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野温声说道:“不是我两个,另有其人。”
他想让小贩捏个尹善若出来。
他们原是备了东西要去大慈恩寺的,画像牌位一应俱全,沈星野就叫人将画卷送了出去。
宋云初攀着车缘仔细瞧着,小贩三两下照着那画捏了个泥人,与尹善若三五分的相像。
随行侍从递了钱,沈星野又添了把金瓜子做赏钱,前头松动了些,他们便又驾车离去,直往大慈恩寺走。
宋云初看着那泥人,左瞧右瞧,满意极了,进到慈恩寺恭恭敬敬把这泥人端给禅师看,殷切问:“我这哥哥可能找到一个好人家?”
话中口气倒像给家中姑娘小姐求姻缘了。
磨得禅师说了几句好话她终于满意,利索地摆上牌位画像,还求了盏灯,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沈星野就在一旁看,含笑不语。
宋云初长跪了一会儿起身,拉着沈星野道:“禅师说了,尹善若是个有福气的,我也觉着,他医术高明又长得俊秀,多得是好姑娘踏破门槛要求亲呢。”
沈星野一本正经点点头:“孤觉着也是。”
他俩盘算着尹善若下辈子投胎做人会到什么样的人家,走不走仕途,几多妻儿,嘈嘈切切好似一双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安置了尹善若,宋云初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觉着日头也骄骄烈烈,分外明媚。
佛殿前的梧桐树落满日光,沈星野牵着她一根手指问:“那树上的红丝绦,还能找着你写的那根么?”
宋云初想了想:“应当是找不着了。”
沈星野叹了口气:“两年前,你写了些什么?”
宋云初却蓦地红了红脸,镇定回:“忘了。”
其实哪里是忘了,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那年太子府,宋云初被看去醉后痴态,曾经数次邀沈星野饮酒。
沈星野酒量不深,却比宋云初要来得好些,每每神色清明,宋云初临别之际,大着胆子用一副玲珑诗酒肠写了句短词,不胜羞涩地系在了最高的梧桐枝上。
这种羞人又丢人的话,怎么好说给沈星野听?
奈何她心中虽这般想,夜里还是叫人面兽心的沈星野得了手。
他叫人做了盘酒糟樱桃肉馋宋云初的嘴,宋云初吃了几片便红晕上脸,她醉酒时最好说话,沈星野哄着她把丝带上的话告诉自己。
醉红了一双眼的云妃娘娘耳尖发热,书桌上头没有清水,无法开笔,最知礼数的宋小姐竟伸了一点嫣红的舌尖寸寸舔开毛茸茸的笔,蘸了一旁快干涸的松香墨汁,头脑发昏地把那羞人之语写了出来。
沈星野仍是不满意,在后头抱着娇软的枕边人软磨硬泡:“好娇娇,念给陛下听好不好?”
他的好娇娇哪里禁得起平日里冷戾的帝王私底下耍无赖,葱白样的手指点着宣纸上一行字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呢喃:“倘明岁,来游灯市,为侬沽酒。”
宋云初的鼻音软软乎乎扑到沈星野心头,江南来的美人一个侬字便念得千回百转柔情似水,沈星野缱绻地亲吻她的侧脸,晕开朵朵红梅,眼眶赤红。
原来那是驻足在梧桐树下的宋云初,所求的是来年还能与自己同游,可是连这简单的愿景也难以奢求,他们还是没能等到第二年。
好在上天怜悯,将他的娇娇又送了回来。
倘有明岁,倘有明岁……
京都柔郡,丹葩结秀。
柔郡才下过雨,城中过了湿润的梅雨季,绽开绚烂的长夏。
潋滟的晴光之中,重重檐角的金色宫殿琉璃瓦下有透亮的宫灯缀着,曲曲折折的林径上,穿着鹅黄裙装的女子匆匆行路。
哪怕算上三宫六院的后妃,她也是这深宫之中最贵重的女眷。
“殿下,陛下不会见您的,您还是回去吧。”朱红宫门前,青墨色衣衫的寺人劝道。
这是林飞琼捉拿宋云初不成,回宫复命的第二日。
介子越震怒,重重罚了他,介柔星不知道罚得多重,只知道那日宫道之上鲜血淋漓,俱是林飞琼身上伤口涌出来的。
阖宫上下都知道陛下发了怒,可奇怪的是,林将军没有被革职,朝野上下都在想,或许此事,与不见踪影的淮宁公主宋云初有关。
淮宁公主自庆熙观一行之后便杳无踪影,如一滴水没入江河,宋家灭门这样的惨祸也未能将她逼出。众臣不知介子越的布置,柔郡城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却暗流汹涌,只差一把火,就能烧毁这百年基业。
然而世家豪门,依旧是歌舞升平,夜夜后庭花。
从前宋云初在时,人人都在传唱她的名声,半旬过去,柔郡城却好像没了她的姓名,无人提起,亦无人敢提。
守卫皇城的羽林军成日地巡街,只要有人议论淮宁公主之事,便即刻下狱。
看似繁盛的表象之下,压抑着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怨声载道,一旦捅破,再难平息。
“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介柔星立在宫阶上不走,看着檐角的灯笼执拗道,“皇兄为什么要害云初姐姐,为什么要责罚林将军?他们都没有错。”
介子越在屋内喝茶,他本就在生气,这天真顽固的妹妹还要撞上他的枪口,他忍不住推了门,一张脸漆黑如墨,眉头紧锁,低声叱骂:“淮安!依你的话,是孤犯下错了么?!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拿什么资格来问孤?!”
他从未对介柔星这么大声的吼过,介柔星好像被吓了一跳,泪眼盈盈地后退一步,犹犹豫豫地问他:“皇兄,你是淮安的哥哥,云初姐姐也是淮安的姐姐,我们三个同小时候一样,难道不成么?”
在她的心里,宋云初的分量是与介子越一般重,都是她不能割舍的亲亲家人。
天家亲缘淡薄,这一辈的宗室子女中,唯有介子越是中宫嫡出的皇子,介柔星的生母是不受宠的妃嫔,她生母死了后,先帝将她寄养在宋轻舟膝下,所以她与介子越的情分,也是自小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