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干中, 壬、葵皆属水,壬为阳葵为阴, 历来,人们又以葵水来称女子月经。
上林苑向来供帝王休憩狩猎, 自比不上未央宫规正,是以刘彻急急宣召太医时,那在宫苑中常年闲赋的白胡子江老太医,是被黄门内侍从被窝里揪出来连拖带拉拽到刘彻面前的。也好在,老人家身子骨尚健朗一路上正好了衣冠,才免去个不敬之罪。
不待江太医行完叩拜大礼,刘彻便不耐烦的指使他快些给阿娇, 见帝王如此焦急, 对象又是当今皇后,江老太医自然不敢耽搁,也顾不得礼数忙上前为阿娇看诊。
十分谨慎细致的诊脉后,江太医不禁皱起了眉头, 带动他花白的胡子也皱作一团, 看得刘彻心生焦急,却又不敢开口,怕打扰了老头子的思虑。但见江太医眉头突然舒展长出一口气,继续凝神在两指尖,屏息静神仔细看诊,花白的眉毛,不自觉地又皱在一处。他谨慎抬眸望向被刘彻按在锦被中的阿娇一眼, 目中尽是疑惑,这一遭,行医数十年历文景武三朝的老太医江瑞明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只是他这般阴晴不定左右反复的表情,也着实苦煞了一边同样凝神静气等待的刘彻,终于,年轻的帝王还是没能忍住,一声怒喝道:“你倒是说话啊!怎么回事儿!”
被刘彻这么一吓,江太医起码少了两年寿数,哆哆嗦嗦身子下意识的溜跌跪在地,惶恐叩首道:“娘娘气血两虚臣无能,臣……不知娘娘所患何疾,还请陛下恕罪……”
“废物!”刘彻卡在嗓子眼的怒火,顿时熊熊燃了起来,毫不顾忌眼前跪着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臣,一抬脚便想将他踹开,好在阿娇及时起身拉住了他不受控制的身子,苍白的颊上带着几分不明意味的红晕,扫了江瑞明一眼,只楚楚带着几分可怜色的开口对刘彻道:“陛下,妾……不过来了葵水,又受了湿气……而已。”说着回头望向太医,反问道:“江太医,是也不是?”
江瑞明行医数十年,女子葵水血脉两虚,又怎会诊不出来,不过适才刘彻目呲尽裂的样子,让他误以为阿娇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绝不敢将这气虚血弱的症状,往葵水上联想。经阿娇这么一语提点,他才注意到,年轻的帝王披着一头湿发尚且不时滴落水珠,明显胡乱披上身的雪白襟衣露出大片的胸膛,而榻上围着锦被而卧的皇后娘娘,同样湿漉漉的头发显然被细心擦过,虽未干,却比陛下好了许多,而她面上的不正常的红晕,兴许是风寒的前兆……
刘彻依旧怒气冲冲一脸紧张,阿娇满脸无奈,老人家将小夫妻俩仔细打量了十几个来回,这才心下一横,咬牙垂首禀报道:“气血两虚,却是女子葵水时脉象。”
“废话,我自然知道是葵水,这还用你说!让你来,自然是看娘娘今日舟车劳顿又遭了寒气,可有大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天底下,也只有皇帝可以蛮横的这般理直气壮。
阿娇看着哑口无言的江太医,顿觉心中不忍,又为此时刘彻过分显露的关怀而心中苦涩,无意触到腕间的红手串,阿娇垂首哂然,对极其无辜的江太医道:“太医,你自去开方子,本宫乏了。”说罢,也不理一边的刘彻,拉着身上的锦被一个翻身,背对刘彻而卧。
阿娇的话语间满是疲惫,她突然转变的冷漠被刘彻极其清晰的察觉,挥退了一脸诧异的太医同宫人,只静静坐在榻边,看着阿娇瘦弱却冷漠疏离的脊背,心突然便空下来,这样的感觉,很不舒服。
于是,刘彻不顾自己尚在滴水的头发,径自裹了下身上半湿的襟衣,不经阿娇同意便毫不客气的掀开她并未裹得很近的锦被,侧着身子便往阿娇身上贴。其时,阿娇虽在被子里捂了许久,可被刘彻这样无赖得半干半湿身子贴上来,才发现,原来她捂着的身子,还不及刘彻身子暖。
不过才一皱眉,阿娇身子向内一挪扯过被刘彻抓在手中的锦被,一脸警惕的瞪着他跨坐在榻边的一条腿,语气平淡得再没有更平淡道:“陛下,葵水乃女子秽物,妾今日不能侍奉陛下,望陛下恕罪。”说罢将扯在手中的被子,用力掖在身下。
刘彻极其尴尬无语的僵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望着阿娇又丢给他的后背,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又要去拉阿娇的锦被,只是这次,阿娇掖得严实了些,还明显用力扯着,两人一拉一扯你来我往几下,阿娇终于再忍不住心中的恼火一把掀开锦被瞪着刘彻道:“你干什么!”
好吧,女人每个月总有不方便的那么几天,心情也十分暴躁,阿娇现在,就是这样。
可刘彻并没有对女人心思的这个认知,他无赖的看着阿娇,却是正经八百的开口道:“我突然想起,这儿是承光宫。”
阿娇瞪着刘彻,一言不发。
“上午是我先来的,而且上林苑里,宫人们就收拾了这一座宫殿……”
刘彻的话没说完,阿娇已经毫不犹豫的掀开锦被利落起身,微微滞了下身子,提步毫不犹豫的绕过刘彻,下榻便走。只是刘彻此时一条腿搭在榻沿一条腿还在地上,明显将整个床榻堵住,阿娇从他腿上跨过,却是被他一把扯住衣袖拉倒跌坐在他腿上。
“啊……”阿娇一声轻呼,皱起了眉头。
“阿娇!”刘彻忙去揽阿娇的身子,却被她撑起身子十分恼火也十分用力的一推,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从榻沿滑下跌坐在地,诧异的望着阿娇,“你没事儿吧?”
静下来,强忍着小腹的抽痛,阿娇一张脸更惨白了几分瞪向刘彻,“陛下今日的用心,是不是过了些?”
她这话甫一出口,刘彻先是诧异,继而便在眸底蕴起几分怒色,以手撑地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阿娇道:“朕对皇后用心,难道不该么?”
“妾身为皇后,为陛下分忧本属应当,陛下不必因那道圣旨而特意对妾好,刻意为之。承光宫是帝王寝宫,妾赖在此处确属不该,妾这便告退,不扰陛下安寝。”沉重的无力感自阿娇心中升起,虚弱的身子让她不想多费唇舌,撑着身子要起,却被刘彻按住肩膀不能起身,疑惑抬首,却听他道:“你就睡在这儿,朕……我走!”说罢是头也不回提步而去。
阿娇看着他雪白襟衣腿侧一抹嫣红,不由失笑,却觉这笑容,再苦涩不过。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身拥住凌乱的锦被裹在身上,再不多想只静卧而憩。
刘彻自内殿而出,江瑞明正开好了方子同云芳交待阿娇起居一切注意事项,虽说这些女子都懂,然而阿娇旅途劳顿又受了湿气需格外注意,更何况适才刘彻那般怒气,让太医不得不慎重几分。
受了江瑞明的礼,阿娇看着云芳手里托的紫金雕花熏炉,问道:“这是什么?”
“禀陛下,江太医嘱咐给娘娘用的安神香。”云芳恭敬回禀,江老太医接过话,解释道:“娘娘身子受寒恐难入睡,老臣才加了此物。”
顺势接过那熏炉,刘彻闻到极其平和恬淡的香味,心中憋闷褪去几分,“太医,可有话……同朕讲?”
江瑞明目光扫过刘彻玄黑外裳,隐约见他襟衣上似有嫣红,不觉抖了抖山羊胡子垂首道:“女子葵水时不能行房,且心绪不宁烦躁……”老太医将注意事项娓娓道来,向来没有定性的刘彻,竟一言未发,极其宁静的听他讲,候在一旁的云芳看刘彻如此,不觉唇角浮上一抹浅笑,心道也不枉自家翁主,对陛下用心,太皇太后那一番责怪,此时看来,倒也值得。
承光宫寝殿,阿娇窝在宽广的床榻上,许久仍觉身子冰凉,不能入睡,只是思绪浑浑噩噩的,也并不十分清晰。
身后一阵刻意掩饰的衣料声,阿娇只觉身后一阵凉风,继而便闻到恬淡的香味,感觉到温暖的身子,不容抗拒的贴上她的后背,双臂绕过她的肩颈揽在她胸前,安静下来。
刘彻身上陌生的香味闻起来虽然十分舒服,可阿娇还是下意识的抬手挣扎,被刘彻紧紧握住柔荑,低声在她耳边道:“阿娇,我拿了太医备的安神香,你睡吧,我什么都不做,就想这么抱着你。”
阿娇昏昏沉沉的思绪瞬间清晰,身子一滞猛然睁开眼睛,却只看到重重叠叠的床帏,花纹繁复。
因为刘彻的怀抱,阿娇的身子渐渐温暖,却再无睡意。
“阿娇,为什么你明明在我身边,我却总觉得……你离我很远……”
“你知道么,咱们大婚前我见着刘陵,就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长乐宫看到她,那会儿你张牙舞爪的像个小狮子,把我挡在身后……真好……我看到那个圣旨,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小时候,你把刘陵弄哭的场景了……”
阿娇能感觉到刘彻埋在她鬓发间的声音,几乎贴着她头皮传进耳中,许久不见刘彻再开口,阿娇终于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彻儿,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是彻儿答应,不是陛下,好不好?”
“嗯,只要阿娇说,彻儿一定答应!”
“日后你出宫,都带我一起……军营我肯定不去……”
“呵呵,”刘彻失笑出声道:“即便阿娇想去,我也不一定能把你带进去啊!”
“那你答应么?”
“自然答应!阿娇想同我在一处,彻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答应……”
放下心来,浓浓的睡意突然袭来,阿娇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前世她同刘娉至少保持着明面上的交好,她都能将卫子夫送进未央宫,今生两人前尘旧恨加在一起,刘娉不可能会放阿娇安生当皇后,她府中早年便蓄养歌妓美人,如今怕是已到了用的时候,阿娇不得不防,防得,正是刘彻出宫的行踪。即便她不再妒忌想要独霸刘彻,可她还是皇后的时候,未央宫里的女人,即便要住进别人,也必须是她陈阿娇亲手送上的,绝不可能再让别人给她添堵。
而刘陵,这个野心勃勃好弄权势的女人,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男人,又有哪个,不在她眼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