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这里多久了。”
戏台子的后面竟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放眼一看,一片的绿油油,甚至有些地方都绿到发黑。
无常坐在竹林深处的石凳上,见一身戏服的范无救正在倒水,便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嘴。
范无救倒好了茶,也没急着开口答无常的问话,不紧不慢地将茶壶放回原位,并推了其中一杯茶到无常跟前。这才开口道,“我找到她就来了。”
无常抿了一口茶水,眼神不住地朝范无救那边看去,他脸上抹了一层粉,乍一看,白得吓人,那妆容改变了他嘴角的弧度,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副笑面,开口说话时,那抹笑意更浓。只不过,透过那层面具一样厚的妆容,就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微笑了。
“那你,找了她多少年?找到过几次?”
范无救放下了手里的茶,微微抬起那张笑盈盈的脸,看向了郁郁葱葱的竹林深处,眼神里,蔓延出无尽的深沉,无常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神里透出的孤独和凝重,配上他那张笑脸妆,颇有些诡异的意味。
范无救慢慢开头说道,“我只找到过一次,她今年二十八了。其余的时间,我都用来奔波和找寻。”
无常在脑海里想象着范无救孤单羸弱的身影,一个人走在雨夜里,跨过高山,又走过树林,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
无常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每每话刚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合时宜,就又憋了回去,结果最后说出口的,还是关于她的,“你来这里唱戏,应该是为了她吧。”
范无救点了点头,道,“她喜欢唱戏,也喜欢听戏,所以我就跟在她身边学戏了,如今,她是我师傅。”
“是王曲的母亲?”
“嗯,她如今是这晋泉城里的名角儿,最拿手的是那曲《桃花扇》,晋泉城里对戏曲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她杨歌淑的名号。”
无常看到了范无救眼底流溢的光彩,看来他是真的很在意她。
“那你怎么没娶她?”
范无救闻言皱了眉头,“娶?你一直以为我对她抱的是这种心思?”
无常眨了眨眼,无辜地说道,“难道不是么?你对她一直都这么好,甚至还因为她的死而发了狂,如今,更是为了找寻她,在尘世飘零了几百年。”
范无救忽然嗤得一声笑了,“谢必安,你可真是个傻瓜。”
“啊?”
“你为了救我,甘愿被天雷劈毁一具肉身,被我误会,却也不埋怨不怪罪我,还依旧任劳任怨地默默帮助着我,你这么在乎我,对我这么好,难道也是喜欢我?”
无常看着满脸笑意的范无救,有些哑口无言,他脸上的笑被妆容笑得那么纯良,可无常还是看到了一丝戏谑。
“这怎么能一样,你我都是男子,谈何喜欢不喜欢,你和苏白她,不是一个男一个女么。”
范无救又嗤嗤的笑了笑,“男子和男子怎么了?云良不还是爱上了赵时临,烛九阴也对方言念念不忘。”
范无救步步紧逼的话语,让无常一阵无话可说,窘迫地坐在那石凳上,竟有几分如坐针毡之感。
范无救忽的又叹了一口气。
“你可真是愚笨。谢必安,你在我眼里,和苏白是一样的。你们二人,是我范无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朋友,我可以为了苏白的死发狂,可以为了见转世之后的她一面,而在凡界寻找几百年。如果换成是你,我也会这么做,为你而狂,为你奔波,为你流浪。”
无常忽的抬起头对上范无救的眼睛,他的神情是那么的认真,让人对他的话生不出任何一丝质疑。无常目光稍往下移了移,看到了范无救略带弧度的嘴角。而后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范无救,你这妆容也太丑了吧!”
“滚!”
无常和范无救对视了一眼,而后一齐笑了起来。
他还是范无救,那个会骂谢必安蠢,会嫌弃谢必安笨手笨脚,一言不合就喜欢要他滚却搂着他肩膀永远都不会撒手的范无救。
他还是谢必安,即便披着无常的名号过了那么久,他依旧会习惯范无救脱口而出的一句“必安”!他还是那个习惯于在范无救的保护下永远天真永远愚笨即便被嫌弃也像牛皮糖一样死死粘着范无救的那个谢必安。
无论历经多少个八百年,他们都未曾改变。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范无救脱了那身戏服,一边擦拭脸上的妆容,一边不经意地朝一旁的无常问去。
每次在范无救面前,谢必安都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被他带着在四回居无拘无束的日子,每到这时,他便觉得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愚笨,而且每次看范无救望向自己的眼神,都觉得他仿佛在看一个智障。曾经令世间所有鬼魂颤抖的无常,如今竟窝窝囊囊的在一个范无救面前宛若一个智障!
“我还能干嘛去,除了在阴阳里收些小鬼,管管轮回,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啊。对了,你要不要跟我一同回阴阳里去,咱们一起……”
“必安!”范无救突然开口打断了谢必安,“我回不去了。”
无常忽的瞪大了双眼,满脸惊诧,“什么?”
“你知道的,我是个真正的孤魂野鬼,于这个世间而言,我就是个多余的烂东西。生死簿上没有我的名字,天界所有人都认为当年那个为执念而发狂的鬼死了,天道劈过那八十一道天雷,也认为我应该彻底消散了。这个世间,早就抛弃了我这个不该留下的孤魂。谢必安,我谢谢你赔了我八百年,而我独自飘零了这八百年,也终于如愿地见到了苏白,我已了无牵挂了!你回去做你的无常,忘了我吧!”
无常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湿了眼眶,紧紧抓着范无救的袖子一言不发,就那么死死盯着范无救面无表情的那张脸。
“你早就该猜到了!离开了你的身体,我又能撑多久。多活了这几百年,无非挂着想要见到苏白最后一面的执念而已。谢必安,你留不下我了。”
谢必安抑制不住的泪水成串地滑过面庞,几乎上千年没哭过的无常,如今哭的像个没断奶的孩子。在范无救面前,他从来都是最真实的样子,不会刻意去修饰,不会刻意去伪装,他可以幼稚,可以愚笨,可以天真,可以随心所欲。他无法想象失去了范无救的日子,假如没有了
范无救,那么他谢必安可能就再也不会有最真实的模样了,因为没有人会在他的真实样子外形成一层屏障,尽心尽力地保护他了。
范无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谢必安的头,曾经的他从未这样温柔地摸过谢必安的头,他以前都是粗鲁地随便揉一揉,而后看着谢必安一头的乱糟糟狂笑一阵。如今,他只是想在最后一次留下一个好印象,让谢必安记住这最后的温柔。范无救拿出一壶酒塞到谢必安手里,自己又执了一壶,拉着他走到外面的空地上,对着头上那轮被云模糊了光芒的圆月,张开嘴笑了笑。
“喝完这壶酒,还请谢公子把范某忘了吧。”而后豪爽地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范某知道谢公子忘不了和范某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么往后范某离开的那一日,谢公子就不必亲眼所见了,权当你今日没有找到我,就保留着我还存在这世间某一角落的幻想吧,就当你这个路痴,还未曾找到活我,就当,我还存在着……”
范无救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直接就没了声音。谢必安听着他说的那些话,顿时火大起来,一个箭步抢到他身边来,突然揪住他的领子,逼着他抬起头与自己直视。于是满身火气的谢必安就看到了范无救哭得不成样子的一张脸,一下子就泄了气,脸色涨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范无救在他的手底下,微微仰着头,小声地抽泣着,即便尽全力压制也压不下那份呼之欲出的哽咽。
“就这样说好了,喝完你就走,不许亲眼看着我离开!你就……”
谢必安也有着哽咽地说道,“就自欺欺人么?我再怎么愚笨,也骗不了我自己啊!”
“无救,你是要离开了么?”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揪在一起的谢必安和范无救都是一跳。
“师娘?”
“苏白?”
待看清来人的面貌后,两个人突然一齐开口说道,说完还默契地对视了一下,而后又双双一起回过头去看她了。
杨歌淑也带了一壶酒,走到两个人身边一点也不见外地就坐下了。
“无救,你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掉,不仅你朋友不答应,我这个师娘也是不同意的,今天,你不喝过我们俩,就别想走!”
谢必安看着和当年容貌无二,性子也没差多少的杨歌淑坐在他面前,突然有一种回到了过去的感觉。
杨歌淑拿起酒壶和谢必安碰了一下后,笑着说了句,“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之后也不管谢必安说什么,就直接举着酒壶一口灌了下去。
谢必安和范无救两人对视了一眼后,也拎起酒壶痛快地喝了起来。
三个人喝到了后半夜,杨歌淑和谢必安都醉的倒地不醒了。范无救晃了晃自己的酒壶里所剩无几的白水,勾着嘴角笑了笑,而后,拍了拍杨歌淑和谢必安两个人的脸,就那么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了。
一边走,还一边笑着自言自语道,“就请你们,还想和我斗?”
那句话,也不知他想说给的那两个人,听到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