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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线(下)

跨进临时居所的大门,杰罗姆环目一扫,院子里正如往常,找不出任何萧条迹象。汪汪大力驱赶着孔雀的幼雏,担当保镖的术士从旁观看,暂时没发现盖瑞小姐的影子。两只孔雀实在算不上称职的父母,下一代绒毛未褪尽已脱离了双亲的管束,时时骚扰晒太阳的汪汪。汪汪不胜其烦,偶尔生吞半只再吐出来,借此吓唬不知死活的雏鸟,偏偏禽类的记忆力十分贫弱,很快便故态萌发,搞得家里鸡犬难安。

发现主人回来,术士们先后向他行礼,有的表情矜持,有的则一脸羡慕。外头腥风血雨,后院依旧祥和安宁,小家庭的气氛令人艳羡。短短几天前,回家拍拍宠物的脑袋还是种享受,眼下这一幕却不失为一种讽刺了。杰罗姆表面上微笑应对,心情则沮丧到头,别人眼里无可挑剔的生活,其真实滋味唯当事人自知,到这地步他可谓自作自受。

“哇!”盖瑞小姐夸张的赞叹传入耳中,听见“骤风术”造成的气体爆炸声,杰罗姆完全肯定,小女孩正跟薇薇安搅在一块。许久没见的列维?波顿这回再次充当活靶,头顶一只刚被法术捣碎的西红柿,脑袋上汁水淋漓,模样十分狼狈。连招呼都免了,杰罗姆发现术士会人员尽出,格鲁普术士长已等候他多时,此刻开门见山地说:“有最新动向,到里面谈。”

关门以前,杰罗姆瞥一眼乱哄哄的几个人。术士会无疑是他最亲密的盟友,但“盟友”跟“朋友”不同,实属利益结合,走得太近未尝是件好事。薇薇安和傻蛋列维头脑单纯,使不出什么花招,术士长却是个潜在的威胁,倘若形势有变,卖友求荣可谓稀松平常……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笑,姑且放下重重戒心,迅速同格鲁普交换最新情报。“看下面几张,”老头子面露忧色,手指几幅靠记忆描绘的铅笔草图。“邪教徒余孽未消,昨天为调查桥区儿童失踪案,我的人遭遇埋伏损失惨重。‘剪影’活动实在太猖獗!有他在,我们双方永无宁日,是时候将这祸根铲除干净——”

“剪影”是他们对幕后强敌的临时代称,此人擅用折叠纸片作为凶杀利器,纸片携带的动量堪比爆破破片,包裹金属的盾牌也难抵挡漫天纸蝴蝶的密集滋扰。密探不止一次在“剪影”手下吃了大亏,协会的整编小组同样屡遭挫折,近期行动中术士会亦痛失不少好手。“剪影”杀伐果断来去无踪,俨然成为三方追缉的头号凶嫌,也是联系邪教余孽的最后一个绳结。最近这神秘敌人被怀疑制造了一系列绑架儿童案件,失踪儿童极可能用于邪教徒的牺牲仪式,严重加剧了首都的恐慌形势,格鲁普有理由如临大敌。

与他相比,杰罗姆反倒显得不太热忱。草图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头戴面具的男性身影,身穿衬衫马甲,类似装束大街上比比皆是;身量不高,脖颈枯瘦,碎纸片龙卷风似的围绕着他,模样仿佛在闲庭信步,随之而来的死亡却货真价实。“剪影”所戴的面具像个抽象的老虎头,除了老虎狰狞的笑容外,画面未提供多少有用讯息,只把目击者强烈的主观恐惧表达无疑。

杰罗姆沉吟片刻,假如术士会一开始同意接受读心者的“协助”,至少无需使用这般原始的记录手法。换个角度考虑,读心者向来是协会最强力的触手,术士会想维持自身独立,定然会婉拒他“一番盛情”,亲密盟友实际上仍壁垒分明。再商量一会儿,格鲁普命手下人回驻地组织侦查活动,杰罗姆提醒对方注意安全,术士长主动留下,陪着薇薇安她们在此吃顿晚餐,顺道加深一下感情。

给客人准备几样点心,杰罗姆小心地推开卧室房门——只见里头香烟缭绕,莎乐美侧卧在床上,怀里搂着个结构复杂的水烟筒,不时轻咳两声,对气味浓烈的香料仍不太适应。假如这一手是为打击自己脆弱的呼吸系统,森特先生暗暗想道,她的确达成了目的——谁给她找来这鬼东西?!考虑一圈没得出结论,男主人只好心虚地敲敲门框。

“你还好吧?今天有客人在,晚饭是不是……”

本来半醉半醒的,莎乐美朝他这边横一眼,摆摆手驱散面前的烟雾,起身清醒片刻。表面上并无异状,她赤着脚下了床,试图把卷发捆扎起来,即便素颜相对,那慵懒姿态依旧勾人魂魄。“薇薇安吗?稍等一会儿,厨房还有半熟的蘑菇派……来帮我弄下。”

转身背对着他,莎乐美像往常一样,嘴里咬着发卡,要丈夫替她挽两个发髻。杰罗姆惭愧又狐疑。几天来她情绪极不稳定,大部分时间扮作一切正常,打扫整理洗衣烹调,两人得过且过;一等他试图解释当天晚上那场“事故”,莎乐美立刻眼神涣散,神情极度抑郁,令杰罗姆惊出一身冷汗,半个字都讲不出口。

将妻子顺滑的发丝握在掌中,杰罗姆百感交集。愧疚是必然的,后悔却还谈不上,他满以为当天发生的并非自身所能控制,推卸责任也好,缺乏耻感也罢,生理正常的雄性谁能抗拒这般诱惑?况且自己尚未做出(还来不及做出)真正的不忠行为,追究起来仍有狡辩的余地……其实他心里明白,从妻子的立场看当晚种种已十足出格,再进一步就差人赃并获了。莎乐美的反应越含糊,他所承受的压力越严重,僵持几天搞得愁云惨雾,她还不如大闹一场呢!

仔细为她盘好满头黑发,杰罗姆想不出其他说辞,下意识地伸伸手,轻触妻子颈侧细滑的肌肤。时间倒退十来天,这亲昵举动可算相当讨巧,是两人既定的暗号之一,每每令她快速进入状态。如今莎乐美浑然不觉,匆匆回转身与他对视一眼:浅绿色瞳孔中仿佛刮过一场干燥夜风,将满地枯叶与碎花瓣一扫而空,只剩下寥落空旷的背景。

眼见她既无助又憔悴的样儿,杰罗姆?森特临时良心发现,为不负责任的念头深感惭愧。有妻如此更应当懂得珍惜,失去了再后悔就属于不识好歹了……没等他剖白心迹,莎乐美静悄悄擦肩而过,赤脚出去招呼客人,留他在原地准备和冷空气大力拥抱。

没准时机尚未成熟?杰罗姆烦乱地思量着,虽说自己无耻惯了,但此事并非讲几句软话便能解决。“别误会,亲爱的,陈年旧账你也不爱听,我就跟随便什么人吐吐苦水,免得你怀疑我心理有毛病……”假如照这么和盘托出,承认自己更信任“随便哪个”漂亮妞的判断力,莎乐美准会甩他两记耳光,收拾包裹立即走人。讲真话前景堪忧,杰罗姆打个冷战,预感到今天晚餐的气氛可能会有点缺氧。

“抱歉,长官,”门口的警卫打断他的联想,“情报组有重要信息等待汇报。”应声回头,视线越过警卫的肩膀,杰罗姆发现院子门口探进一束彩色鸟羽,末端插在磨盘大小的卷边帽檐上,来人铮亮的皮靴时刻打着鼓点——脑袋上顶个花哨盆景,浑身上下片刻不得安闲,这家伙定是“百分之十”无疑。

点头放他进来,没想到掮客先生面有菜色,挂着对黑眼圈,指甲被自个咬得残缺不全。“唉唉,怎么办才好?”满脸焦虑,“百分之十”用蚊蚋般的声线嘟哝着,“大事件,咱们的好日子到此为止啦!”

男主人无甚反应,等他自己作出解释。“百分之十”摘下卷边帽,垂头丧气地说:“可靠消息,国王陛下今早严重中风,现正卧床等死。”

稍一琢磨其中的利害关系,杰罗姆不禁色变:自己刚结果一位“反对派领袖”,上司如此安排说明阵营关系将作出重大调整。一旦王储成功上位,“自己人”的范畴立即变得十分宽泛——想到可能被迫同尼克塔?鲁?肖恩“化敌为友”、乃至“并肩战斗”,他肩背上都起一阵寒栗。本来干的便是与狼共舞的勾当,敌人尚在暗处,身边再添一支致命“友军”,万一自己不幸身故,背后中剑的几率反而更高吧?

——这下好了,我需要全部保镖。

两小时后。乘着夜色,一伙人行色匆匆,穿越宫殿建筑群的中轴线,朝某个不起眼的小型集会场所移动。华灯初上,气灯晕轮的照耀下仅有鸣虫与脚步声作伴,园林宫室若隐若现,如巨人无言屹立;朝东南方眺望,铁月亮孤悬天际,下方是无尽陡峭的混凝土深渊,大群蝙蝠伴随“沙沙”轰响外出觅食,沿气流的指向不住翻腾起伏着。

狄米崔?爱恩斯特里一路流连忘返,对罗森王国心脏部位的宏伟架构赞叹不已,苏?塞洛普则偷眼观瞧,表面上对宫殿金顶不屑一顾,偶尔还跟女友打情骂俏,连笑声都有些走调了。相比之下,朱利安?索尔极其淡定,中途讲一则有关厕所的笑话,缓解这群乡巴佬的激动情绪。“当初,罗森的野人们刚占领此地,有下水设施的马桶数量很少。为处理过剩的粪肥,参议会的原址是片臭不可闻的巨大菜畦,大人们倘若突然内急,可以去菜园子里自行方便。想像一下,达官显贵三五成群,蹲在包心菜中间,脸上横眉立目……多么质朴和生动的画面。”

杰罗姆思虑过细,对别人的笑骂反应缺缺,一行人中只有朱利安觉察到他的不安,“对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朱利安静静地说,“粪肥和政治是亲兄弟。当真躲不了,选一株包心菜也非难事。”

走走停停,几个人饱览了远山月色,总算抵达目的地。相比那些摄人心神的建筑奇观,会议选址比菜畦好不到哪去,外表像个准备早餐的配菜间,甚至连守卫都欠奉(当然,里头个个都不是好惹的);大门一闭,客人们如同迈进蒸汽浴室,空间相当有限,勉强收容了所有来宾,三角铁响过,屋里十几双眼睛瞬间集中在杰罗姆身上。

“人齐了,”爱德华先生平静地建议道,“不妨现在开始。”

四周影影绰绰,两盏烛台照亮王储的脸——额头见汗,目光如炬,衰老和病态不复再现——他利落地原地转圈,将眼中热切的光均分给所有观众,然后半坐下来,屁股底下是张三条腿的旧茶几。

“我不知道该从哪说起,真的。”王储喃喃自语,“分歧吗?敌视吗?或者旷日持久的斗争?不用我废话,这些在场诸位都很熟悉。”

眼光从左至右,掠过一张张脸孔,杰罗姆能叫出大部分人的姓名。军区指挥,治安厅长官,顶头上司,选侯的发言人……从左至右,他辨认出术士长格鲁普的脸,造化师的代表,以及密探头子、尼克塔?鲁?肖恩那冷酷的注视。他观察别人的工夫,别人也在分析着他。

王储说:“我们有幸处于时代尖端——这间屋里包括最复杂的心智,最坚定的意志,最无畏的勇气,最顽固的执念。我们彼此斗争,经历过兴衰变迁,相互诋毁和背叛,大部分时间非友非敌。我们是国度中的骄子,是风云人物,生于争斗死于争斗,离开斗争片刻无法生存。现在我请求你们,认真地听我说,并非作为君主和臣属,而仅仅是个人对个人。”

私语和隐秘的手势暂时止歇,杰罗姆发现爱德华淡定如常,格鲁普深思谨慎,尼克塔时刻处于动静之间,仿佛一把震荡中的利刃。

“……我是一名被流放者,流放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王储目光灼灼,不同于其他,他有种被摧毁后的柔韧,骨骼既已折断,筋络反而更趋顽强。“我看见,一个共同点使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这一共同点令我们骨肉联结、密不可分。不论立场和价值如何迥异,不论彼此存有多少芥蒂,”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们都深爱着这片土地——即使以最自私的标准,即使她远非完美——人怎能不爱自己的母亲?能够不爱吗?

“……毫无疑问,现在的她正需要我们,需要我们所有人!……我看见,敌人还在东方和北方远地虎视眈眈,我看见前路崎岖海洋多难,除了奋力自救,没有谁会从天而降、平息一切争端!

“到明天,我不会是王国最称职的君主,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平复所有旧创。但我向你们保证,到明天,我会把全部精力奉献给这场神圣的斗争……作为罗森的儿子,我恳请你们、我的兄弟、暂且放下个人得失,投入这场圣战!‘沉默者’作证,我,罗森?里福斯第四谨此宣誓:忠于罗森,忠于人民,终生不渝,至死方休……王国万岁!”

“国王万岁!”

潮水般的宣誓中烛火摇曳,人们脸上缀满汗水泪水,表情**诚挚,十几次挥舞右拳。半分钟过去,爱德华排众而出,清楚地说:“都把名字写下来,别忘了摁手印……没错,五个手指摁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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