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凌晨。
远处的野鸟扑棱着翅膀,从树梢上飞掠而过。几声清脆的鸟鸣透过厚重的帐幕,将专注于眼前舆图的陆遥惊动。
陆遥揉了揉酸胀的双眼,舒展了下肩膀和双臂,摇摇晃晃地起身,将帐幕拉开。
中夜时分淅淅沥沥下起的微雨,原来到此刻还没有停。帐幕稍许被提起些,挟裹着细小雨珠的凉风就卷进了帐里。帐中的松明火把本就将要燃尽,受风一吹,挣扎着明灭几回,终于熄灭了。
陆遥索性将帐幕拉开得更多些。两名枕戈瞌睡在帐外的扈从猛然惊醒,待要跳起来,陆遥向他们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事,不必紧张。
返身将案几上的舆图捧到门边,陆遥跺了跺脚,发现地面尚不潮湿,于是便席地而坐,借着东方微明的天光继续端详盘算。
之所以如此殚精竭虑,并非因为东海王的到来扰乱了思绪,而是由于陆遥领军渡河以来,战场局势诡变万端。不得不承认,战局每一次变化,都出乎陆遥的预料之外;石勒的每一个举措,也都令陆遥难以判断其目的。
四天前,陆遥本来判断,贼寇必然趁联军半渡而击,因此做好了在东南两面分别与石勒王弥鏖战的准备。然而南面的王弥贼寇攻了几日,便有气无力;东面的濮阳离狐一线,石勒所部竟然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这是第一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三天前,原被贼寇俘虏的国子祭酒陆俊,秘密来到中军,带来了石勒意欲放弃与匈奴汉国协同攻伐的战略,进而脱离中原战场,转向青徐的意向。这是第二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两天前,据守鄄城的东海王幕府大军在未遭攻袭的情况下突然溃败,数十万大军狼奔豕突,哄堂而散,由此使得幽冀联军原期待的内外呼应之势顿成泡影。朝廷中枢仰赖的最强实力竟如此脆弱,这是第三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至于昨日晚间张武所带来的消息,身为武人,陆遥决心先不去考虑这些。但面对着崩溃中的东海王幕府,石勒贼寇都能忍住豺狼之性子,并没有动兵追杀,这就真的奇怪了这是第四个出乎陆遥预料之处。
他们果真是要如陆俊所说的那般脱离中原战场么恐怕不会吧陆遥摇了摇头。
他信得过陆俊,相信陆俊绝不会欺瞒自己,但陆俊终究是个文人,不知沙场诡诈之道。何况陆遥还记得那个载于史书的石勒是何等样的行事手段。那么问题又绕回来了,他们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种种疑问就像理不清扯不断的乱麻,愈是努力分析,愈是靡集成团再也分辨不了。这就像是两人纹坪对弈,一方落子,另一方能将其目的路数猜测出个大致,才可谓棋逢对手;若是一方落子,另一方茫然不知所以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必须要搞清楚石勒的打算而且要尽快
朱声朱声陆遥突然高声喝道。
朱声掌管的间谍密探斥候等工作,这些日子以来越来越重要了。因此他的营帐就在陆遥的帅帐左侧不远处,以便随时禀报军情或接收指令。
陆遥喊了没几声,朱声便急步来到身边。大概是和衣而卧时,他半边脸压在肩部筒袖上的缘故,脸上还留着深深的甲叶印痕。
听到他的脚步声,陆遥头也不抬:自即日起,你部下所有探马不再换班,全数散出去
朱声的手下,用于战场侦查的斥候共计两百余人,马匹更多,大约三百。人都是精通骑术,机敏精干的之人,马匹也都是挑选过的良马。根据作战指挥需要和侦查范围大小,斥候们通常分两班或者三班,轮番出动。如果不换班,则短期内斥候的数量便可激增两到三倍,巡弋的密度和范围,都会增加。
但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幽州军再怎么重视战场侦查,毕竟是客军,对周边地形地貌的了解,万万及不上中原贼寇的那些地理鬼。想要破解当前迷茫的局势坐视着石勒装神弄鬼总不是办法,还需行一计策,迫出石勒的应对来。兵法云: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
陆遥召来一名扈从:遣人去白马津等候,沈劲率部渡河以后,让他立即来见我。
过去的五天里,幽冀联军搜罗大批舟楫船只,更动用冀州民夫数以万计,日夜不休地抢运大军。但是一来大河水势滔滔,船工十分辛苦,需要休息;二来使用过程中,渡河器材的损失也难避免;因此大军渡河的速度,其实比预想的稍慢些。沈劲作为幽州军有数的大将,为了安排船只调派组织渡河事宜停到处奔忙。这其中与冀州军的往来商议特别繁杂,搞得他十分焦躁。
此前军中竟有沈劲串联众袍泽,意欲一举李恽等冀州将领,彻底收服冀州军的传闻。传闻不一定属实,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至少可以确定,沈劲的性格太过刚暴,不适合放在后军协调诸将。这个任务,首先是陆遥给错了。
既然错了就要改。前日里,陆遥已经调整了渡河的次序,命令沈劲将相关事宜移交给陈沛,自领度辽军提前南来。有一个重要任务,正需要他担当。
不提联军渡河的逐项繁乱事宜。到当前光景,大概已有两万余人马身处大河南岸,随时可以投入作战。这个数量比初时预计的要少些,但也已经颇具规模。两万余人马以陆遥本队的三千扈从铁骑为骨干右司马段文鸯的两千鲜卑突骑为爪牙,又有幽州军府定边军和度辽军先期到达的小部约六千余众。另外,还有一万余人系李恽麾下的冀州军,领军主将乃是薄盛。
冀州军的规模庞大,战斗力却较幽州军远远不如。这主要是由于李恽出任扬武将军之后扩军太快,士卒的训练和装备一时没能跟上。好在,作为冀州核心力量的乞活军还保有相当的水准。经历过与并州匈奴的残酷战争以后,乞活军在拉锯战持久战中,最能发挥他们坚韧不拔的特性;他们举族为兵的现状又保障了军队的凝聚力。薄盛所领的便是向来驻守广宗的乞活军精锐。
以剽悍勇猛的幽州军为矛戟,以顽强敢死的冀州军为盾。毫无疑问,这是最能发挥战斗力的配置了,纵使面对十倍之敌也有一战之力。因此,作为冀州重要将帅的薄盛,也与陆遥一同行动,这几日都在瓦亭。
陆遥通宵谋划已毕,开始分剖军务的时候,在乞活军的中军大帐,薄盛被人从睡梦中摇醒,正要瞪眼喝骂,却发现摇晃着自己的那人,三十余岁,细眉长须,正是近来格外得力的幕僚郑平。
云理兄何事大惊小怪
郑平字云理,乃是乞活将帅掌握冀州军权以后,陆续投靠来的文人之一。由于乞活将帅普遍无文,郑平虽曰幕僚,实际是薄盛掌管部伍的重要副手。此刻看他面色惊疑不定,颌下稀疏的胡须颤动,似乎确有极重要的发现。
将军,幽州人的军营里,果然有些蹊跷。
怎么了见郑平说的严肃,薄盛止住了嘴边的哈欠,急忙从榻上坐起。
昨日,有一队人马自东面来,夜入幽州军大营。据说,入营之后的守卫也是严密,任何人不能靠近。
从东面来
正是从东面来另外据说郑平压低嗓音:东面来人入营之后,平北将军的帅帐,整夜灯火不熄。
薄盛突然骂了句脏话。他起身掀开帐幕,往中军大营的方向瞅了瞅,只见天光渐白,大营中高耸的敌楼和高台往来巡逻的骑兵,犹如剪影那般鲜明。转过身来,他悻悻地冷笑几声: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吴郡小儿辈,也学会耍弄心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