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深夜,已然过了子时,忽的一阵暴雨倾下,霎时间将整个鹿皇宫上上下下冲刷了个遍,夹杂着雷声轰鸣,更是直至翌日清晨皆未停歇,抬眼望去,整个天空皆是灰蒙蒙一片,只能见到入注的大雨洒落,宋将离将身上的袍子拉紧,同沈庭燊一道走出南院客房,望着这般沉沉雨色略有些忧心之感。
这南院客房内不过一张床榻及些许器具,诚然并未备有纸伞,且不必说,便是这般雨势,寻常的油纸伞亦是招架不住罢,她立于台阶旁看着院里被冲刷得忽高忽低的芭蕉叶,忽而觉得,这般大雨中竟是未有丝毫寒意,着实惊奇,正想着,抬脚却是一滑,她差些惊呼出声。
一旁沈庭燊疾步上前扶住她,好在及时,她未有跌落在地,却也是整个身子倾入了雨中,她勉强站定,却愣了愣神,忽而发觉,两人此番毫无遮挡的立于雨中,身上竟是全然无事,环手触及双臂,丝毫未有雨滴沾身。
此番情景当真很是奇妙,便是又伸出手来欲接住一两雨珠,也不过徒劳。自入这幻境起,她便觉得,若非她知晓这是幻境,否然她当真会有一种视假如真的错觉罢,明明初至这二十二年的郴县时,他们于这幻境中的微风细雨皆有触觉,恍若自己便是存于这遥远的年代中,怎的才不过三四日,便是此番暴雨之下,也是全然如置身于景之外。
她回头望向沈庭燊,犹豫了片刻,正欲开口询问此间缘由,却见他微眯了眯眼眸,神情里带着的肃意使得她怔了怔。
委实她也察觉到些许不妙的预兆,究竟是本为幻境中,此番不过常相罢了,还是,这个幻境实出了什么差错?
她摇了摇头,回想起这两日里所发生的事,她竟是丝毫未看出些什么因果来,只道是那名为聆欢的女子因是同最初望见的那名身着蓝白绸服的男子,为这鹿皇宫中某一高人仅有的两名弟子,而那高人早已下山云游至今未归,早在数年前,那紫袍男子,便是那姜期,应当是慕名前来欲拜入那高人门下,却苦于不得接受,遂于这鹿皇宫中住了下来,欲自行修习法术罢,而那聆欢应当是一心倾慕于姜期,怎料姜期却丝毫未曾动心,故而纠纠缠缠了好些年月。细细理了一番,她忽而隐隐约约生出种不妙的预兆来,她见过灵瑜一心只赴林阳,却终是无果,最终当也是释怀,而对于聆欢姑娘的性子,总觉得聆欢思慕得太深,会做出些什么吓到人的事情,令她有着些许的忧心。
而最初见到的那名男子,便是那身着蓝白绸服的,当是聆欢的师兄罢,她却是丝毫看不懂,只觉其当是远非常人,却并悟不出是哪里远非常人。
便是今日,她终是知晓,这名男子,名为孔朔,带着些微熟悉感的名字,她却终是回忆不出究竟为何熟悉。
孔朔正跪坐于丹房内,手里握着一小小的木勺,垂眸望着眼前的青白搪瓷小罐,缓缓搅动着罐中药汤,良久轻轻摇了摇头。
罐中氤氲着蒙蒙水汽,他望向窗外的雨势,已是好些时日了,大雨却仍未有停下的迹象,约摸是今天一整日,这大雨也不会消去了。
“师兄!”忽闻身后一声轻唤,他移开目光,未几便闻有人踏声入内。
“师兄,你见到案上的青木香了吗?”苏聆欢手里提了一精致的小药炉,走至他身旁倾身问到,声音里带了一丝急促,顺带晃了晃手中空空的药炉。
孔朔顿了顿,只轻摇了摇头,反是问到,“你用那个做什么?”
苏聆欢微怔了怔,未几声音略含了一丝不悦,“青木香能做什么?师兄我现在急着要用,你倒是给我啊。”
孔朔仍未有对上她的目光,兀自搅拌着眼前搪瓷小罐中的药汤,良久只轻声答道,语气极淡,“未曾见到。”
“什么?”苏聆欢迟疑片刻,却是转而脸色一变,“你胡说,我明明昨天夜里都见到你将偏院里仅剩下的些青木香皆拿了去,你现在同我说你未曾见到?师兄,你怎么能这样?”
“昨日夜里,你来偏院作甚?”孔朔终是停下手中的动作,“今日正是月初,是给姜期所下的百脉无伤,副效反噬了?”
“师兄,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蓦地手中药炉落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响,于倾泻而下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苏聆欢垂眼定定望着他,眼眸里有万千看不真切的情绪,又夹杂了一丝丝恼怒,不满,及咄咄逼人的质问之意。
孔朔并未予以回答,只缓缓将搪瓷小罐放下,罐中药汤似是早已冷去,未等其开口,苏聆欢复又出声。
“师兄,如今在你眼里,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蓦*声轰鸣而下,整座鹿皇宫似皆是惊了一惊,苏聆欢紧紧抓着衣角,下唇咬出一丝血痕,目光直直对上他的双眸。
大雨仍是未曾停歇片刻,昏暗的丹房内一派死气沉沉,偶有一阵惊光闪过,良久,孔朔终是缓缓开口。
“聆欢,你认为,这两年里,你过得开心么?”
苏聆欢眸光一暗,却是摇了摇头,道,“什么开心不开心,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妥,我为何会不开心?”
孔朔抬眸望着眼前人,微动了动唇却是又垂下眸去,复又闻苏聆欢开口,“师兄,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未有回答,只垂眼定定望着她,似有话语出口,却又转而咽了下去,她不再予他开口的机会,兀自笑了笑,开口道,“你为什么不开口?师兄,你告诉我啊。”
“百脉无伤的最后一味药,你用的是何物?”孔朔终是开口,却未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淡淡的抬眸,目光里微能见到一丝疲倦之色。
苏聆欢唇角逸出一丝轻笑,却是彻骨冰凉,她望着他,一字一句道,“终是瞒不过师兄的眼睛,只可惜,无论它的最后一味药,我是用何物所配,终是,只有我自己才可解去。”
孔朔蓦然一怔,目光里流露出几分罕见的讶色,终化为莫大的惊惧,他望着她的双眸,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
“苏聆欢,你太任性了。”
“师兄此番,是以为我任性?”她仰起头来,眸中带着不甚真切的情绪,却令人有着一丝丝恐惧之感,像是眼前的她,随时都会变成一个陌生的,令人惧怕的人一般。
猛然一道惊雷落下,偌大的丹房蓦地震了震,愈来愈大的雨势已然一发而不可收,有狂风将暴雨吹进,窗前早已一地湿洒,此番暴雨更是落于两人身周,阵阵寒意惊人。
“那好,便请师兄告与我,究竟如何才算是不任性?便是一成不变的遵守师尊的教诲,便是永远只于这山宫中度过年年复年年的岁月,便是拥有了自己所倾慕的人,明明是那般想拥住他,想伴于他左右,却只能咽在心底,用所有的顾忌将自己的情绪埋葬吗!”她的声音愈来愈高,像是积压许久的情绪如山洪般爆发开来,汹涌着不断的情绪洪流,一瞬间欲将人淹没。
这一幕宋将离看得心惊,自身皆是颤了颤,蓦地生起一阵窒息感,浅浅压着心口喘气,只更觉无力,她低头望着淌水的台阶,沉闷难受之感更甚,此刻的苏聆欢,*裸的情绪毫无遮掩的爆发,望得她竟是那般心紧。
她伸手拉住身旁的沈庭燊,只觉现下心口很是难受,比之眼前的声嘶力竭的女子,她竟未有何好过于那苏聆欢。
蓦地又是一道惊雷,她忽而震了震,只觉似是一道天雷袭下来,直直袭入她的灵魂,全然并非肉体的感觉,乃是灵魂之上,从头至尾的发麻,无力,她直直欲瘫软下去。
霎时间她被身旁的沈庭燊护住,忽闻一声闷哼,只觉身周阵阵寒意袭来,她吓了一跳,如受惊的兔子般,惊恐的欲回过头去,却被捂住了双眼,耳边传来他粗粗的喘气声。
“离离……闭上双眼……”
“庭燊!庭燊!你怎么了?!”她焦急的呼喊道,只觉似是一道猛烈的狂风如刀斩般袭了下来,竟像是撕裂灵魂般的痛苦,她痛呼出声,却好在只是一瞬,便也是那一瞬,也几欲令她昏厥。
“庭,庭燊!”这一声呼喊似用尽了她的全力,她不知现下究竟是为何会呈现此般状况,幻境已是不妙,莫不成此番竟是要崩塌?姜期,苏聆欢,孔朔,以及那不知云游何处的谭清,此番他们任何物事皆是未曾明了,不过零星皮毛,怎会成此般情况?且不说,她,她同沈庭燊于这幻境中尚未平安归去,她至今仍是不知她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她更不能,仍是由沈庭燊这么护着她,再度望见他受伤!
却是已然毫无力气,只觉眼前一黑,她再无了意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