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甲的御林骑士长眺望着远处的王选钟塔,一言不发。
“骑士长,二王子殿下注定会成为帝国的新王,这一点已然毋庸置疑。”在他的身旁,小丑一般的卢克伯爵弯着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是王城的贵族体系里最独特的那个,因为这个人根本不是贵族,但却让所有的伯爵与伯爵以下的贵族必须对他保持足够的尊敬。
银甲的骑士长忽然取下了自己的羽翼头盔,低声道:“没有听到王选之钟响起之前,任何的话语对我们都毫无意义。”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语气之中的警告意味却是如此浓厚。
当他取下了头盔之后,一张颇为方正的面孔也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他有着一头和帝国人全然不同的褐发,那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名侯赛因人,但他湛蓝色的眼睛却又成了他帝国人血统最好的佐证;他的脸上留着几乎将下半脸尽数遮挡住了的虬髯,那种和狮心王有些相似的、带着几分野蛮气息的样式却没有让他显得粗鲁,反倒是让他本来有些纤细的体型多了几分英武之气;他的背后背着一柄双手大剑,和御林骑士们所使用的制式双手大剑不同,那柄双手大剑未免太过苍老古旧了一些,仿佛是他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一般。
卢克伯爵将头低得更矮了,小声地笑道:“您说得对,当然是这样没错——我只是随口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您大可以将我看作一个小丑,只是为了活跃气氛的而已。”
骑士长没有看他,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不屑与鄙视。卢克伯爵也没有任何的反应,仿佛只要骑士长不说话,卢克伯爵就打算永远保持着自己现在这副点头哈腰的模样一般。
在一段并不短暂的沉默之后,骑士长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那张很难看出年龄的面孔上流露出了几分落寞,仿佛是在喃喃自语一般轻声道:“斯图加特在继位之时,可没有那么多麻烦啊。”
——斯图加特,而不是“斯图加特陛下”,可见这位骑士长在王城里的地位到底有多么可怕。
卢克伯爵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他当然也不敢说话。他只是保持着自己弯腰的姿势,仿佛在地上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一动不动。
“走吧。”骑士长忽然拍了拍卢克的肩膀,漠然地道,“既然你的主人如此胜券在握地让你把我请到了这里来,显然是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了吧?既然如此,不论最后成为新王的人到底是不是他,我都有必须到场的义务。”
“更何况,”骑士长低头看了一眼卢克,和有些胆战心惊的卢克伯爵的目光交汇在了空中,“不论最后的胜者到底是谁,一场清洗都必然会摆在我们的眼前——这很好,我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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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格飞将双目紧闭的托雷斯放在了墙边,带着同情轻轻地叹了口气。
托雷斯当然不是他的朋友,但他同样为托雷斯感到有些不公平。
虽然认识的时间并不太长,但托雷斯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齐格飞还是能够看清楚的——这个男人虽然被王后玛利亚所抛弃,但是从他最后也没有对玛利亚王后刺出那一剑看来,他依然对这位自己曾经最为尊敬的女人怀有敬意。而现在,欧贝克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个他曾经最尊敬的女人一直都在算计着他,甚至直接剥夺了他成为新王的权力。
这一切对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残酷,对于他也太过不公平了。
玛利亚很清楚托雷斯到底有多么想要成为新王,他幼年所遭受的一切不公都促使他对于王位有着远超任何人的渴望。但就算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他也没有成长为一个完全不择手段的人,他的心底还有最基本的良知,也依然保有自己的人性和善良。
但也正是如此,他才成为了玛利亚和欧贝克手中的牺牲品,他被两人利用来袭击自己的亲弟弟乌瑟纳尔与他的家人,而最后玛利亚也彻底毁灭了他。
现在的托雷斯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模样,他那张本来不怒自威的面庞上充满了颓丧,一条条皱纹竟是在短时间内爬上了他的面庞。他本来整整齐齐地向后梳起贴在头皮上的璀璨金发也失去了本来的光泽,仅仅只是几秒钟的时间,肉眼可见的灰败便成为了他头发的主色调。
托雷斯为之努力了四十年的目标,彻底地毁于一旦了——齐格飞叹了口气,如果遭受这样的重创的人不是托雷斯而是他,他不认为自己会比托雷斯好到哪里去。
唯一能够在这种沉重打击之下缓过气来的,估计只有一个人了——齐格飞将目光投向了梅林,投向了摸着下巴沉思的梅林。
“齐格飞,我有一个推测。”梅林的脸色无比凝重,他们现在所面对的局面显然太过危急了一些,他的语速也变得有点快,“你觉得祈祷钟声真的拥有意识吗?它真的能够将每一个人是否拥有着竞选王位的权力分辨到如此清晰的地步吗?”
齐格飞愣了愣:“你想说什么?”
“托雷斯从一开始就被他们算计了,我们也没有预料到这一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从计划上就落后了对方一筹,帝都里最近所发生的一切都或多或少地在跟随着他们的计划在走,而我们却只能随机应变,这才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意外的原因。”梅林叹了口气,快速地道,“对于托雷斯所遭遇的一切,我感到很难过。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为他难过了,我们必须要破解这个局面,破解这个仿佛一切都被他们牵着走的局面。”
齐格飞皱着眉头道:“我以为今天的突袭已经算是破开了他们的天罗地网。”
“没错,但那还不够。”梅林摇了摇头,“那只能让他们出现短暂的破口,而不足以让他们整个崩溃——如果我们无法从根本上给予他们致命一击,那么这些破口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小的。”
“我大概明白了,我们现在只是破开了他们的盔甲,但是却没有对于盔甲之内的战士造成伤害。”齐格飞了然地点了点头,沉声道,“接下来呢,我们应该做什么?”
“我们?我们什么都不应该做。”梅林轻轻地笑了笑,忽然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目光的尽头,是一脸惊慌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的雅莎。
“小雅莎?——我明白了,你简直在开玩笑!”齐格飞也愣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失声道,“你疯了吗?且不论她到底能不能敲响王选之钟,如果她真的成为了新王,你觉得她接下来会遭遇些什么?十五岁的王者简直就和一个笑话一样,她的能力不足以成为新王,更何况帝国的贵族们也绝对不会承认一位女王的出现!”
齐格飞显然有些激动,所以梅林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沉声道:“冷静一点,我是很严肃地做出这个提议的。我不认为祈祷钟声能够将人分辨得如此细致,只不过它的使用条件极其严苛罢了——只有王室、也就是多伦斯家族,才能使用这柄圣剑。”
齐格飞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你确定吗?你确定不是只有王选者才能握住这柄剑?”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第一位掌握圣剑的凯撒大帝,就没有拔出祈祷钟声的资格——那位大帝,本来可是一位被真正的多伦斯皇族所放逐的皇子啊。”梅林笑了笑道。
“等一下,老师,您的意思是让我成为新王?”
雅莎忽然插入了对话之中,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之上满是惊惶:“不可能的,老师,我绝对没有成为新王的资格,也不可能被王选之钟所认同。我从来都没有过成为王者的想法,甚至连接下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被它所承认的!”
梅林和齐格飞齐齐回过了头看向了雅莎,而就连他们俩的目光,都让雅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这一点我从来不否认。”梅林的语气很温和,只是目光中带着些许无奈,“但是你最欠缺的一点,就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这种东西我有、齐格飞有、贝奥武夫有、威廉也有,甚至连我所认识的一个叫菲奥娜的朋友也有。她只比你大一岁多,但她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所认同的朋友——她没有你聪明,有时候也总是慌张迷糊,但是在关键的时候,她却敢于接过那面曾经在自己眼里永远无法触及的大旗。”
雅莎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梅林顿了顿,继续温和地道:“不过你之所以不具备那样的勇气,只不过是你尚未遇到过那样的局面罢了,勇气这种东西总是要在危急关头才会从心底里涌出的——这一点谁都一样。如果情况允许,我是一个能跑就跑的家伙,永远在尝试着避免和人交锋。但就算这样的我,也必须亲自去面对诸如主教和狄卡兰那样的怪物,也必须在无依无靠的长夜旷野之上与齐格飞并肩作战杀出一条血路。我们也会害怕,我们也会畏惧,只不过我们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罢了,所以我们必须活着,必须鼓起勇气继续战斗下去。”
雅莎轻轻地张了张口:“可是老师......”
“先听我说完,孩子。”梅林笑了起来,他常常挂在脸上的那种轻松的笑容此刻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事实上我并不比你大多少,我今年十九,确切来说比你大了还不到四岁,只不过我所经历的那些事情比你多了太多太多而已。我很清楚你现在的心情,所以我才要告诉你——雅莎,成为王者并不代表着要具备着野心。”
雅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了头:“老师,鼓起勇气握住剑并不困难,但是困难的是这柄剑实在是太重了,而我却没有举起它的力量。”
齐格飞忽然开口了:“什么样的力量?你认为你应该具备着怎样的力量?”
“如果成为王者,也就意味着我要带领帝国前进,我要成为像爷爷那样的人物——但我实在是差得太远,没有任何人是比我更加糟糕的选择。”雅莎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位少女的脸上流露着不符合她年纪的担忧,“齐格飞老师,那不是你们能够帮到我的事,我——或许是一位合格的王女,或许具备着天赋的聪慧,但却不具备着王者的一切先决条件。”
齐格飞摇了摇头:“你错了,那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困难。”
他向前走了一步,低声道:“所谓王者,对于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理解;有人希望自己的声音比任何人都大、自己的身影比任何人都雄伟,那样的人率领着自己的部众在大陆上披荆斩棘,破开一切可见或不可见的艰难险阻,是所谓的征服王;有人希望自己的国土一片繁荣,每一个人都会诚心赞颂自己的名字,那样的人将王国里的每一个人视作自己的兄弟姐妹,是所谓的贤王;更多的人则是为了自己,如同托雷斯想要被人们所认同,从而抹除自己幼时所留下的自卑心理。他或许不会成为一位流芳千古的国王,但他应该也不太容易成为一位臭名昭著的暴君。”
齐格飞顿了顿,继续道:“斯图加特陛下,是一位征服王。他的身体里有一头野兽,他的麾下如同我的父亲、如同狂信公约书亚等都是一群强大且狂躁的野兽,只有斯图加特陛下这样的人能够驾驭他们。你却不同,你没有一颗征服之心,野心与强大也不会成为你的力量,自然无法与斯图加特陛下相比较——但是,你却拥有着和陛下所不同的力量,属于你、支持你握住剑柄的那份力量。”
雅莎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我——我哪里有什么力量——”
“不,你有的,那是三王子城堡的各位一直以来和你并肩作战而凝结的一份力量。”梅林笑着摇了摇头,同样站在了雅莎的眼前,“不止是他们,还有我们、有你的父母、有一切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人们所凝结而成的力量。”
他将左手放在了雅莎的肩膀上,看着小王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那是互相庇护所连接而成的羁绊,代表着保护的力量——保护我们的的帝国、我们的欧内斯特、我们的王城、我们过去所珍惜的一切、我们身边值得保护的一切,而凝结出的力量。如果征服王的力量是无坚不摧的利剑,那么你的力量就是骑士的塔盾,就像骑士护卫着自己的尊严与荣耀一般,护卫着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他笑了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他看见了眼前的新王眼中缓缓地出现了神采。
“而这种力量所诞生的王者,就我个人看来,应该被称之为——【骑士之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