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城外梁军大营的中军大帐内,刘益守正在查看地图,源士康轻轻走进来,双手呈上一封信说道:
“主公,邺城那边送来的信。”
邺城?
刘益守微微愣神,随即询问道:“真的是邺城么?”
“是,娄昭君的亲信送来的。”
源士康沉声说道,信使报了名号,只是对方不想授人以柄,送完信就离开了大营。
“明白了,你去大营门口候着,有消息立马回报。”
刘益守面色肃然,将源士康打发走了。
等大帐内只有刘益守一人后,他这才拆开信,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夫人不仅床榻上风姿绰约,政治上也是长袖善舞,真乃奇女子也。”
刘益守忍不住感慨的自言自语了一句。
高欢真是娶了个“好老婆”。这么个善于投机,眼光精准的政治动物,谁能想到当年她房事的时候那么会玩呢?
这封信是娄昭君写来的,她将知道的事情全部都跟刘益守说了,明确告诉他,高欢已经带兵出征脩县。
现在她请求刘益守帮忙“协防邺城”。
啧啧,看看“协防”二字,用得多么巧妙啊,刘益守都忍不住想给娄昭君大声鼓掌喝彩了。
如果是彭乐之流写信,估计就直接说把邺城让给你,让你入主邺城之类的。而娄昭君这“协防”二字,用得恰到好处,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
我只是请你来帮我看家护院,但是没邀请你进屋。不过最后你忍不住要进屋,我也没办法,这不是我的本意。
你看看我是多么无辜啊!
刘益守不敢低估娄昭君的政治智商,虽然彼此间立场不同。
比如说这次,娄昭君就看到了局势的危险,比高欢的眼光更精准。
河北世家的兵马,无论如何都会强攻邺城,得逞后控制傀儡朝廷,然后以朝廷的名义,下诏书解除高欢的兵权,宣布他为叛逆。
无论这些套路能不能奏效,起码在政治层面上,对高欢极为不利。
高欢入主河北之后,就以“渤海高氏”自居,并且得到了高乾等人的“盖章确认”。但实际上,高欢也好,高岳也罢,他们这些人跟渤海高氏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反之,高敖曹等人,同样也没把高欢当做同族看待,一旦政治利益冲突,翻脸乃至兵戎相见也是必然。
刘益守前世认识不少姓“孔”的人,也没有谁敢说自己的祖先是孔子。这个道理跟高欢与渤海高氏的关系无二。
高欢对渤海高氏兄弟动手,不过是因为对方侵占了自身的生存空间,这跟“同族内斗”完全扯不上关系。
换言之,这次用兵,双方都不会讲什么感情,都会下死手!
娄昭君亦是很明白,渤海高氏兄弟对她及高欢的子嗣绝不会手下留情!
然而高欢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细节便是:如今他麾下的部曲,早已不是当初的百战雄师了。新入伍的士卒,或许忠心方面还能提一提,但技战术早就比不上当年老卒。
娄昭君知道,高欢在信都前往邺城的必经之路上,也就是沿着漳河的那条官道上,埋伏了一支精兵。理论上说,高敖曹带兵赶路而来,应该是有去无回的。
然而这只是理论上的情况。
实际上,伏击战的时候,猎人和猎物,是可以互相转换的。高欢带着最精锐的部曲去偷袭渤海高氏的老家脩县,这里是高氏兄弟的根子,防御力又比不得信都这样的大城雄城。可以说是性价比极高的战略目标。
攻信都,渤海高氏兄弟未必会折返,但攻脩县,他们一定会折返回来救援。来回之间,战机不就拉扯出来了嘛。不得不说,这一战高欢的计划,想得是非常周全的。
除了他高估厍狄干所部的战斗力以外。
娄昭君知道,光靠厍狄干埋伏一波,跟女人房事的时候赌自己会不会怀上一样,随机性极大!搞不好就会中招。
她又怎么可能把希望寄托在战斗的胜负上呢?
所以,当高欢带兵出征之后,娄昭君却也没有闲着。作为一个资深的政治动物,娄昭君在嫁给高欢之后,一直没有做陪衬的心思。从前不会,现在就更不会了。如此关键的时候,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高欢一走,娄昭君便连忙给刘益守写了一封信,让人带去位于朝歌的梁军前线大营。
娄昭君也在赌刘益守在大营内,要是赌错了,梁军来邺城不及时,搞不好到时候刘益守就真的要给她收尸了。
娄昭君也是在赌刘益守的人品,实际上刘益守放任高敖曹他们攻下邺城,等高氏兄弟将高欢的亲卷们都给屠了以后,梁军再攻打邺城打着为高欢报仇的旗号收买人心装好人,那时候才是最佳的出手时机。
娄昭君认为刘益守不是这么绝情与狠心的人,不过她也不能确保对方会及时出手。写信的时候,也是心乱如麻。
怎么说呢,人是会变的,当年的那个人,还是不是现在的那个人,娄昭君自己也没底。
看在高浪的份上,刘益守多少也应该援护一下吧?
娄昭君在信中恳求着,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求生欲。
“这些年,母子二人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啊。”
刘益守站起身,在军帐内踱步。
高浪的身份瞒不住人,这些年他和娄昭君母子二人过得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刘益守心里有数,他总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关。
如果当年只是为了“尝鲜”,他没必要那段时间夜夜笙歌一般的跟娄昭君欢爱,本身就是奔着让对方怀孕而去的。
至于为了什么,只能说一切都是政治挂帅,务求在高欢与娄氏基本盘之间制造一道不可弥补的裂痕。
这些就叫所谓无所不用其极,与男女之情完全无关。
如今,该不该为这份“香火情”,拉娄昭君一把呢?
刘益守在权衡利弊,这是一道考验人心的难题,监考人就是他的良心。
他有种感觉,厍狄干一定拦不住勇冠三军的高敖曹,甚至有可能设伏不成被反杀!
高欢嫡系势力的衰弱,也让这位老硬币没办法布下一个完美无缺的局。如今高欢“平叛”,河北世家是强势,高欢反而成为了弱势,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大的讽刺。
“把于将军叫来大帐议事。”
刘益守对军帐外的亲兵吩咐道。
不一会,于谨风尘仆仆的赶来,闷热的天气,让他的军服都被汗水打湿了。
“这封信你再看一看。”
刘益守将娄昭君的亲笔信,交给于谨。
“这……”
于谨双手接过信,一目十行的看完,随即陷入沉默。
该怎么选,其实是一目了然的,如果不考虑政治因素的话。
当做没看见这封信,等着河北世家的兵马霍霍邺城,然后梁军再上去收拾烂摊子,把想办的事情都给办了,占据邺城,这些都是基操。
到时候把责任都给推到渤海高氏兄弟身上就完事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不过于谨并不是无脑莽夫,刘益守将信交给自己阅览,很显然不是为了“这么点”事情。
“主公,恕末将直言,从战局的角度看,不必考虑其他的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八个字就足够了,无须说太多理由。只是,主公既然提出来,那自然有主公的道理,末将不知应该如何评价。”
于谨很是谦逊的说道。
刘益守将信收好,微微点头叹了口气。
“如今我们正在席卷天下,不比从前了。攻心始终都是上策,攻城才是下策。这次若是可以入主邺城当然好,但是很多问题,我们没法处理,也不好处理。
高欢的人马在邺城摇摇欲坠,我们有理由扶他们一把。只要派人埋伏在邺城附近,等高敖曹的人马出现后,将他们杀退即可。当然了,若是退回来的是得胜而归的厍狄干,我们也照杀不误。
无论如何,入邺城是没必要的。我们只打援,不攻城。”
刘益守的意思,总结就是两个字:控局!
如果梁军攻占邺城,高欢也就败亡了。他败亡了,高敖曹他们就要吃掉高欢的政治资源,比如说再立一个元氏宗室当“魏国皇帝”,然后利用河北腹地“借尸还魂”。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个北魏复国么?
显然不是的,他们只是为了以此提高自身谈判的筹码而已,增加刘益守平定河北所需要的各种成本,包括政治资源。
所以娄昭君说让刘益守“援护”邺城,那他也不妨公事公办的“援护”一番。
既争取了人心,又还了人情,还给了娄昭君一个交代。
“主公之言,深得进退之道,不过还是需要派人去给娄氏回一封信,以安其心。”
于谨若有所思的说道。
不表态,有时候就是最大的表态。很多时候“已读不回”的态度,就是最大的傲慢,比破口大骂还容易得罪人。
“回信那是自然的,你准备弩手三千,精骑一千,步卒三千出征。邺城以西不远有一小城为叫武城,你命士卒偃旗息鼓进入武城屯扎,待河北世家的兵马攻邺城之时,从武城内杀出,必能大破高敖曹。”
刘益守嘿嘿冷笑说道。
就算高敖曹有三头六臂,就算他麾下部曲锐不可当,也不可能在破解伏击后已经疲惫不堪,又奋力围攻邺城的时候,被人打闷棍还能反杀。
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高敖曹都能赢,那刘益守也没话说了。
血条这种东西虽然不会挂在每一支军队的旗帜上,但是类似血条的东西,其实都是客观存在的。
行军时间长了士卒就会累,打了败仗就会士气低落,得胜归来的时候就容易得意忘形,不能量化的东西并不意味着相应的趋势不存在。
刘益守相信等于谨带兵从侧后杀出的时候,哪怕高敖曹麾下部曲都是铁打的,那时候也是无力回天了。
“得令!末将这就去办!”
于谨兴奋拱手应道,内心的火热压不住。都是打老了仗的人,什么样的战斗可能会取胜,他们心里都是有数的。刘益守的安排非常有针对性,已经把政治与军事方面的因素都考虑到了。
阴搓搓的埋伏,然后打完收工回家,不必去占领城池,防备偷袭什么的。不得不说,这种仗是打得最舒服的,简直就跟在地上捡功劳差不多。
更重要的是,于谨觉得刘益守这个人很够意思,从他对娄昭君的态度就看得出来,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于谨不会担心将来自己被卸磨杀驴。
等于谨走了以后,刘益守这才忍不住坐到软垫上,心中有一丝暗然。
什么东西都是假的,唯有老硬币的万般套路是真的。都是在演戏,演着演着自己就信了。情绪这样的东西,越来越变得多余,什么事该如何处理,什么人该如何处置,其实都有成熟而固定的办法。
这是一个胜者为王,而且王者通吃的时代,犯错越少的大老,就不会在长途跋涉中掉队。
残酷的生存环境,容不得你犯错。
“看来历史上那么多昏君暴君,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啊,当皇帝真不是一般没意思。”
刘益守忍不住唏嘘感慨说道,他已经看到了高欢的结局,只是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
霸府娄昭君的卧房里,李昌仪和高浪都跪在地上,气氛有些凝重。
前妻和自己离婚后,先是回河北老家结了个婚,然后“假溺水”又送到了亲爹手里,最后被亲爹送了回来。
其间的曲折,简直让高浪眼界大开!
好消息是,亲爹比较讲究,前妻没被他玩,自己也没有被绿。
坏消息是,亲妈看不惯前妻,想把她再送到亲爹那边。
高浪的心情就像是在坐过山车一般,太踏马刺激了!
“既然和离了,就不该待在这里了,今日,娘便送这个女人走。”
娄昭君板着脸对高浪说道。
李昌仪面无表情,根本不搭腔,她已经没什么想法了,该怎样就怎样吧。
正在这时,门外值守的亲信走了进来,将刚刚收到的一封信交给娄昭君,随即退出卧房。
看到信封上那歪歪扭扭的字,娄昭君霍然起身,激动的将信封撕碎,随手丢到地上,然后一目十行的看完,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好!好!好!太好了!”
娄昭君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在那里自言自语。
“母亲,您这是……”
高浪开口询问道。
他搞不懂自己老母到底兴奋个啥。
“咳咳,嗯,既然是被迫和离的,我们也是要面子的人,岂能别人说和离就和离?你们退下吧,此事不必提了。”
娄昭君心情大好,一抬手,示意高浪夫妇快滚。
这踏马也行?刚才你不是这么说的啊!
是什么事情让你改变主意,不赶李昌仪走了?
高浪整个人都傻了,最后被李昌仪推出了娄昭君的卧房。
等他们离开后,娄昭君这才一脸惆怅的坐在床上,用袖口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当年那桩风流债,今日竟然可以救全家人的命,是她没有料到的。刘益守如此心胸气度,真是令人折服啊!
回想起那些日子两人的缠绵,娄昭君脸上不由得浮上一丝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