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这一睡, 就睡到了月上中天。
自十一年前,从流放途中被救回来开始,就常常会惊梦, 到了洛京后,更是比在清源时难眠许。
宋大夫也想了很办法,但无论是针灸还是汤药,甚至一些间偏方也试, 没有什么效果, 依整晚整晚地睡不安稳。
以至于当谢琢醒来, 发现自己趴在马车的矮桌上, 不知道睡了有久时,有些惊讶。
左手臂经麻了, 谢琢坐直身,右手掀开车帘, 好和偏头来的陆骁对上视线。
陆骁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见谢琢呆呆的, 脸上还有显的压痕,不由笑起来:“睡了三个时辰, 阿——谢侍读这是睡傻了?”
因为刚醒,谢琢的嗓音发哑:“你……你一直守在外面?”
觉得谢琢此时才睡醒的模样, 和小时候也别无致,陆骁心里发软,克制着想帮谢琢整理鬓角的冲, 点点头:“嗯, 你睡觉,我月亮,今晚月色不错。”
谢琢意识抬头往天上了, 就发现天幕漆黑,不说月亮,连一颗星星没有。
陆骁:“……”
其实这三个时辰里,哪有什么心思月亮。静静地倚着车柱,专心听谢琢平缓的呼吸声,心里像是有一眼泉水,咕噜咕噜怎么停不来,扰得神思烦乱。
又觉得心疼,阿瓷夜里睡不好,白日又忙,是有疲倦,才会在马车睡去。
陆骁确定阿瓷接近盛浩元,与那些人周旋,肯定是有所谋划,这些仇,不能自大地随意揽来——想来,不管再累、再艰难,阿瓷肯定想亲手除掉那些仇人。
这也导致想帮忙也帮不上,还担心自己插手会影响谢琢的计划,只能在旁边着干着急。
谢琢没有拆穿陆骁的话,不眼里了点笑意,自地换了个话题:“葛武呢?”
“我让去睡了,开始还不放心,后来经不住我劝,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房间。”陆骁扬唇,故意问,“谢侍读,你觉得呢,我起来那么让人不放心?”
谢琢摇头。
或许是潜意识中知道陆骁守在外面,才纵容自己一闭眼就睡了如此之久。
两人一个坐在车外,一个坐在车内,离得很近,但似乎没有发觉这样的距离有什么不对。
陆骁随手扔开草茎,长腿一屈一直,背靠着车柱,探究地问:“谢侍读睡得好吗?”
“很好,”谢琢停了片刻,“还做了一段很长的梦。”
陆骁追问:“什么梦?”
谢琢想说睁开眼时就经忘了,但莫名地,放弃了这个答案,回答:“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我有一次门,也是这样在马车上睡着了,到家没醒来。”
陆骁嘴角缀上了笑意。
原来,阿瓷跟一样,还记得这件事。
那是阿瓷一次门。
瞒着两家的长辈,悄悄带阿瓷府玩儿。阿瓷乘马车,则骑着小马行在马车旁边,沿途告诉阿瓷街边的商贩卖的有些什么东西,穿不同衣服的人是做什么的。
或许是因为见什么很好奇,消耗了太精力,没久,阿瓷就趴在马车里睡着了。
在街上转了一圈回到谢府后门,见阿瓷还没醒,陆骁就上了马车,用手指戳了戳的脸。
阿瓷也和刚才一样,闭着眼睛叫了声哥哥,说还想再睡会儿。
不后来,陆骁被爹拎着衣领揍了一顿,又扔到院子里罚站了一晚上。但到现在,觉得,一顿打换一次门,非常值。
这一瞬间,陆骁想说点什么,但又立刻将这股冲压了回去,只道:“好像是很开心的回忆。”
谢琢点了点头:“对。”
是很开心。记性很好,只要经历的事乎能记来。
只是,十年的回忆中,以咸宁九年的腊月作为分割线,此前的回忆有么丽,此后的回忆就有晦暗。
这时,谢琢发现陆骁黑色常服上沾了白,抬头,就见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际散落。
谢琢轻声道:“快到腊月底了。”
月初一要举行国宴,国宴中的歌舞百戏则需要教坊词来介绍串连。通常,教坊词由谁编写,会由咸宁帝从翰林官员中指定。
今年,这份殊荣落到了谢琢身上。
天章阁里,聊起闲话,盛浩元道:“竟被陛钦点写教坊词,我等果不如延龄得陛重,真是让人羡慕!”
“对对对,我还记着那句‘法天地四时之韵,日用不知;传祖宗六圣之心,我无为自化’,延龄高才,让我写,我可写不这样的。”寇谦卷着书册敲了敲手掌,在旁边道,“你们两个是翰林院留不住的人,盛兄开年就要往吏部升迁了,延龄两年肯定也差不离!”
寇谦话里没什么妒忌,生在小富之家,没少往上爬的心思,知道跟同期的盛浩元要升迁了,也只是真心祝贺。
谢琢听见,连忙道:“吏部是个极好的去处,延龄在这里提前祝贺盛兄了。”
盛浩元忍不住露得意和喜色,但尽力压住了,把话题往谢琢身上引:“延龄呢,若离开翰林院,延龄想去哪里?”
“当是陛安排,不……如果从本心的话,我想去大理寺。”
寇谦奇怪:“延龄为什么会想去大理寺那种地方?天天忙来忙去,吃力不讨好,还容易得罪人!”
听见这个回答,盛浩元眼神微。
谢琢有些不好意思:“我前日了两本话本,一本叫《洗冤录》,一本叫《昭司》,完后,就很想如书中人物一般,昭天之清,洗万之冤屈。”
这么白白地说来,反不会让人想,寇谦大笑:“也是也是,延龄虽平时起来稳重又老成,但实际才十九岁,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有这样的想法和志向是常的!”
寇谦偶尔会觉得谢琢有些不真实,年纪不大却经处事得体、滴水不漏,让觉得自己比谢琢活的这些年,全是白的。
可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谢琢也不是比普通人聪一点的少年郎。
谢琢耳根发红,像是发现自己刚刚的发言太不稳重,有轻狂之嫌。
盛浩元也随口鼓励道:“延龄聪,说不定真的能弄清不少冤假错案,还罪人清白。”又故作叹息,“要是朝廷官员心怀这般的气,不知会有好。”
“说的对,”寇谦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突想起,“说起来,那个温鸣是不是也要参加这次的制科考试?”
盛浩元点头:“没错,温鸣在河道水文方面的才很是不错,定不会错这次的制科。”
寇谦脸上有些鄙夷。
谢琢好奇道:“寇待诏似乎对这个温鸣……”
“还有天就要考试了,那个温鸣不闭门书,反来参加文会。”寇谦语气不太好,“来参加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谁知道,入朝为官,有三五好友不是坏事,但那人……太谄媚了。”
谢琢不解:“谄媚?”
“当时我也在,礼部尚书的儿子不小心踩脏了盛待诏的鞋面,手里的茶水也洒到了自己的袍角上,想让侍人进来清理清理,没想到那个温鸣,竟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跪在了地上,用自己两边袖口,把盛待诏的鞋面和吴祯的袍角擦干净了,你说谄媚不谄媚?我当时被惊住了。”
盛浩元没有阻止寇谦的话,等说完才道:“我当时也很惊讶,毕竟只是鞋面脏了,没什么关系,突跪在地上……让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时没来得及拒绝。”
说完,就在等谢琢的反应。
“确实,”谢琢想了想,猜测道,“或许是这个温鸣知道了此次制科的主考是徐阁老,副主考是礼部尚书吧。”
“有道理!”寇谦又用卷着的书册敲了敲手掌,“吴祯是礼部尚书的儿子,盛待诏是徐阁老的女婿,不巴结得太显,反倒惹人生厌。”
谢琢不声色地附和:“对,如此行事,确实惹人生厌。”
晚上回了家,谢琢换绯色官服,就见葛武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何事?”
葛武手里拿着信,眼睛微红:“公子不是叮嘱,让人盯着温鸣家里吗?刚刚收到信说,温鸣的妻子今天白日里就饮食不,傍晚经去了。临死前,叫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死讯告诉温鸣,让好好考试。”
想起温鸣自己穷成那样了,依要给妻子买药寄回去,可见深厚谊,不由迟疑:“我们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温鸣?虽……经赶不及见最后一面了。”
谢琢着灯烛的微光,片刻后才吩咐:“先不要告诉。”
葛武应了声“好”,又问:“公子,若是这个温鸣没有血性、胆小懦弱,不按照公子的设计行事怎么办?”
烛光,谢琢的眼神无风无痕,“不碍事。就如同棋,棋路不是只有一种,若这枚棋子废了,换一枚棋子就行。”
葛武不再忧心,只在心里想,希望温鸣不要辜负公子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