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此人突然跪伏,陆遥反而吃了一惊。
陆遥与石勒是老对手了,深知此人的厉害。因为这个缘故,他对于纵横中原与石勒齐名的飞豹王弥所部贼寇也给足了重视,不敢有丝毫轻忽。在他想来,哪怕赵鹿穆岚等人已在先期费了许多功夫,可曹嶷毕竟不同于寻常寇盗,陆遥遣在中原的探子也曾报来此人有多么狡诈凶悍。因此,陆遥盘算了很久该用怎样的言语才能慑服此人,事前还招了幕僚来一同筹划。众人都觉得,总须将之先羁縻起来,然后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示之以威,各自准备了两三个套路不止。
谁知刚作了个开场白,此人就降了刚渡过大河来,擒捉到的头一名贼寇首领就这样降了此人也算是为朝廷深忌的巨寇,居然就半点骨气也无陆遥一时又生了些纳闷,更陡然生出一股鄙夷来。
王弥曹嶷之类举旗造反的地方豪强大族,与那些因为活不下去而造反的普通百姓根本是两回事。他们仗着宗族强盛,平时压榨地方,不知做了多少横行霸道的恶事;乱世则为了更多的富贵权势起兵,借着胡族势力兴风作浪。陆遥对这种做派本就深恶痛绝。眼见此人待到朝廷大军南下,又轻易屈膝,毫无半点犹豫,对他的评价更猛然跌到了谷底。
但陆遥仍然决意收降曹嶷,并不因此而改变原先的计划。
这既不是因为此人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过记载,也不是因为陆遥看中此人的才干。陆遥从不认为史书留名之人就一定会比籍籍无名之辈要出色,值此乱世,成败利钝之间所隔不过一线,不知多少人翻覆沉浮其中;无数沦于底层之人一跃为呼风唤雨之辈,而更多人差的只是运气而已。陆遥麾下薛彤之流的大将,都是他亲自拔擢起的,又比那些有名的人物差到哪里去了
留曹嶷一命,主要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来,在这夏季涨水之时渡河毕竟不易。方才的强行冲滩之举,又将自己近期紧急制作的舟船木筏毁坏了大部分。凭着剩余的船只和白马津的承载能力,只怕花半个月都不够大军渡河的。石勒王弥贼寇的大举反扑很快就会到来,想要加快南下的脚步,就需要更多的津渡,而自白马津往大河上游去的若干渡口,全都掌握在王弥所部手里。如果在野战获胜之后,利用曹嶷劝降各处守兵,迅速夺占这些渡口,那么后继战事当然会省力很多。
二来,虽然天下已乱,但真正意义上的大乱世还没有到来,陆遥还期望能抓紧时间扩充实力。曹嶷和他所代表的青徐豪族,毕竟不同于石勒王弥之类铁心与朝廷为敌的疯狗。青徐豪族有亲族有故乡有政治和经济上的诉求,由此也就有谈判和沟通的可能。有曹嶷这个出身青徐豪霸又在中原贼寇中有相当威望的大将投靠,或可消减中原贼寇中大批青徐人的敌意,不仅有助于分化敌人,对之后整编降卒以战养战的方略,也将会是有益的。
想是作如此想,不过陆遥如今的城府愈发深沉,因此并不形诸于外。他看着曹嶷跪在面前的身影,反倒轻声笑了起来:知道我便是陆遥,很好,是个聪明人。可我并未有号令传达予你,你却遵的什么令
将军适才说,打算野战击破文石津棘津延津等地的援军,再乘势追击夺取这些渡口。这其中,还有用到小人之处曹嶷趴伏在泥泞之中,未得陆遥允许不敢起身,只得抬起头道:这便是将军之令了。小人与那羯贼石勒交恶,因此兵权被大部褫夺,如今只是白马津守将;但守把大河以南濮阳国西部诸多渡口的兵将,大部分都是小人的旧部,彼等兵马来时,小人愿意阵前说降,免得劳烦朝廷大军厮杀。
嘿倒是有心了陆遥乜视着曹嶷,过了许久。眼看他后脖颈上冷汗涔涔,才挥了挥手,叫他起来:你看我军将士可剽悍否
曹嶷刚起身,听得陆遥发问,忙不迭地弯腰俯首:皆熊罴之士也。
那么,我军的器械武备可精良否士气可高涨否
坚盔利刃,为小人前所未见;一举渡河,更足见意气昂扬。曹嶷连声称赞。
陆遥冷笑道:正是幽州军受朝廷诏命南下讨贼,将士剽悍,武器精良,兼且士气高涨人人踊跃求战。你以为,我们很用得着你么
曹嶷噗通一声又跪伏在地。他本来确是桀骜之人,只是为幽州军奋勇渡河的壮举所慑,才不得不降服。可无论多么强硬凶狠的角色,一旦有了贪生怕死之念,便再也硬气不起来了,此情自古皆然,这倒不是曹嶷一人的问题。听得陆遥语气凌厉,他颤声道:小人愚鲁,不知将军还有什么吩咐但有所命,小人无不遵从便是
陆遥待要再说什么,有人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陆遥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无论如何,曹嶷毕竟是在中原贼寇中颇具地位声望的重要渠帅,这样的对待几乎近于折辱,非用人之道也。
他深深吐气,刻意放缓了语气道:起来吧只要你全心全意为朝廷效力,朝廷自然有倚重之处。
曹嶷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陆遥双手抱肩,凝视着在低垂浓云下整顿队列的幽州部伍,沉默不语。虽说今日顺利渡河,又捉拿了王弥倚若臂膀的大将曹嶷,但陆遥的情绪并不很高涨。
在方才的强渡过程中,至少有七艘船只被湍急的河水倾覆。考虑到北疆人通常不习水性,船只一旦出事,就等同于二百名将士立即身亡。这些牺牲的将士都是陆遥数月来解衣推食纠合起的精锐,其中相当部分陆遥都认得。更有五名军官和四名士卒,是在代地从军后立下功劳的骨干,为了表示亲厚,陆遥甚至还曾到他们在幽州新建的家庭中去做过客。他们甚至还没能见到敌人就已牺牲;而这些牺牲,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统合五部匈奴的汉国政权威震中原的羯贼石勒,俱为乘一时风云而起的强敌。若非幽州平北军府横空出世,自己曾击败的幽州王浚,曾追随的晋阳刘琨,都先后被他们击败。而之后上百年里华夏沉沦史血泪史的大幕,也正是由这两方合力拉开。陆遥毫不怀疑在此番南下勤王的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与这两家大敌展开鏖战,也必会有更多的忠勇将士折损。
在陆遥内心深处,自己始终是那个起自于卒微的并州军主。而他对待每一名部下,都一如对待昔年那些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南下勤王建立功勋,借此在朝廷中枢拓展影响力进一步稳固平北军府在北疆的地位,这是经过周密筹划的既定方针。为了达成目的,用兵的大将早就该有毫不犹豫地牺牲将士性命的决心,但陆遥始终不能对此完全释然。
事实上,自从决意挥军南下以来,陆遥一直都没有什么好心情。
随着陆遥的幽州军府规模迅速扩张,军府内部的成分也日趋复杂,北疆晋人豪族幽州地方势力并州武人集团河北群盗降众代地胡族仆从部落辽海一线的段部鲜卑盟友,还有逐渐成了气候的文官体系成员这些力量虽然都统合在军府之下,但彼此都怀有自身的利益诉求,哪怕陆遥本人,很多时候也只能调和其间而不能无视。问题是,此番大军勤王,归根结底是出于陆遥本人的全力推动,而非幽州文武一致的选择。
方勤之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陆遥需要南下勤王带来的名望功勋,但军府中许多人对此并无特别的渴求。这么多年来北疆与朝廷中枢几近隔绝的现状,更是他们对挽救那个废物朝廷没有多少兴趣可言,反倒是十分排斥为了勤王而虚耗幽州军府的实力。能够力排众议起兵南下,已经是得益于陆遥百战百胜所建立起来的压倒威望。
用冀州李恽将以幽州军府马首是瞻的情报来说服众人,便是因为陆遥已经感受到了这种自保实力坐观局势变化的想法。但当时他误将这种心态归结为将校们对朝廷离心离德的表现,因此甚至有些窃喜。可幽州军与冀州人马汇合以后,那短短十余日里,军府中的某些将校甚至彼此串联,更有人私下向陆遥表示:幽州军纠合不易,又是众将赖以安身立命的嫡系,所以此番南下作战,不妨用冀州军去承担那些艰苦的任务,俾可使幽州本部不费军力,悠然而取军功也。
直到这时,陆遥才清楚地发现,这种想法甚至已经扩散到了军队中,其影响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恶劣
进言之人并非军府新人,而是陆遥在晋阳时的基层部属之一。此人既然如此,背后又难免牵扯出地位更高的大将来,这不禁使得陆遥勃然大怒。可大怒过后,他又不得不承认,武人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其实是难以避免。在陆遥所熟悉的前世记忆里,袁项城的小站新军常凯申的黄埔子弟都是如此;初起时刀头舐血,有一股不管不顾的勇气,可稍许有了点地位财富,立即就腐化堕落,成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渣滓。而幽州军将们何尝不是如此
陆遥为此感到深深的惊悚,他想象得出那些将校的态度:经历了无数次出生入死之后,才赢得了自己不敢想象的地位和财富;万一自己战死了,那些本该慢慢享用的,岂不是全都成空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他人去死罢陆遥一次次地自问:纵然通过严苛的训练打造出了堪称精锐了士卒,可如果中层军官甚至有大将心怀趋利避害之念,这样的队伍,尚能战否尚敢战否这几天里,他除了布置军务以外,倒有大半时间都在想这个问题。
这时候,密集的雨点突然从空中倾泻而下,在云层中蓄积了半日的夏季暴雨终于将要尽情释放它的威力。而与此同时,陆遥敏锐地感觉到,除了湍急河水的轰然声响以外,还有另一种沉重声浪愈来愈接近。那是骑兵铁蹄踏地之声,布置在其余各处渡口要隘的敌人援军大举到达了。
来得好,来得好。陆遥对自己说。或许是这些日子里太过重视密谋和文治,以至于某些将士也打算从此安享富贵了吧。既如此,就让我亲自用厮杀和鲜血来提醒所有人,我们的征途还远着呢
陆遥的实力越来越强,面对的局势也越来越复杂了。偏偏我年底前忙得像神经病一样,烦心事又一桩接一桩。最近更新实在不堪入目,螃蟹只能orz。只能期待熬过这一阵了。
另,这一章的章节名,取自于赵子曰老师的蚁贼,谢谢前辈。顺便转发一段赵老师在公祭日的微博:今天是第一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国家公祭日,我中华历史悠久,有光辉,有光荣,有黑暗,有沦陷,但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就算只存一人在,我中华之煌煌文明就不会断绝。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有一天,全球的所有国家都不知道圣诞,在过春节。
最后再感谢许多读者朋友的催促你们的催促都是动力啊,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