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爱你。”
这五个字轻轻落入他耳中,在他的脑海里锤下重击。
少年抱着王后的身体,感觉她的呼吸渐渐停止。他的心脏被什么狠狠攥紧了,他觉得痛,又觉得空。
有些东西消失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全世界只剩下了倾盆的暴雨,暴雨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在沉沦中呼吸困难。
梧戚拔出锁魂枪,鲜血喷涌。她低头看着他,“鸣卓。”
他身体颤抖,对死亡的恐惧这一秒比什么都强烈。可他知道自己无法躲避。
纷乱的脚步声靠近,有人正在朝这里移动。梧戚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四周或死或伤的人类。她伸手拿住少年的肩膀,在其他人类赶过来之前,带着他飞快地离开了。
他们一路向南,十几分钟后抵达沧浪江主干,梧戚把他直接被丢进了水里。少年在水里挣扎了一下,脑海里忽然有什么跳突了一下,相似的场景,相似的绝望。
看着他入水后,梧戚微微皱眉,但看着他渐渐沉没下去,鲛女还是暂时摈弃了疑惑,跃入水中,把他带到了水面上。
少年晕在她怀中,她伸手探了一下他的呼吸,温热的气息拂过指尖。
梧戚心中惊骇,她把手贴近他的肌肤,虽然被雨水在他的身体上铺满了冰冷,但在冰冷之下,依然流动着温热。
属于人类的温热。
梧戚一掌将他震开,怒道,“你是什么人?!”
少年被打得从晕厥中回光,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而后,失去了依托的身体缓缓沉入江中。
他的世界开始变得安静。
那些用法术强行植入他脑海里的虚假幻象开始消失,他忘记了海床上的悠闲时光,忘记身为鸣卓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遇到鲛人王后以来,所经历的一切现实。
他们如何控制他,如何欺骗他,如何混乱他的思想,如何让他摈弃过去,如何成为与真正的自己毫不相干的鲛人王子。
但再往前看,却是一片荒原。
王后摧毁了真正的记忆,此刻他的生命被全部清洗,像一张毫无意义的白纸。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往何处。
他被梧戚带回来后,依旧只有少量的清醒时光。
溺水和那一掌的伤害让他的身体极为虚弱,他偶尔会看见梧戚。海水悬在他上空,他被气泡包裹着沉在海洋深处。梧戚经常用介乎怜悯和淡漠的目光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救济的流浪小动物。
小动物的身体缓慢地康复着。
他问梧戚,“你为什么不杀我?”
鲛女反问,“我为什么杀你?”
他自然不会蠢到替她想理由,于是沉默。
梧戚又道,“你是谁?”
“我不知道。”
梧戚道,“你很像鸣卓。”
他知道自己和那个鲛人很像,自己代替这个人去死,而他应该取代了自己的身份,生活在世上的某一处。
“可我不是他,”少年问,“你会放了我吗?”
自然是不可能。
梧戚没有限制过他的行动,但是他只能在这个巨大的气泡里移动。有时候他仰望,上方是深蓝色的海水。他不知道这里有多深,自己可不可以在窒息前游上去。
但后来他确定了,不可以。
那天梧戚一时兴起,忽然抓起他上潜。突破空气层后,他瞬间感受到了强大的水压,肺里的空气争先涌出。在快要晕过去的时候他忽然触碰到什么,少年努力攫取带着甜香的空气,当他恢复意识时,两人也终于浮出了海面。
平静深蓝的海面倒映着橘色的云霞,只有天地的笔触才会如此毫不忌讳地用色,也只有自然才可以创造出如此瑰丽的画面。
然而眼前的一切却不及刚刚所发生的让少年觉得震撼,他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因为梧戚神色如常。
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去,天边只剩一线亮弧的时候,梧戚把他从礁石上推下去,带他回到了海底。
下潜重复了之前的经过,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梧戚把他拉近自己。
少年没有抗拒。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梧戚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他死掉。
他从来没有见过其他鲛人,日子空芜且漫长,他不知年月地活。
梧戚说,“人类的寿命只有几十年。”
他说,“是。”
梧戚问,“你愿意留下来吗?”
“留下来?”
“陪我。”
少年看向她,梧戚重复。
“留下来,陪我。”
梧戚本来不用问的。她想要困住他或者杀死他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她问了,她让自己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跌落下来,也让少年看见机会。
他说,“可以。”
梧戚神情沉静,并不见欣喜或悲伤。
少年继续道,“但我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梧戚带他登上陆地。
她似乎曾经扮演过人类,至少她走路的姿势很是自然。她的容貌清隽无害,旁人看来,完全只是一个清冷单薄的年轻女子。
他随她前往一座不知名的深山。
那里有一群人,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他每天清晨都在他们晨练的声音中醒来,数日后,他被带入一间特殊的房间。一夜好眠,醒来后,梧戚便带他离开了。
在随意找到的人类旅馆里,梧戚给他吃下半颗灰色的果实。
他睡过去,时间回到十五年前。
从他开始记事的年纪,一切如同影片次第展现。
回忆像是埋在泥土里面的种子,隆冬已过,种子们纷纷苏醒,长出曾经叶片。
荒原渐渐被填充,他想起了那个清晨,自己走到沧浪江边的清晨。
他在那里被端若的歌声吸引,他在歌声中坠入沧浪江,经历了此后的一切。
他想起自己的名字,他叫沈秋刀。
在被人称作沈秋刀之前,他叫做牧衡。
他的姓跟随母亲,他的母亲叫做牧妍青,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
曾拥有的一切全部回到他的脑海中,所有的悲伤,沉闷,郁郁寡欢;所有的痛苦,不甘,无言以对。
最终,他从潮涌般的梦境中,从沉沉的回忆中醒来了。
梧戚给他喂下的东西叫做蝴蝶梦,这是人类的叫法,它由一种寄居在人类梦境中的妖怪结出。
蝴蝶梦一般用于将死之人,整个蝴蝶梦可以让人看见自己完整的一生,在最后的梦境里,服用者会再次经历生前的一切。
牧衡吃下的半颗,只能让他看见已经发生过的一切。
在梧戚眼里,他只是昏睡了片刻,而对于牧衡来说,这一梦已经是数十年的光阴。
他醒来后有片刻恍惚,上一次见梧戚,似乎是十五年前,又似乎刚刚才在梦里分别。
梧戚没有询问他的过往。
他忽然问,“我可以吃下另外半颗蝴蝶梦吗?”
“不可以。”
“完整的蝴蝶梦可以看见一个人一生,不就意味着可以预测未来?”
“被看见的未来就不会发生,”梧戚道,“世界有自己的意志,它不喜欢被窥测。”
“既然不会发生,吃下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但你会被诅咒,”梧戚道,“吃下完整蝴蝶梦的人会被诅咒。”
这个话题最终以她捏碎剩下半颗蝴蝶梦为终结。
梧戚说,“我不希望你遭受任何厄运。”
牧衡道,“可你已经是我的厄运。”
牧衡和梧戚一起去了他曾经生活的地方。
他穿着梧戚的隐身衣,看着那个少年用自己的身份和印象里并不熟悉的人走在一起。
那个叫做鸣卓的鲛人似乎已经彻底取代了他。至少目前没有一个人发现沈秋刀被替换。
看清这一点后,牧衡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留恋的必要。
他十七年的人生竟然是如此的苍白,他竟然可以被一个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的人替代。
最后离开之时,他借由梧戚的法力,短暂地掌控了鸣卓的思想。
假扮的话,至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吧。
少年把自己的笔记本翻出来,然后贴心地告知了钥匙的位置。不过这本日记后面用了镜像字,这个鲛人应该是没办法看懂的。
他走向房间里唯一的镜子,留下最后的提示。
从镜子里,他看见了他自己。
不知道鸣卓会看见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这张脸下现在是另一个灵魂。
他多么讨厌这个人啊,这这个被所有人宠爱的,轻易夺走了他身份的幸运儿。他无能为力的人生就要交付给他,他自己都放弃的人生,现在全部都属于他。
祝你一帆风顺。
牧衡轻轻勾起嘴角。
也祝你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