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听来平常, 但卓宁说话时的神色分明有点怪。再配上“青楼”这个大氛围,容萱一下子读出了他的“意有所指”。
她不禁哭笑不得, 心下愈发确信地想:嗯,他果然心智还不成熟。
虽然他做着这种行当, 说出这种话好似也并不奇怪。但是,他突然这么说,显然不是“预谋在先”,而是血气冲脑之下忽然想到了便就说了出来。
简而言之, 他只是因为被婉拒所以失措, 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迫切地想要讨好她, 想向她剖白心迹。这种简单直接的“你看你看, 我是认真的啊!”的做法,的确很美好, 但也只属于小孩子。
容萱凝视着他, 深吸了口气:“我过了年关二十二岁,你十七。”
卓宁一急:“那又如何?”
“本也不如何。五岁的年龄差, 如果放在二十七和二十二之间,那不算什么。但放在二十二和十七之间, 是不一样的。”容萱语重心长,“你的年纪还太轻,你的世界太窄,太多的人和事你都没见过。你说你喜欢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比你身边的其他人待你都好而已,可如果有个和你同龄的姑娘跟我一样待你好呢?你仔细想想, 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吗?”
“……”卓宁眉心皱起,面色变得愈发茫然,他甚至没有听进去容萱后面的话,只迷茫道,“我不懂……为什么二十七和二十二跟二十二和十七就不同了?我们总会到二十七和二十二的啊,如果那时候我还喜欢您呢?”
“如果那时候你还喜欢我,那这件事至少……是可以考虑的。我不能大包票说我也一定喜欢你,但我会去认真考虑这段感情,不会像现在这样拿你当小孩子看。”容萱给了他一颗甜枣之后,神情又严肃起来,“不过前提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分开几年,你要去经历更多的事情,而不是只能接触到我一个女人。否则我就是在对你进行潜移默化的思维控制,这样产生的感情是不健康的。”
“什么……控制?什么健康?”卓宁发现,在容萱的这句话里,他听不懂的东西特别多。
他于是有点气馁,垂头丧气地想了想,又道:“您就说要我怎么做吧。”
他想,即便等他到了二十二岁、甚至二十七岁,他也一定还是喜欢她的。
容萱认真地为他想了想,俄而道:“我大约再过三两个月便可以攒够钱给你赎身。等你离开醉香楼之后,我就不会这样常去见你了,但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去读书、经商、学门手艺都可以,看你自己喜欢什么便是。这样过个三五年,你经历的事情自然就够多了,到时我们再看会变成什么样。”
“不会变的。”卓宁执拗道,“绝不会的。”
容萱笑而不言。
小学生和中学生在毕业时会格外相信“我们一辈子都是朋友”,等到上了大学,大家自然就懂了。
敏郡王府,谢迟和叶蝉在将近丑时才可算回了府。孩子们在马车上就四仰八叉地睡着了,到了府门口,元显和元晋还知道自己起来往里走,另外四个压根叫都叫不醒,只能让乳母抱进去。
除此之外,还得让宦官把两大筐葡萄抱进去。
这葡萄就是那贡品,元晨吃了一晚上,到最后手指都被葡萄皮染紫了。满座朝臣就看着他吃,偶尔还能见到他举起小手喂皇帝一个,完美诠释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皇帝被元晨可爱得心都快化了,再说他这么大一个人也不在乎这几口葡萄,到宫宴散时,便吩咐傅茂川把余下的葡萄都给谢迟带回来,让孩子们吃着玩。
眼下孩子们都睡了,夫妻俩就先着人洗了一小碟来吃。外面天寒地冻,葡萄经这一路运回来,都变得冰冰凉凉的,叶蝉揪了一个丢进嘴里,一抿:“好甜!”
毫不夸张地说,那甜味就好像是从冰凉的感触里炸开的,一下子充盈了满口。叶蝉简直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吃了颗葡萄,而是吃了一口包裹在葡萄皮里的蜜汁。
但是紧接着,葡萄浓郁的香味就散了开来,软滑的葡萄肉滑喉而过,使得那股十足的甜味半点也不齁嗓子,吃下去舒服无比。
怪不得元晨吃了一个晚上。
谢迟吃了一个也觉得确实好吃,但看她这一脸惊喜还是想笑。然后他指着她跟周志才说:“以后每天给王妃洗一碟。”
“哎,诺。”周志才笑着应下,叶蝉边吃下一颗边摇头:“不用不用,这是给孩子们的,我尝尝就得了。”
“两大筐呢,葡萄又不禁放,不赶紧吃要坏了。”谢迟说着也又吃了一颗,接着道,“再说,哪能为了孩子让你亏嘴?日子久了要惯坏了。”
这倒也是!
小孩子自己没有是非观,大人事事都让着他们,日子久了他们就该觉得这理所当然了。
叶蝉便点了头:“那行,那就每天午后多端些来,我和孩子们一起吃。”
说完,她又让青釉给闵氏、吴氏、减兰各送一碟子去尝尝,容萱是侧妃,要多给一些。爷爷奶奶是长辈,叶蝉就直接让送了半筐过去,反正葡萄吃起来也不废牙。
一弹指的工夫,年关就过去了。正月十六,群臣再度上朝,早朝上又争起了立太子的事,德静公主的驸马成了头一个开诚布公地跳出来说赞同敏郡王入主东宫的人。
然后紧接着,淑静公主的驸马义正辞严地痛陈利弊,觉得此事不可行。
柔静公主的驸马最年轻,在此事上没多说什么,夹在中间给两位姐夫劝架。
一时间,朝堂上成了皇帝的三个女婿在争,谁也不好插话。
谢迟便也没开口。叶蝉在除夕那天跟德静公主说的话他听说了,其实对他来说,就算淑静公主不赞同此事,来日他承继了大统也不会去跟淑静公主“算账”。毕竟淑静公主是陛下的亲女儿,又没有其他过错,他若从陛下那儿接过了皇位,扭头就把人家的亲女儿收拾了,他还是人吗?
不过,叶蝉那天的做法也确实聪明,利用德静公主对长姐的担心为他拉了个人,那他将计就计地这么用下去也无妨。
所以,当下他也犯不着去劝这位为自己说话的驸马。
本朝的驸马其实大多没什么实权,顶多在朝中挂个闲差。所以他们突然这么争,是个人都知道这是在替公主们表态。皇帝的面色时晴时阴,一语不发地听了足足两刻的工夫,终于开口道:“好了。”
三位驸马先后噤声,皇帝沉了一沉:“你们的意思,朕都明白了。让公主们午后进宫来,朕与她们说一说。”
“……诺。”三人都应下,皇帝又看向傅茂川:“让崔氏也进来。”
气氛忽而一紧,机警的朝臣旋即意识到不对劲——陛下这事在把这国事往家事上转?
端郡王上前拱手:“陛下,事关国体,臣恳请陛下还是以廷议为重,怎可与几个女人家……”
“朕的女儿和儿媳,轮得着你来品头论足?”皇帝的声音蓦地一厉。
端郡王意识到自己失言,滞了一滞,只得跪地谢罪。
“退朝。”皇帝显然不快,起身便走。群臣匆忙施礼,殿中随之静谧了好一阵。
众人起身之后,庆郡王讥嘲道:“你瞧你,心急出错吧?”
“我能不急吗?”端郡王一脸懊恼,“好端端的,突然就成了召公主们和前太子妃来议?那若是淑静公主被说动了呢?是不是就直接下旨了?”
“啧啧啧啧……”庆郡王啧着嘴摇头,“这都不打紧。跟你说了,打蛇要打七寸。”
“那你倒是打啊!”端郡王锁眉摊手,庆郡王一脸轻松:“我这不是一时没找着机会吗?等着吧。”
当日午后,皇帝在紫宸殿中与公主们是如何议的,旁人不得而知。但从公主们出宫后的动静来看,事情显然并没已谈妥。
——淑静公主在出宫后就离了洛安,也没去城郊的别苑,而是直接带着一家子到郢山行宫去了。
这明显不是皇帝的旨意,皇帝要冷着人,从来不会支去郢山行宫。只能是淑静公主自己想去,她在以此向皇帝抗议。
但这一切,谢迟都插不上手,即便他是众矢之的,此时也只能安安静静地等着,陛下不让他做的事,他一点都不能做。
二月十六,是元明的六岁生辰。这个节骨眼儿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如若大摆宴席,人多事杂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谢迟便只请了几个相熟的兄弟来小贺了一番,说白了就是谢逐谢追谢逢,外加在御前侍卫中时交好的白康和姜海。
他们在前头设宴,叶蝉在后头款待几家的女眷。孩子们则前前后后的跑,一会儿找父亲玩,一会儿找母亲闹。
宴席散时天色还不晚,谢逢说一会儿要顺道去集市上给自家孩子淘个蛐蛐笼子,正碰上元昕在旁边,仰头就跟谢迟说:“我也想要蛐蛐笼子,我之前那个被摔坏了,蛐蛐都跑了!”
谢迟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逢就先开了口:“行啊,叔叔带你一道去,给你也买一个。”
元昕愉快地道了谢。谢迟想想,也行吧,反正这些小东西也没多少钱,瞎客气是犯不上的。
他只嘱咐谢逢说别让孩子回来得太晚,因为明天还要读书。谢逢说你放心,我今晚还得进宫当值呢。这事就这么定了。
不过后来这事让元明知道了,元明便说也要去,他又是寿星,谢逢不好拒绝,就带着两个孩子一道出了门。
叔侄三个在东市逛了好大一圈,买了好几个蛐蛐笼。这么逛也挺费体力,逛完后他们都有点饿,谢逢就找了家酒楼,带他们一道吃东西。
他们身边侍卫宦官婢女齐全,一瞧就不是一般人。掌柜的伺候得小心翼翼,上齐了菜之后,又额外端了两碗八宝油茶面上来。
谢逢扭脸说我们没点这个,掌柜的点头哈腰:“送的,送的。给两位小公子尝尝。”
彼时元明还正啃着个卤鸡爪,完全抽不开神。元昕就先端过一碗尝了一口,觉得不够甜,也放在了一边。
接着他却又想起来:“哎,小汇子!”他看向身后站着的小宦官,“我记得你爱吃这个?给你吃吧!”
小汇子比他没大两岁,也没那么多主仆规矩,眼下只当是小孩子之间分享好吃的。谢逢见状便也没管,由着小汇子笑呵呵地端起碗来吃,然而只消片刻,小汇子却眉头紧紧一皱,碗咣地一声放回了桌上。
三人蓦地看去,他冒着冷汗弯腰捂住了小腹。谢逢急问一声:“怎么了?!”他一张口,竟涌了一大口鲜血!
“啊!”元昕惊声尖叫,谢逢赶紧把他抱住,同时,却见那小宦官已栽在了地上,身子一软,好似没气了。
“吃死人啦——”酒楼里骤然乱了起来,食客们张惶逃走,真吓着的有,借故逃单的自然也有。
几人身边的侍卫下人都是一怔,下一瞬,侍卫们齐齐拔刀,将众人都挡在了门内,宦官则跌跌撞撞地向敏郡王府跑去,每个人都是一身的冷汗。
紧接着,却见元昕也克制不住地缩了起来:“我肚子痛……”
“元昕?!”谢逢吓坏了,定住神朝余下的宦官急喝,“快,去叫大夫!快去!”
敏郡王府里,宁静就此被打破,叶蝉踩上鞋就往外跑,到了前宅路过书房时,被谢迟一把拦住:“你在家待着,我去就好。”
“元明和元昕……”叶蝉连声音都在颤,话没说完眼泪就涌出来了。谢迟把她紧紧一搂:“别怕,不会出事的。我骑马去比较快,你安心等着。”
叶蝉懵了许久,才终于撑起理智点了点头:“好……”
谢迟感觉到她身上都吃不住劲儿,在他怀里不住地往下滑。四下看看,将她打横一抱,先送进了书房。
然后他蹲身又安慰了她一番:“你放心,若是元明和元昕出了事,回来的下人一定就直接告诉我了。眼下只说死了个宦官,可见他们两个没事。”
“嗯……”叶蝉失神地点点头,手上开始推他,“你快去,你去。”
谢迟点点头,站起身示意青釉和减兰来陪着她,自己不敢再多耽搁,疾步出了府。
他到那间酒楼时,元昕已被大夫用药催了吐,但他年纪小身子弱,经了这番折腾顿时虚得不行,就倚在谢逢身边睡着了。元明也受了惊吓,缩在谢逢怀里一直发抖。看到父亲进来,他既想过去又不敢从谢逢怀里离开,就只伸手叫了声“父王”。
谢逢闻声抬头,顿时十分局促:“哥,对不住,我……”
“跟你没关系。”谢迟几步上前,将元明抱了起来。他遥遥看了一眼那小宦官的尸体,一股恶寒像是万千只虫蚁一样,迅速爬遍全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加更,明天争取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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