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明说完,又是一杯满满干了下去,他脸色已经有些酡红,说话依然清晰,只是眼神中的点点泪光实在是让人动容。没人知道这个外表俊朗的检察官,这些年积累了多少的压力与负担,在今天这最后的散伙饭时,他反而感到一丝解脱般的愉悦。
见到这位马上就要离任的科长是如此豪情,段乐咏本就是性情直爽之人,马上也是连饮三杯,而后对着张睿明就是眼眶泛红的说道:“张检,我这人,你也知道,进了市检这么些年,我没服过什么人,但唯一服了的,也就是你了。我是俗人一个,没什么大心怀、大抱负的。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想过真要像那些宣誓词上写的,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但我佩服真的这样去做的人,比如像你,所以上次我才拼命挨个处分,也要让你能走脱出去。”
说到这,张睿明哈着酒气的问道:“对了,最近我都天天忙着那案子的事,很少有时间在办公室,又去了省里一趟,都不知道后面怎么罚的你们两,但我也听说上次那事……最后,王天明那老贼硬是要给你们处分,到底是什么情况,如果他娘的欺人太甚!我明天豁出去,都要先让他把你们两这事给撤了!”
张睿明说到最后,有点上头了,拿着酒瓶底,狠狠的敲了两下桌子,“哐哐哐”的震天响。惹得旁边桌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张靓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从来都是波澜不惊、深沉低调的检察官这幅神情,实在是太新鲜了。而这位丽人,却一点都不反感张睿明此时的真情流露,反而也跟着用力的拍了两下桌子道。
“对!明天我们就去闹他娘的!凭什么这么欺负我们民行科的人!办案子时,他们又去哪了!?”
见这打扮甜美可爱的张靓,突然画风秒变“市检十三妹”,张睿明也是一下忍俊不禁道:“哎!这些“造反炒事”的事,你个姑娘家家就不要掺和了,我们几个男人去就行了,你啊,好好给我们壮壮声势,摇旗呐喊,撑撑场子就是。”
张睿明见自己这一下,把整个气氛都带的火热起来了,简直分分钟就要带这群兄弟,把纪检组铲平了似的,他寻思这张靓刚刚也没喝酒啊,怎么一下比自己都上头了,看她那明明走青纯靓丽风的小脸蛋,此时却一副义愤填膺、时刻准备动手的样子。他莫名觉得觉得好笑,忍不住,动手给这自己的“小徒弟”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子。
“我是马上就要走的人了,我闹一闹没事,说起来也应该,但你们都还要在市检待许久的人,也是有美好前途的年轻人,不要和我一样,自毁前程。”
张靓却秀眼一翻,怒嗔道:“别啊,上阵亲兄弟啊,我们民行科不一直都是有事一起扛的吗?怎么,张检,我可也是政法大学优秀毕业生,在学校时,我身手可是女子搏击第三民呢,就算冲不了前排,后面下几脚阴的,那可是妥妥的!”
“对!我们民行科就是铁板一块,哪有什么让科长你一个人去打头阵的道理,有福一起享!有难一起扛!”
段乐咏先给自己满上一杯,然后一把给张睿明又添上一杯,张靓看到这架势,眼睛都直了,对着他,也要了一杯。
张睿明看着这满满的情谊,笑着举起酒杯,三个人碰了一下。
“对!我们民行科一直都是铁板一块!这点,不管我走没走,都是这样的!”
…………
几人喝的正酣畅淋漓,张睿明停了下筷子,对着段乐咏,喷了口酒气说道:“老乐啊,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呢,你和吴云两个人,到底挨了什么处分?这点你今天不和我说清楚,我这做兄弟的,就算走了,心里也不安啊!”
段乐咏喝的有点高了,他大着舌头的对张睿明说道:“没事,真的,我就一个小小警告而已,没事没事……”
张睿明神情有些凝重的望着他,又问了一遍:“真是警告而已?没别的了?”
段乐咏此时眉毛一翻,“真的,自己兄弟,就是一个小小警告而已,还没报上去的那种,应该都不影响年终考核的。哎,开玩笑!我是什么角色,市检谁不知道!?……”
想到自己这些年被人背后偷偷嘲笑、议论过多少遍,段乐咏此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反正大家知道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人人都知道我没什么前途,也不想去当官,评优评先本就不可能有我,所以,他们也不敢把我逼急了,你看,就算上次我和吴云大闹一番,他们领导也不会敢怎么动我的。所以真的,科长,你别担心我,我没事的,我也习惯了……”
张睿明知道眼前这乐哥,也属于在检院非常不得志的那类人,他刚进检院时,也是满怀着一腔抱负,热心心肠来的,工作积极性不是一般的高,凡事都冲在第一,可毕竟不是政法大学毕业,业务能力和张睿明这样的法律世家有差距,加上不小心犯过一点小小的政治错误,被别有用心的人往上面捅过几次,就这样阴差阳错得到了上面“思想不成熟、个性不适合”的评语。
这下整个人的政治前途基本就毁于一旦了。于是,几次打击下来,他这种心性的人,要么就拼死的干,要么就彻底的垮,就变成现在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形象了。
但张睿明知道他为人其实很不错,讲义气、重感情、有正心,是一个对其付出感情,就一定能得到回报的直爽汉子,所以他在民行科当科长的这短短一年以来,一直对乐哥赞不绝口,平时工作多带动,下班多联络,从各个角度去改变他的工作作风,使得这样一个原本人人避而远之的怪咖,变成现在民行科的一员得力干将。
但毕竟体制内,光做事是没用的,段乐咏的风评已经很难改变,他做了再多,也无法被人继续看做那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而这些流言蜚语,对段乐咏的自尊也带来了不小的打击,此时说到这点上,这看起来铁骨铮铮的乐哥,不觉神情也黯淡下来。
谁不想建功立业,奋发图强?谁又想一辈子被人看低,踩在脚下?
张睿明听出段乐咏语气中的苦涩,他心里也不好受,只能试着安慰道:“乐哥,不管别人背后怎么说你,我们民行科的兄弟们,还是知道你的为人的!不说这次你为我出头的事,就说前些日子的法制考核,是你连续加了一个星期的夜班,才整完了那两屋子的陈旧案卷,每天都忙到深夜,保安夜巡都打电话到我这来了。再说,上次那津港市喀斯特地形的公益诉讼案子,我们都知道你是连续几周,都在广西、云南等地出差,就为了考察相似的案件类型,寻访专家机构。这些事,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说真的,我看来,你就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民行科检察官!”
张睿明说完这番话后,段乐咏怔怔的望着他,手中半举的酒杯,就那样悬在空中。段乐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别人的认可了,在他内心,其实一直都隐藏着深深的自卑,在众人贬低的语气、无视的眼神中,让他每天都背负着相当大的压力,工作在这个单位里。而此时,有人对他诚恳的说一句“你是一名优秀的检察官”时,这比什么奖励、奖章都来的珍贵。
每个人都渴求着被人需要的感觉。
段乐咏的眼眶不觉湿了,他赶紧尴尬的低下头去,用另一只手假装擦拭着眼角,“哎呀,这……火锅的油溅到我眼睛里了……”
张睿明笑的如同秋日的暖阳,举起酒杯,对着段乐咏道:“别说这么多,喝!”
“好!喝!”
两颗真心碰到了一起。
放下酒杯,张睿明把目光投射到刚刚开始,就在旁默默吃菜的吴云身上,他眉目带笑,望着这个曾经误会过、怀疑过的吴云,当时在津药化工的案子里,民行科这边的重要案卷信息,被人泄露出去,以强行推动原本已经停滞的案件程序。当时,张睿明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了这个唯一知晓信息的年轻检察官,还曾经对他抱有过一段时间的敌视态度,但最终张睿明发现,原来是自己错了,这个年轻人是绝对值得信任的热血青年。这次在直播那晚,也是这个年轻人,与段乐咏一起,假装大打出手,大闹起来,才为自己的逃脱争取了机会。此时想起来,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为自己故意去犯那样的错误……这份情谊,实在是令张睿明感动。
“吴云,?g……上次那事,谢谢你,真的,我们乐哥是挨了一次警告,你……没事吧?告诉我最后是什么个处理情况,如果太重了,我明天一定要去为你讨回公道来!”
吴云此时反应有些奇怪,远不如段乐咏那么乐观豪迈,他只是腼腆的一笑道:“……没事,张检……我也只是警告而已……”
张睿明看他样子,欲言又止的,想问仔细一点,但又感觉不太合适,他暗暗打定主意,明天在得知自己被下放的消息后,第一件事就是借着“下放”这个由头,大闹一番,起码为吴云和段乐咏两个人做点事,别让这“警告”进了他们的档案,最好把他们两这个处理情况撤销了,不影响他们的年终考核,和竞职竞聘。
“来,我敬你一杯,你随意!”
张睿明想到这,举起酒杯,对着吴云就是一饮而尽。而吴云这边,却不好意思的拿过旁边一杯饮料,对着张睿明说道:“张检,不好意思,今天我有点不舒服……我就以这个代酒啦……我敬你。”
他刚准备喝,却被旁边的段乐咏一把拦了下来。
“哎哎哎!怎么回事啊!?小老弟!?这个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也算是我们张检一把手带出来的徒弟吧?现在师父蒙冤,要远走他乡了,搁古代,那就是林教头带枷发配沧州,人家林冲的兄弟鲁智深可是千里相送的!你这今天,让你喝杯酒而已,你都不喝?!你这是女孩子呢?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舒服!?”
段乐咏这番话,怼的吴云半响说不出话来,他脸色涨红,只得不住向段乐咏和张睿明抱歉道:“张检、乐哥,真不是我不够兄弟,是我……这个,今天真不方便……”
虽然吴云一脸求饶的样子,但段乐咏酒劲上来了,还是不依不饶的要吴云干了,他拿起酒杯就往这年轻人脸上送,张睿明见场面要僵,赶紧劝阻道:“好了,好了,这自己兄弟,没关系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以后也会经常回市检看大家的,下次我们再一起喝就是,再说了,我们喝酒本就是开心,出口气,别自己兄弟红了脸,那就没意思了。”
段乐咏劲头上来了,谁也拉不回来,他先前看吴云一杯没喝,本就有点不开心,此时见机会来了,哪里肯放过,抓住这小子,就是把酒硬塞到他嘴边,还一边说道:“张头,这可不是我要和他红脸啊!是这小子太不会做人了吧!我算是不会做人的了,但他比我还……那个,那个过分了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我们民行科真正做事的人,蒙冤的日子!怎么能不喝呢,而且,这小子不是这一杯不喝,我刚刚就一直在偷偷给他记数,从一开始坐下来后,他就没和过一杯!这太不应该了吧!”
说完这,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的段乐咏,一把就把酒杯灌到吴云的嘴上,那吴云紧紧闭着嘴的,段乐咏借着酒劲把酒杯硬要撬开他的嘴来,这下洒的他一身都是酒水,连衬衣都湿了,神情更是苦不堪言,而一旁的张靓被这场景吓住了,一下都说不出话来。
张睿明赶紧上前一把拦下段乐咏,语气中微微带着火气的说道。
“啧!好了,好了!先放开他!……其实我今天是开车来的,先前我就和吴云说好了,等下要麻烦吴老弟开我车,送我回去呢。你看我,刚刚一下喝上头了,就忘了这回事了!我的错!我的错!来,老乐!我陪你喝!”
这下,张睿明一把把吴云从段乐咏的淫威中解救出来,他咳了几下,脸上才有红转青,赶紧接过张靓递过来的几张纸,擦了擦身上的水渍哦,此时衣服凌乱,神情疲惫,可谓是颇为狼狈,可也奇怪的是,刚刚被段乐咏那么过分的一通折腾,他现在完全也不还嘴过去,更没一丝生气的感觉,反而隐隐透着一丝阴郁。
而段乐咏见张睿明这么说,脸上想发作,但是一下没了由头,只能一声闷哼道:“如果是这样,那刚刚不好意思了……我没想到这点,算我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吴云却依旧只是坐在那里,独自在那擦拭着、整理凌乱的上身,淡淡回了一句:“……没事,这个确实我也想陪张检喝,但是……”
张睿明笑了笑,从口袋中掏出钥匙,他原本只是想替吴云解围的,才找了这么个理由来,但此时看段乐咏这蛮样,还是得假戏真做,他把钥匙抛下吴云。
“好了,我把钥匙先给你了,等下怕我喝多了,忘了这事了……来,老乐,我们今天不醉不归!”
张睿明兴致盎然,一撩袖子,准备和段乐咏再来大战三百回合,段乐咏这边一下也颇为激动,两人马上就碰了一杯,可旁边吴云此时却没去接张睿明递给他的奥迪车钥匙,在那默默的不说话。
段乐咏这下发现了吴云的异常,马上绷起脸来,硬生生的教训他道:“怎么了啊你!?今天我一看你就来气,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家的!我都没逼你喝酒了啊,你还摆这副臭脸给我们张头看,你不想让我们张头走之前,还闹个不愉快吧,如果你真心想在今天捣蛋,那我可得教训你了啊!”
面对段乐咏的来势汹汹,吴云却无动于衷,他甚至看都不看段乐咏一眼,而是神情有些奇怪的望向张睿明,低声说道:“张头……这个,今天我可能也不能帮你开车了,到时我帮你叫个代驾吧,这钥匙,你先拿回去。”
“唉!我说你这是存心找事了,今天,你是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我们张头做?那你是想挨我的……”
张睿明早就发现吴云的不对劲来,此时他一抬手,先制住声音咆哮的段乐咏,转过头,神情亲切的望着吴云,语气温煦的问道:“没事,这都小事,我等下自己叫代驾,我就担心你,你没事吧?”
吴云此时支支吾吾道:“我没事,那个……开警车来的,车就停在前面派出所里面……”
这下张靓都感到有些奇怪了,她蹙眉问道:“你开警车来干什么啊!?今天不都休息日吗?这不是违纪吗?而且,这大晚上的,你也何必啊?”
面对众人的疑问,吴云只是嘴角一瘪,试着憋出一个笑容来,对着众人答道:“对不起大家了,我今天下午已经接到通知,我已经被调出我们民行科了,今天晚上还有任务,所以,这顿饭,也是我请大家吃的离别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