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披着袭黑狐大氅, 衬得脸色宛若冰雪。
他身后是便服执剑的禁军,有几个跟在他身后,有几个散落在街角隐蔽之中。
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古怪起来, 音晚正头疼,萧煜口了:“算是老朋友,远道而来,朕该尽尽地主之谊的, 前边有个茶肆不错,可去坐坐。”
茶肆离得很近,萧煜熟门熟路选了个临近窗边的位置, 音晚探头看, 从这里隐约能看柿饼巷重叠的屋檐顶瓦。
萧煜站在她身侧, 道:“有时从柿饼巷走出来,便到这里坐坐, 能看你和小星星住的屋舍,心里是安宁高兴的。”
音晚将目光收回, 没再说什么。
人两侧, 音晚稍有犹豫, 还是坐在了萧煜的这边。
皇帝陛下难得纡尊降贵, 抬眸看了眼耶勒,道:“有些事本不愿意说得太明白, 无奈总有人装傻,半点脸面都不要,便只有大家都坐下,好好地谈谈。”
他的话刻薄难听,调子却起温和清越,若流泉潺湲, 若筝弦拨引,好听得紧。
音晚方才他客客气气引她和耶勒来茶肆小坐,还惊讶了阵,以为他转了性子,直到听到这熟悉且刁钻的话语,颗心才终于落下来。
哦,还是从前的调调,半点没变。
耶勒不是个省油的,当即冷笑:“皇帝陛下竟要与旁人谈‘脸面’二字,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意思就是你挺不要脸的,还是勿要说旁人了。
萧煜却不动怒,俊美容颜上总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影,带着轻蔑与不屑。
他坐稳当,轻覆住音晚搁在桌上的手,声音凉薄而含有讽意:“说起来,朕应当随晚晚唤你声舅舅,你即是长辈,有些话自然说,朕不会同你生气。”
捅人专挑心窝捅,这历来是皇帝陛下的拿手好戏。
耶勒的脸色果然变了,厉眸微眯,透出锋锐寒冽的光。
萧煜漫然道:“朕从前直想不通,当年晚晚为何要离开瑜金城,脱离你的庇护来到举目无亲的洛阳。直到不久前朕终于想明白了,谢润若知道你曾如此趁人之危,怕是要为当初相信过你而呕死吧。”
耶勒神情冷鸷,紧抿的唇微动,正要反唇相讥。
谁知萧煜嘴皮子甚是利落,连口气都不喘,抢在耶勒口之前继续说:“当年为了把晚晚带走你算是费尽心机了。朕前头刚跟你说好,如何压制突厥九部和王庭势力,如何废弃质子之约,你转身就能到谢润和晚晚面前挑拨离间,说朕铁了心要送嫡子为质。朕就不明白了,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你又着什么好处了?还是说可汗惯喜欢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他的话越说越难听,耶勒却在质问中冷静了下来,他面含讥诮:“这个问题倒是问得好。”
耶勒前倾了身体,紧盯着萧煜的脸,字句地问:“我没来之前,没把晚晚带走之前,她过好吗?你对她好吗?”
萧煜脸色骤凉。
耶勒却越发闲适自在:“这上的夫妻,若经不旁人挑拨了,彼此之间信任全无,是不是也该反省反省自己?只有懦夫,才会把错都归结在旁人身上。”
“你们萧家还真是一脉相承,你父皇就是个抢占民女的卑劣无耻之辈,我瞧着你跟他没差多少。”
萧煜猛地拍了下桌子,桌面低低震颤,他凛目森寒,如刃般刮向耶勒的脸。
音晚默默旁观,有种置身事外的清透冷漠,仿佛只是在听别家故事。
人心境各异,时缄然无言,木梯处陡然传来急切交叠的脚步声,音晚回头看去,霍站了起来。
陆攸快步奔上来,弓腰合拳向萧煜请罪:“臣挡不住兰亭公子……”
谢兰亭听说天子驾临,且没半点好脸色地拉着舅舅和音晚来了这里,便有些犯嘀咕。当年是舅舅同父亲合谋将晚晚偷出了未央宫,若今日萧煜要来个秋后算账,岂不玄乎?
他和珠珠本已乘马车离开了柿饼巷,走出去挺远,他实在不放心,让珠珠和孩子在马车中等着,他独自骑快马折返回来。
漫漫冰雪天,兰亭乌黑的发髻上沾染了斑驳霜雪,显得有些狼狈。他萧煜和耶勒行过礼,朝音晚投去关切询问的目光。
音晚心里本塞满了难以疏散的沉甸苦涩,被他这么看,突然好似消尽了大半,只觉阳光透进了冷窖,温暖了身与心。
她微笑着冲兰亭摇了摇头。
兰亭来,萧煜和耶勒都闭了嘴,原本的剑拔弩张顷刻间消失不,各自端庄坐着,副清正君子的模样。
萧煜甚至朝兰亭招了招手,甚是友好道:“要不要过来喝杯茶?”
兰亭浑身恶寒,朝萧煜恭敬客气地揖礼:“臣不敢,小星星要找娘亲,臣来带妹妹走。”
萧煜方才俨然已经落了下风,正想把音晚支开,遂轻轻颔首。
音晚同兰亭走出茶肆,已是黄昏日落,街面上人烟渐稀。兰亭牵着马陪音晚走了段路,试探着问:“我总觉舅舅很奇怪,今日我们本是一起来的,我要他随我进去见你,他却怎么都不肯,非要在柿饼巷外等,下子好似生分了许多。”
音晚目光低垂,沉默了许久,才歪头道:“我有件事想对兄长说。”
兰亭立即回:“你说。”
她张了张口,却又犹豫起来,道:“你我保证,知道之后不可冲动。”
许是她的神情过于凝重,兰亭蓦得紧张起来,不自觉禀息:“出什么事了?”
音晚顿步,轻声说:“舅舅,不是舅舅。”
兰亭没听明白,正想再问,两人恰转过道街巷,能看兰亭与珠珠分离的栅栏前,原本马车该停在那里的,可如今却空空如,连跟着的小厮都不了踪迹。
“人呢?”
兰亭将马拴在路边,飞快奔过去四处找寻,问了周围几个过路的,都说没看。
音晚本有些混乱,正忖度着该如何对兰亭说后面的话,倏地想起件事,近来洛阳中有许多男童被拐,玉舒……
她脑子里“轰”的声炸开,耳边嗡鸣乱响,浑身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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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全城搜索,直到亥时,都未找到珠珠和玉舒,不光他们母子,连当时跟随而来的小厮们都一起消失不了。
兰亭几乎发了疯,领着人边找边喊他们母子的名字,喊嗓子嘶哑,如寒鸦破弦,声比声粗砾,声比声悲切。
可就是没有回音。
萧煜坐在临街的茶棚里,合着双眸,额间皱起几道纹络,不住转动扳指。
“从善坊已搜过,无。”
“履道坊已搜过,无。”
……
禁军络绎来禀,萧煜将眉宇蹙更深。
音晚在一边来回踱步,心中仓惶难安,好几回看看萧煜,想问他心里有没有数,可看着他那副如入定老僧般的沉静模样,更加烦闷。
待在这里是煎熬,倒不如出去和他们一同找。
她要走,萧煜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睁了眼。
墨瞳里闪烁着精光,湛亮刺目:“你就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音晚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冲突添乱,忍耐下去,问:“你觉这是意外吗?”
萧煜眸光幽邃,凝睇着她,道:“是意外,不是意外。”
音晚面露不解。
“对方的目标很可能不是珠珠和玉舒,只不过今日这些事都赶巧了,耶勒来了,我追来了,兰亭不放心你跟过来了。他们母子身边只剩下几个小厮,乘坐的马车离柿饼巷不远,又恰在我派来保护你和小星星的禁军视线外,所以……”
他不忍再往下说。
音晚脸色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颤颤:“你的意思是,这些歹人原本是冲我和小星星来的?”
萧煜道:“但这里面还有个关键的问题——谢润呢?”他转头冲陆攸问。
陆攸回:“在崔府,已派人去请了。”
“崔府……”萧煜眼皮微抬:“若朕猜没错,崔家那个孩子找到了吧。”
陆攸惊诧:“陛下真是神了,是,今天找到的,完好无损。”
这正好印证了萧煜的某个猜测,他轻扯了扯唇角,冷然道:“可真是一盘大棋啊,看来这洛阳也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风平浪静,藏着恶鬼妖邪呢。”
外头传进疾疾的马蹄声,禁军唤了声“润公”,是谢润到了。
等着他走进茶棚的空当里,音晚忍不住轻声问:“若找不到珠珠和玉舒怎么办?若他们已经遇害了怎么办?”
萧煜素来冷静到近乎冷漠,心道:还能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呗。
但他看音晚眼中莹亮,似有濛濛泪珠将落未落,泫然欲泣。他把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违心道:“能找到,他们也不会死。”
他的嗓音温和无澜,镇定若斯,让音晚生出些希望,殷殷道:“那我跟他们一起去找。”
萧煜抓着她胳膊的手缓缓下移,改握住她的手,道:“晚晚,我知道你很难过,很愧疚,觉是你连累了他们。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人既是冲你和小星星来的,那你最好待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的身边是绝对安全的。”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你不想小星星没有母亲吧?”
音晚与他四目相对,想要挣脱的手滞,慢慢松开。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润身披寒雪快步流星地过来,身后跟着严西舟。
萧煜等他们站定了,看着他们将要躬身揖礼,道:“不必多礼了,人命关天,朕就不与你们客套了,若朕没有猜错,这是个连环计,谢家有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