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阵雨过后,明媚的阳光照彻了整个太上宗,满山的无尽翠意都被装点上了一层浩浩洋洋的金辉。
这是个很令人舒适的晴天。
沈庭雪久病体弱,对于天气更迭异常敏感,所以一早醒来,他只是躺在床上,便仿佛嗅到了一股暖洋洋的草木清香气。
今日天气定然不错。
因此沈庭雪心情也好了不少,这时他默默让白玉傀儡扶着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上了轮椅,便想出门去晒晒太阳。
轮椅行至外殿时,沈庭雪下意识朝殷玉离每日休息的那张矮榻上看了一眼。
结果矮榻上早已干干净净空无一人,连被子都叠整齐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沈庭雪心中莫名生出一点不太舒服的感觉。
但很快,他又将这种感觉强行压了下去。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沈庭雪对殷玉离还算了解,殷玉离经常会起的比他早,然后就会去山中四处走一走,等到大约辰时回来。
只是今日,沈庭雪总觉得,好像还是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这种奇异古怪的感觉,竟是有些像他刚做预知梦那时候的感觉。
预知梦?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庭雪不自觉便攥紧了轮椅的扶手。
难道……他昨晚说了那些话,让殷玉离想逃了?
思绪一旦开始,便会疯狂蔓延,沈庭雪心口微微一沉,来不及多想,便要催动轮椅出去。
结果他刚刚伸手按上了轮椅后方的机关,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却已经出现在了寝殿门前。
沈庭雪微微一怔,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自己此刻都没发现,方才他身上凝聚起来的,那股紧张的气息,在见到殷玉离的一瞬间都消弭于无形了。
殷玉离走了过来。
沈庭雪也驱动轮椅,慢慢迎了上去。
等到两人离了近了,沈庭雪才终于看清,殷玉离平日便显得有些苍白的冶艳面容上此刻愈发露出了一丝有些疲惫的神情,那一双漂亮的幽紫色眸子下方也出现了两道淡青色的阴影。
沈庭雪眉头皱了皱,下意识便放缓了嗓音:“你昨夜没睡好?”
殷玉离听到沈庭雪这句话,方才抬起头,他跟沈庭雪对视一眼,反而淡淡笑了笑:“是,偶尔失眠,有劳仙尊挂心。”
沈庭雪看着殷玉离这个笑容,微微恍惚了一下,头一次觉得殷玉离的笑容格外纯粹干净。
不过看着殷玉离脸上那些因为疲倦留下的痕迹,沈庭雪沉吟片刻,还是轻声道:“是昨夜我的话,困扰到你了?”
殷玉离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果断否认:“不是,只是我自己有些烦心事。”
但顿了顿,他又目光清明地直视着沈庭雪道:“不过我现在已经想通了。”
沈庭雪心头一颤,四目相对,他定定凝视着殷玉离,似乎试图从殷玉离脸上看出点异样来。
但很奇怪,此刻的殷玉离虽然看起来异常疲倦,但神情却十分平和安静,那一双幽紫色的眸中更是沉淀着异常幽远澄净的光。
好像除了疲惫,殷玉离的精神状态反而更好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沈庭雪微有愕然,但随即他悬着的一颗心也悄悄放下了。
殷玉离应该没有撒谎,他或许确实是昨夜辗转反侧到现在,想通了一些事。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身体的疲惫确实算不得什么。
想到这,沈庭雪略带宽慰地淡淡一笑:“既然你想通了,那我们就尽快——”
“仙尊。”殷玉离忽然静静打断了沈庭雪的话。
沈庭雪停顿了一瞬,却没有恼火,只道:“你说。”
“仙尊能否给我半日时间,我想下山看看。”
殷玉离这句话一出口,空气中的气氛顿时凝滞了起来,沈庭雪的神色也逐渐从放松变得凝重起来。
可最终沈庭雪没有在殷玉离面前露出任何怀疑和质问的情绪,只是在此刻有些僵硬的气氛中安静了好一会,才默默攥紧了扶手,低声道:“你有弟子令,如果你想下山,随时都可以下山。”
他们俩都默契地没有提“离宗”这两个字,语气平静地仿佛只是在交谈下山买菜这件事一般。
“我知道。”殷玉离莫名笑了一下:“但还是想告诉仙尊一声,我半日就回来了。”
“到时候——”
话说到一半,殷玉离忽然又截口不言。
沈庭雪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殷玉离话中隐晦的期冀,忍不住追问道:“到时候就怎么样?”
殷玉离沉默片刻,并没有再直接回答沈庭雪的话,而是话锋静静一转:“仙尊有想让我带什么东西给您么?”
沈庭雪没想到殷玉离会这么快就转了话题,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看着殷玉离那双隐隐藏着一丝温和的幽紫色眸子,沈庭雪也逐渐回过了神。
思索了片刻,沈庭雪神情温和地注视着殷玉离的眸子,轻声道:“山下东南方三十里外有个小镇,镇上有一家阿婆的糕饼铺子,那里的山楂糕味道很不错。你如果方便,就替我带一些回来吧。”
殷玉离好看的眉眼轻轻弯了弯:“好,我记住了。”
就在殷玉离跟沈庭雪告辞离开的那一刹那,沈庭雪心尖微微一跳,下意识就出声嘱咐道:“早些回来。”
殷玉离转身的步子微微一顿,恰好有日光从殿外照进来,落在他半边如同雕塑一般俊美无俦的莹白侧脸上。
半晌,他迎着光,轻声道:“好。”
殷玉离走后,偌大的一个寝殿气氛立刻就变得冰冷且凝滞起来。
沈庭雪靠在轮椅上,静静闭了眼,半晌,他微微吐出一口浊气。
即便方才他一个字也没问,但他几乎也能猜到殷玉离是要去做什么。
如果他猜的没错,殷玉离必然还跟外界保有联系。
而这一次,殷玉离应该就是去斩断那些联系的。
原本有预知梦在前,沈庭雪理所当然该去阻止殷玉离,可不知为什么,在方才他对上殷玉离那双幽紫色的澄澈眸子时,他又觉得,他不应该多问。
他总觉得,一旦他多问一个字,殷玉离就会退缩,放弃。
所以,他选择了信任。
而且,他也不算是毫无防备,因为殷玉离身上那枚高级弟子令是他动过手脚的,一旦注入神识,便只允许注入神识的那一人出入。
这样,即便殷玉离真的叛变,那他也无法带任何人进入太上宗,还会因此暴露。
但……
沈庭雪更希望,殷玉离好好回来。
带上他想要的山楂糕,平安无恙地回来。
一袭黑衣,在林间疾掠,他所到之处,鸟群惊飞,树叶四散。
他乌墨色的长发在空中飘展开来,冶艳如玉的面容映照着日光,却透着无限的冷漠。
赫然便是殷玉离。
只是他此刻行动自如的模样,哪里像是被金针封住了穴道?
修为更是达到了金丹的巅峰期,丝毫未曾受损。
他刚刚跟他的舅舅,也就是那日的紫衣男子孟思危传讯过了。
正好就约在他要去买山楂糕的那座小镇外的山林中会面。
这正是殷玉离思索了一夜,做下的决定,确实不是因为沈庭雪,但也间接跟沈庭雪有关。
一炷香的时间后,殷玉离足尖一点,轻轻落在了约定地点附近的一块空地处,还随手折了一根细细的竹茎,握在掌中静静把玩,神情又恢复了他最惯常的慵懒及高傲。
不多时,殷玉离忽然抬起眼,漠然地朝西北方看了一眼。
果然,一袭熟悉的紫衣很快就出现了。
孟思危就这么擦着汗,踉跄着落在了殷玉离身前不远处的地面上。
他见到殷玉离先是眼前一亮,接着眸中又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阴毒。
不过这些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一抹堆在脸上的浓腻笑意。
“好外甥,你终于来了,舅舅可担心死你了。”
说着,孟思危就上前一步,伸出双手,作势想要拥抱殷玉离。
谁知他刚一伸手,殷玉离的身体便游鱼一般轻轻往后滑了三丈。
孟思危动作一僵,抬起头,就对上了殷玉离那双带着冷意的锐利紫眸。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孟思危怔了一瞬,脸上透出一丝怯意,但他很快就又堆笑道:“瞎说什么呢?舅舅真的是一个人来的,好外甥你在太上宗这几日受苦了,快跟舅舅走,舅舅带你回去好好调养调养身体——”
“三个金丹,一个元婴,舅舅是想让他们替我调养身体么?”
殷玉离这句话慢慢的一出口,孟思危的脸色就骤然变了。
在一瞬间,孟思危忽然想起他临走前那位宁仙尊交待过他的两句话。
“你外甥很聪明,不要轻敌。”
“还有,我要抓活的。”
孟思危当时不以为然,觉得殷玉离不过十九岁,就算再怎么聪明,也还是他的掌中之物,可现在看来,这小鬼倒真有些斤两。
可越是如此,孟思危反而愈发生出了几分逆反的心态,尤其是此刻,见着殷玉离用他那惯常冷漠且高傲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自己,孟思危仿佛又想起那位宁仙尊说的:你连你外甥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瞬间,孟思危的表情就变得狰狞起来,半晌,他缓缓咧开嘴,冷冷一笑:“既然你猜到了,那就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吧,是你先毁约勾结太上宗在先,就休怪舅舅要抓你回去!”
“到底是我先毁的约,还是你先勾搭的卿天宗?”
就这么一句话,宛如晴天惊雷,狠狠炸在了孟思危的心头,孟思危脸上的自负骤然就挂不住了。
“你在胡说什么!”
孟思危这句话刚跳出来,一道异常恢弘的劲力就猛然从他后方袭出,狠狠地向殷玉离的方向抓去!
然而就在下一瞬,殷玉离却从容一笑,他周身威压也在这一刻骤然凝聚,黑发飘舞,美若艳鬼。
接着,他抬掌便狠狠将一张符纸打入了地面。
就在那符纸打入地面的一瞬间,金光万丈,几乎是在同时,一道无形的屏障就从他身周升起,跟那道恢弘的劲力狠狠对撞!
对撞之后,一道金色的弧波从殷玉离面前的空气中浮起,显露出一片半圆形的罩状,但在那劲力之后,又悄然消失,隐匿不见了。
“玄冥真武阵!”
一个苍老带着一丝恨意的嗓音响了起来,同时一团灰雾凝聚成了人形,踉跄着降落在了孟思危身边,吐出了一口血。
这正是孟思危请来助阵的金丹之一。
他方才见到孟思危跟殷玉离虚以委蛇,便觉得异常不耐烦,后来见到殷玉离竟然戳穿了他们的目的,干脆便直接出手了。
却没想到殷玉离居然留有后手,害得他吃了一个大亏。
但这时他看着这坚不可摧的玄冥真武阵,也不敢再出手了。
孟思危自然也知道殷玉离是天才,也知道这玄冥真武阵是极为厉害的防御阵法,化神以下基本都很难强行突破。
但他没想到殷玉离居然有时间去准备这个?
想到这,孟思危脸色一变,顿时就跳脚道:“你居然一开始就准备好暗算你舅舅了!果然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面对孟思危的指责,殷玉离神情十分平静,这时反而笑了笑:“舅舅,我一开始可不是想用这个阵法对付你,而是想用它对付太上宗,为我们争取逃走时间的。”
“可你先不仁,想要抓我献给卿天宗讨好,我也只能用它来对付你了。”殷玉离目光锐利,字字诛心。
果然,孟思危听了殷玉离的话便暴跳如雷,额头上青筋暴露:“你狡辩,分明就是你算计你亲舅舅在先——”
“那舅舅不是也算计回来了么?”殷玉离徐徐道。
孟思危骤然噎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而这时,一旁的那位灰袍修士忽然冷声道:“即便如此,孟先生也是你舅舅,你太放肆了。”
殷玉离:“哦。”
灰袍修士:……
孟思危仍在喘息,但他眼珠子却还不停地悄悄转着,显然是在想办法。
殷玉离把孟思危的小动作都看在眼中,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忽然道:“舅舅,你知道你哪里露馅了么?”
孟思危:“什么?”
“因为你告诉我,你找到了太上宗护山大阵的漏洞。”
“我是你舅舅,这种事当然要提前告诉你!”孟思危大声道,却丝毫没觉察到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已经有些心虚。
“是吗?”
“可舅舅你先前又说,雇佣这些大能每日消耗巨大,如果真的找到了漏洞,你怎么还等得了三日?而且昨夜夜黑风高,不是更好行动么?为何要等三日?”
孟思危咬着牙,还要强撑。
偏偏此刻殷玉离又目光讥诮地看向孟思危:“但即便这个试探漏洞百出,以舅舅你的智商也不可能想得出来,只能证明,你多了帮手,还是同样觊觎太上宗的帮手。”
孟思危猛地噎住了,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现在太上宗的几位高手和卿天宗的几位高手正在争夺龙脉,后方空虚,自然就会有人想趁虚而入。”
“跟陈国敌对,跟太上宗敌对的,能在太上宗被倾覆之后获益最大的,就是卿天宗没错吧?”
孟思危听到这,再也忍不住了,他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便暴怒道:“还等什么,先把这臭小子给我抓起来,带回去给仙尊交差!”
孟思危话音一落,丛林中便立刻有另外三道强大的威压自空中倾泻而下,同殷玉离方才说的一模一样,是两个金丹,一个元婴。
就在他们同时开始向殷玉离攻击的时候,殷玉离忽然厉声喝道:“慢着!”
殷玉离的嗓音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虽然没有带任何威压,但也足够让那些修士动作都慢了一拍。
也就在这时,出于玄冥真武阵中的殷玉离掏出了一样东西,朝众人亮了出来。
赫然便是太上宗的高级弟子令!
那些修士自然都认得这东西,脸色瞬间就变了。
殷玉离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此时慢慢一笑,就道:“各位不会以为我是真的喜欢废话吧,我方才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我被围困的消息早就传回太上宗了,你们若是再不逃——”
殷玉离舔了舔犬齿,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看是你们先打破这阵法把我抓住,还是他们先赶来。”
几个修士面面相觑,沉默了。
他们在心中权衡利弊,而孟思危却又忽然暴起怒道:“你竟然投降做了叛徒,当了太上宗的走狗!”
殷玉离轻笑一声:“那还不是因为舅舅你太贪且太蠢,又想利用我,还想出卖我。”
“若是我真的被送到卿天宗那帮人手里,我恐怕就要彻底变成他们的血奴,日日供血给他们修炼了。”
“但太上宗好歹还愿意给我一个弟子的身份,你觉得,我选谁?”
孟思危怔住了。
他没想到殷玉离会这么聪明,居然把他们的一切后手都算计透了,一时间心头不由得忐忑且焦灼了起来,也隐约有些后悔了。
但接下来,殷玉离的一句话,又让原本恢复了一点理智的孟思危又失去了理智。
只见殷玉离抬头看了看天色,略带嘲讽地道:“舅舅可真好骗,让我又拖延了一点时间。”
孟思危彻底疯狂了,这时他红着眼就对周围的几个修士嘶吼道:“快把这小子给我抓住!打啊,打破那个阵法!抓不住他,我们拿什么给仙尊交差!”
可这一次,那些修士都沉默且犹豫了。
而且他们的目光很都不约而同有些焦灼地朝太上宗的方向看去——显然他们也相信了殷玉离的话。
殷玉离的表现实在是太镇定了。
孟思危看到他的帮手都露出这样的表情,神色愈发狰狞,他抓住一个修士的领口就想威逼那修士动手。
忽然,一声熟悉的,轻轻的叹息声在这竹林顶上响了起来。
孟思危先是一怔,接着便精神大震。
而立在玄冥真武阵中央的殷玉离捏着竹枝的手指却在这时微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慵懒且高傲的表情。
孟思危此刻见到救星来了,立即大喊:“仙尊您来了!您也听到了吧,这小子实在是太狼心狗肺,居然投奔了太上宗!您一定要好好惩罚他!”
孟思危的嗓音在竹林上方回荡,不多时,一道轻烟一般的青色身影悄然出现了在了几人头顶的天空中。
他足踏虚空,就这么悬浮在众人上空,头上戴着的轻纱幂蓠落下半身长,随风轻轻摇摆,如烟如雾。
那袭青衫并没有理会孟思危的大喊大叫,只是轻轻一抬手,孟思危便被彻底噤了声。
孟思危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但眸中的狂喜之色却难以掩饰。
因为他知道,这青衫男子看似清雅出尘,但手段却极为冷酷毒辣。
方才听到了殷玉离说的那些话,自然会狠狠磋磨殷玉离的。
可没想到,这青衫男子在空中静静凝视了殷玉离片刻,却只道:“你为什么觉得太上宗能给你的,我不能给你?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收你为徒。”
听到青衫男子这句话,殷玉离抬起头,嘲讽一笑:“太上宗能让我不离故土,不背负叛国的骂名,你能么?”
“若是入了你们卿天宗,我造反的名声便坐实了,而且毕生没办法回到陈国。但太上宗却能帮我洗刷罪名,你觉得我选哪一个?”
青衫男子想了想:“可他们也利用你,把你当成血奴。你难道不恨么?”
“这与你无关。”
“你现在已经打入了太上宗内部,只要稍微将消息传递给我们,我们自然能灭了太上宗。太上宗灭门,陈国倾覆,我们也可以扶你做新王。”
殷玉离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笑:“可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而且,太上宗给的太多了,我已经舍不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