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垂在袖口的手微微一颤, 仰面直视耶勒,目光清凌凌的。
耶勒却像没看到她眼底的锋棱,伸出手握向她的肩膀, 似是想把她揽入怀中。
音晚反应敏捷,飞快后退一步,躲开他的碰触。
寻香探出的手便落了空。
耶勒没有强求,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 慢吞吞地缩了回来。
“晚晚,你爹把你教得太好,你太规矩太懂事了, 这种事其实没什么的。”耶勒自认为比她多出十几年的人生阅历, 又饱经事沧桑, 一旦把挑明,便格外轻巧:“女人活在世上, 总是要依靠男人的,你若是温顺一些, 很快就会发现, 做我的女人比做我的外甥女好处更多, 你也能活得更好。”
“我不会像萧煜那般束缚你, 天地寥廓,任卿翱翔。且, 至多再过个三五年,萧煜能给你的尊荣富贵,我也能给。”
他面含笑意,耐心软语,像是在与她商量一件极平常的事。
音晚忍着心中不适,既不能妥协亦不能激怒他, 脑子飞速转动,眨巴着清澈无辜的双眸,叹道:“可惜。”
耶勒微笑着问:“可惜什么?”
“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男子眠花宿柳,其身不洁。”
耶勒的霎时僵在脸上。
他疑心音晚是故意给他难堪,可她面容澄净,像是在认与他讨论这风月之事,半点坏心眼都没有。
原就是他起的头,人家不过说了实,若是翻脸,未免太有失气度。
音晚见他绷着面孔缄默不语,只当自己年少无知,不会人眉眼低,继续愁道:“怎么办呢?虽然萧煜很讨人厌,但他却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我说不喜欢同别的女人享夫君,他就当乖乖听话,从来不会花天酒地,若没有质子的事,我忍一忍倒也能与他过下去。”
“可是舅舅——不,可汗,您这种情况,我着实不知该如何说了……”她深深蹙眉,瞧上去很为难的模样。
耶勒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想要拂袖去,走出去几步,猛地反应过来,停住步子回过头。
音晚依旧敛袖站在湖边,粼粼湖光与皎皎月光交汇,映落到她的身上,勾勒出袅袅纤腰与冰洁玉质般的侧面,倒显得神情莫测。
他强迫自己静心,慢慢又走回来,凝着她的脸,目中微寒:“你是故意的?”
音晚正在出神,没料到他又回来了,静默须臾,随即莞尔:“是您自己说的,不要把您当做舅舅,要当做男人。我给出的是做为男人的评价,若您觉得刺耳,那便退回去继续做舅舅吧。”
她些许忧郁,些许惋惜地喟叹:“舅舅,当是好舅舅。”
耶勒彻底拿她没有办法了。
来之前他早都想好了,若她要闹,甚至要打骂人,他都有法子应对,可她偏偏不哭不闹,就这么慢声细语,堵噎得他几度说不出话来。
他同穆罕尔王一样,风流浪荡,御女无数,可从来不会做强取豪夺的事。风月之事讲究得是你情我愿,若要凭借蛮力去勉强一个弱女子,既有失身份体统,显得卑劣,又很是没趣。
床榻上的媚骨柔肠,唯有甘心奉献,才能品出个中妙味。
不管怎么说,强人所难都是一件为人所不齿又很没有必要的事。
可这一回,耶勒却不甘心了。
他凝睇着音晚,那如画眉目、琼腮丹唇落入眼中,明神情寡淡,却有着艳倾众生的摄目风采,勾得人心弦儿不禁发颤。
想起她曾在一个男人身下婉转承欢,为他缔结珠胎,为他流泪饱受情愁,一切那么自然。她曾经被一个男人从身到心彻底地拥有过,若就这么放弃了,她也许还会有别的男人,那男人会继续享用她的温柔与美丽,他,只能做为舅舅,站在一边远远着。
甚至,今天这一步迈出去,连舅舅都做得不伦不类,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尊敬他、崇拜他。
既然已经这样,那便豁出去吧,至少他要得到她。
耶勒眼中陡然燃起两簇炙热,紧紧凝着音晚,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我不会有别的女人,我也能洁身自好,此生唯卿一人。”
他以为堂堂七尺男儿,做到这般,至少音晚会有些动容,但她却只轻轻一,抬眸看他,眸中满是轻慢与嘲弄。
耶勒当即倍感屈辱,热血冲顶,脸颊滚烫。
她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容愈加刺目,这般,令耶勒连发火都没了名目。
他再也站不住,拂袖离去,临去前撂下一句:“你回去收拾行李,跟我回草原。”
音晚没应声,心里却在想:草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的。
**
雨下得太久,萧煜总是心情烦躁,好容易雨停了,他才能伏在龙案上短暂地睡一觉。
自打从瑜金城回来,他已经许久不能安眠了。一闭上眼睛,就是音晚轻蔑的声音。
——“你问孩子做什么?你觉得我会给你生孩子吗?你这样的人配有孩子吗?”
彻骨的痛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像是要把心碾成齑粉。
他当时气极了,说“没关系,你还可以再怀、再生”……他怎么能这么说!他明明是心疼晚晚的,明明也在为这个孩子的逝去而难过,他为什么就不能放下架子好好地服个软,示个弱……
音晚那么爱孩子,一定是在绝望之下才会狠心不要这个孩子。
她一定很恨他。
萧煜头疼欲裂,接连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处理因远赴瑜金城而留下的政务,使他疲惫不堪,终于难以抵挡倦意侵袭,在百般痛苦之下,稀里糊涂陷入沉眠。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音晚正坐在窗前,托腮看着苍茫夜色,幽幽叹息:“我该怎么办啊?”
萧煜想走近些,问问她到底在烦恼些什么,他们之间倏然生起一阵白烟,那孤坐窗前的纤弱身影渐渐变得模糊。
他一急,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大殿中格外安静,灯烛亮在案头,昏黄微弱,轩窗了一道缝隙,送进缕缕夜风,摇曳着轻若烟雾的纱幔。
萧煜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冷汗涔涔。
他扬声道:“望春!”
望春立即推殿门进来。
“召校事府校尉吴勉。”
望春看了眼更漏,目光未收回来,便听御阶飘下不耐烦的声音。
“快去!”
他不敢再耽搁,去值房取了鱼符,唤来个伶俐的内侍,将鱼符交给他让他立即出宫去召吴勉。
这位新晋校事府校尉吴勉是萧煜亲自提拔上来的。
校事府是专为君王刺探机密、监视朝臣的署寮,善阳帝在位时校事府被谢家把持,几乎成一步废棋。萧煜继位后重建校事府,陆续铲除谢家爪牙,往里安插亲信,杜绝他们与朝中官员往来授受。
古来帝王疑心深重,故才有校事府的存在。
吴勉今年三多岁,正直鼎盛年华,腿脚灵敏,来得很快,拜倒在殿前,向萧煜回禀。
“臣奉陛下指令,已派人陆续潜入瑜金城,伺机而动。只是穆罕尔王防备森严,且瑜金城到底是突厥地界,臣怕惊动王庭,让他们察觉娘娘就在城中,给娘娘带来危险,不敢动作太大,只能力求稳妥,徐徐图之。”
萧煜道:“你做得对,务必要保证皇后周全。”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舒缓着疲倦,道:“朕今日召你来,有另外一件事,除了穆罕尔王,再去查另一个人。”
吴勉抬头,见萧煜神色冷凛,薄唇轻启:“耶勒可汗。”
自打音晚失踪,萧煜便一直恓惶焦虑,终日想得尽是如何将人抓回来,全然失了本该有的冷静睿智。
校事府查过耶勒,报上来的结没有问题,他便真就是没有问题了吗?
此人骁勇多谋,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初他是和穆罕尔王一起出入宫闱,若穆罕尔王当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偷拐大周皇后的事,他能毫不知情,毫无反应吗?
但此人愣是一直神隐在这件事之外,上去从头至尾都没有他的参与,连萧煜亲自去了瑜金城,去了别苑,都没有摸到关于他的任何痕迹。
这么大的事,就算与他无关,他也不至于这般置身事外,一点都不帮好友的忙吧。
事出反常,必有鬼。
最重要的是,刚才那一场混乱的梦魇,让萧煜想起了一件事,一个甚是明显的破绽。
从雪儿的到别苑里音晚对他的讥讽指责,都可以出音晚是因为“质子”一事才狠下决心离开他的。
可穆罕尔王做为大周与突厥联络的使者,他早就知道这件事,甚至早于萧煜和音晚成婚。
若他要告诉音晚,有的是机会,远的不说,当初在骊山,他若是想说,恐怕音晚早就知道了。
可一直到音晚怀有身孕,还在满怀期望地要他许诺会对孩子好。
彼时情意切,不似作伪。至少说明,音晚知道“质子”一事是在怀孕之后。
恰恰是那个时候,在穆罕尔王的牵线搭桥之下,耶勒乔装来到长安,来到了未央宫。
时间比对严丝合缝。
萧煜冲吴勉道:“耶勒那个出身瀛山族的母亲,还有他姐姐的去处,还得再查。”
吴勉颇为不解:“臣当日已再三查证过,就算耶勒可汗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如此精准地躲过校事府的耳目。”
萧煜忖道:“校事府之前一直把持在谢氏手中,谢润对校事府的探查方式甚是熟稔,若他早就和耶勒有所勾结,一定会未雨绸缪,提前教他如何避开校事府耳目,捏造出一个虚假的故事来洗掉他身上的嫌疑。”
“所以,你们要摒弃从前的方式,拟定出新的章程,重新再查,一定要给朕把耶勒这个人查得明明白白。”
**
音晚坐在窗前,一夜未眠。
青狄推门进来时见她还穿着昨日的衣衫,发髻齐整,目中暗含忧色,倒是没说什么,只把茶点奉上,要她梳洗后用一些。
刚净完面,淡敷过脂粉,侍女便在门外道:“可汗说新买进来一批锦鲤,放在湖中养着,请小姐去湖心亭赏。”
青狄知道原委,心中自是厌烦,随口说:“小姐昨夜没睡好,劳烦姐姐向可汗回禀,今儿就不去了。”
侍女踯躅着,面带怯色,迟迟不肯离去。
音晚从前在未央宫中惯了这样的表情,料想一定是舅舅向这侍女下过严令,要她务必把人请去。
她淡声说:“我去,你在外面等着我,换过衣裳就走。”
侍女如蒙大赦,向音晚深躬鞠礼,退到门边。
有些事,既然躲也躲不过,倒不如迎面而上,往他心窝多捅上几刀,让他试一试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