一笑。

这一笑才挂上嘴边,西三间的屋门忽然就重重弹开,撞到了一边的板壁上。

乞巧满面通红,从屋内直冲出来,只是打量了七娘子一眼,连声好都没问,就旋风一样地卷出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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