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懵懂了半晌才弄明白音晚到底说什么。
要说朝朝外那些武朝臣, 别看一个个人前端庄耿介的模样,脱下那身朝服就跟碎嘴婆子无异。天天私下议论皇帝陛下的内帷之事,甚至连萧煜召见哪个朝臣多一些都得酸溜溜咂么一番。
问题是朝臣们可都是男的!男的!
事情展到今已经不单单是音晚信不信他的问题, 这种恶劣流言更加是对天子声誉的损害和对天子尊严的侮辱。
侮辱!
萧煜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捂住胸口,幽幽道:“我非得撕烂这些王八蛋的嘴。”
音晚面带狐疑觑看了他许久,半分破绽都瞧不出来, 轻舒了口气,坐起身,往榻侧挪了挪。
萧煜虽然生着闷气, 但这机灵却是有的, 忙将缕金挺括的外裳脱掉, 只穿软缎深衣爬上榻,将音晚搂入怀中。
两人胡闹了大半夜, 月华练,从轩窗泼洒进来, 照出交叠相依的人影。
萧煜的气纾解大半, 还是有些不忿:“这些人忒得讨厌了, 这般胡说八道, 我都有家室了也就罢了,人家梁贤还未娶妻, 流言甚嚣,让他将来何做人?”
音晚困倦疲乏倚躺他怀,半阖着眼皮,呢喃:“那你就给他张罗门婚事,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么……”
她是无心之言,萧煜仔细一琢磨, 却觉得委实可行。
一个秋阳高照,天气爽朗的午后,萧煜将梁贤召入了宣室殿。
梁贤是个标准的儒生,品行端正,温吞儒雅,外加略微有些迂腐。他这些年非没有听到坊间朝野流传的那些荒唐谬论,但他自矜身正不怕影子斜,从来没有过,也没有向萧煜诉过半句苦。
可今日乍一听萧煜要给他说亲,这朗朗七尺男儿却红了脸,捏着衣角站大殿中央,支支吾吾半天没有吐出句完整的话。
萧煜道这是个小可怜。
梁家本是寒族,靠出了梁贤这么个人物才鸡犬升天,饶是此,他父亲与继母偏心他那个不成器的妹妹梁照儿,对他漠不关心,由着他的婚事拖延到今还没个着落。
萧煜前些年独守空闺受尽了情伤,恨不得天底下所有鸳鸯都离散于中途,和他一样孤零零的才好。而今他有娇妻稚子侧,日子过得温馨幸福,心也宽了起来,得闲时也愿播散皇恩普度一下众生。
他起先给梁贤物色了几个人选,一水儿的高门仕女,谁梁贤都不愿,萧煜的关怀备至下,才彤红着脸轻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这么一说,却又让萧煜为难了。
待夜,眼看着音晚将小星星哄睡,让乳母抱回偏殿,他才灯烛稀微喟然叹道:“梁贤看着老实巴交的,眼光却毒,他看中了崔琅嬛。”
音晚本正妆台前拆解髻钗环,闻言一怔,披散着头转过身来他。
萧煜道:“我这些年为了把你找出来,派人盯着谢家,崔琅嬛对你父亲是什么心,我只怕是看得比兰亭还清楚。”
他见音晚斜眼剜他,忙上前抚着她的肩,温声道:“那都是从前的事了,我早已决定洗心革面弃暗投明,绝不会做监视你家人这卑鄙的事。”
回忆起音晚不的那些年,萧煜只觉自己宛枯叶逐水飘零,孤魂野鬼般游荡熙熙人世,说不出的凄清寂寥。
起先监视谢家是为了把音晚找出来,大约过了一两年的时候,萧煜心就有数了。这是蓄谋已久的逃离,不管是音晚还是谢家其他人,都沉住了气要跟他死磕到底,是不会轻易让他寻出端倪的。
但他仍旧没有撤走安放谢家周围的密探,那些书满生活琐事的奏报风雨无阻的被送到他的案牍上,他闲暇之时,会随手拿起来翻一翻。
那是曾经的钟鸣鼎食之家卸下荣华权柄后的寻常生活,是父慈子孝,三代同堂的和睦安乐,亦是他所向往的人间烟火,和美家室。
他羡慕极了。
他想着想着,又出了神,直到音晚站起身,抬手轻抚过他的面颊。
她的目光柔和清透,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
萧煜轻呼了口气,掩饰过一晃的脆弱,将话题掰回来:“这种事情我不好插手,若依照亲疏远近来说,我是希望三舅舅身边能有个妥帖的人照料。可那日我们谢府都听见了,他对崔琅嬛没有那个。崔琅嬛的年岁也不轻了,总不能这么继续蹉跎下去,贤既然一片痴心,不给他个机会……”
音晚忖度了良久,答应萧煜会找个机会将崔琅嬛召入宫中探探口风。
这一夜风声潇潇,鸟雀嘤啾,间歇响耳畔,音晚总睡不安稳,好容易后半夜勉强入睡,她又做了一场梦,梦中有个女子,隐白茫茫的烟雾之中,眉眼弯弯,冲她温和微笑。
她道那是母亲。
音晚未满周岁时母亲离世,她根本记不得母亲的样子,却本能觉得那就是。
她梦中追逐,想要靠近母亲,同她说一说话,可那杳杳烟雾总隔两人中间,飘渺幽幻,她追了一夜都没有追上,醒来时泪水已沾透了大片枕席。
透过层层叠叠垂下的紫縠帐,可见天光暗薄,时辰还早。
音晚也睡不着,又怕吵着萧煜,轻手轻脚越过他下了床。
天边云儿絮堆叠,一线曙光从远山蹦跃而出,徐徐蔓延开。
萧煜这些年勤于政务,无一日免朝,不需内侍叫起,到了卯时自己就醒了。
这个时辰往往天还未大亮,音晚通常不会醒这么早,萧煜心疼她身子孱弱,想让她多睡一会儿,每日清晨都是蹑手蹑脚独自拂帐出去更衣,绝不将她吵醒。
这一日卯时,萧煜照例幽幽醒转,习惯性展臂探向身侧,却摸了个空。
他僵滞须臾,猛坐起身,眼中尚有初醒未散的迷濛,额间却已渗出涔涔冷汗珠,刚想唤人,想到什么,又噤声,干脆翻身下床,赤着脚快步出去。
望春正领着宫人端来垂旒冕冠和玄衣纁裳,眼见萧煜着寝衣神色惶惶出来,一时有些愣:“陛下这是怎么了?陛下找谁?”
听到他说话,萧煜才渐渐缓过神来,闭了闭眼,手抵额头,有些乏力问:“皇后呢?”
望春仍是懵懂,抬手指了指殿外游廊,道:“说是胸口闷,外头吹吹风,让奴才们先伺候陛下梳洗……”
话未说完,萧煜已飞快越过他奔出殿门。
薄曦初散,烂漫霞光洒落廊庑上,勾勒出纤柔人影。
音晚寝衣外潦草系了件薄绸披风,乌散于耳后,随风轻轻扬起,凭栏而立,沐浴晨光,清灵纯澈似仙,仿佛一晃神就会腾雾翩然而去。
萧煜从身后抱住她。
音晚略微一怔,偏头冲他笑,小小的脸蛋脂粉未施,酒靥微凹,恍朝霞般明媚粲然。
萧煜低头吻她,抚摸她的,声音低柔:“我傻……”
音晚有些许茫然:“怎么了?”
“方才我醒来见你不身边,本能想喊人进来,可脑子一阵迷糊又有些害怕,生怕进来的人会对我说,哪有皇后?她不这儿啊,不去哪儿,陛下方才是做梦了吧。”
“我怕极了是一场梦,心怦怦的跳,你听。”
音晚背靠他胸前,感受着他的胸膛剧烈急速的跳动,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握住他的手,温柔道:“别怕,我这。”
萧煜臂弯拢紧,将她锁进怀,用了许久来平复心情,方才痴痴一笑:“坏日子过得太久了,好容易过上好日子,反倒忐忑惶恐起来,生怕是一场梦。”
自嘲:“做了皇帝又何?仍旧患得患失,凡夫俗子一个。”
音晚心底打趣:不光是凡夫俗子,还是个傻子,是傻的要命,傻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