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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欢庆时光,我好捱过日子

林琅有天回家突然就蔫了,说是班主任死了。

林琳懵了:“你说是雷棒槌?”

林琅点头。

林琳嘴巴张成O型:“不可能哦?”雷棒槌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恶老师,教课教得好,但脾气特别暴躁,不过因为是对事不对人,所以学生们怕他又爱他。他对犯了事的男生特别暴力,动手那是常事,对女学生则是站办公室罚站。这种生龙活虎的人传来噩耗,最震撼人心。

“听同学说是吃了白鳝泥。”林琅迷茫地抬头说。

“白鳝泥?是什么?”建华问道。

“就是观音土。”郑清茶回答到。

“雷老师不是自己有口粮么?至于去吃那个东西么?”林琳不解。

“说是他老婆本来一直在乡下的带娃儿,伺候生病的公公婆婆,家里没劳动力没种什么田,养点鸡,集市又遭关了,就进城来了,家里一下添了4个吃饭的人。说是雷老师没办法,就一直吃白鳝泥。妈,不是说那个吃不死人么?”

“吃多了解不出来大手,要死人的。”郑清茶叹口气。

从此以后林琅沉默了,再也不回家宣传各种新动向了。还好家里有个奶仔仔,虽然瘦点,但也不断成长,给全家带来欢乐的希望。

这一年,城里出现大量的肿病患者,这病找上门来,是不分男女老幼青壮年的。林大容也病倒了,到不是因为吃了观音土。

到这时郑清茶才发现,自己一心扑在女儿和外孙身上,完全忽视了一向让人放心的丈夫。林大容有严重的营养不良,以前烟抽多了伤了肺,今年又特别地阴冷,突然就咳血了。

在医务室治了一段时间,却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这才查出来医生用错了药。林大容却让郑清茶别声张,说这医生多年相识,绝不是害人,只是失误,那也算人各有命。那医生感了林大容的恩,这边林家要去哪家大医院做治疗,他都开条子放行。只是治来治去,林大容似乎也不见好转,到最后竟然没办法工作,必须卧床修养。有人的时候,他也不爱说话,努力端着个坚强的架子,似乎在试图假装没有生病,唯有眼神还算清亮。只有老婆在的时候,他才放下伪装,念念叨叨说什么今年又是庚子年,年生不好,怕是过不去了。郑清茶听他这样说,总是嗔怪地拍他一下,说他最爱胡说八道。

这年生确实不好。

刘家的六娃子,据说,可能死了。

其实他家就三个儿子,其他都是女儿。现在只留下了羸弱的两个弟弟。刘五娃儿在那场兄弟互砍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厂里人都说,二哥护家,即使那个时刻也没忍心往五弟要害砍。也有人说,二哥或许是趁机就不想活下去了,他和六娃子的事,都已经传到外厂去了。然而唯一在尘世可以确定的是,刘五娃子活下来了,他脸上的刀疤却让他从卑怯变成了疯癫。他妈老汉儿稍微说他两句,他就会跳起来喊:“你们就想死的是我!是我!对吧!你们就想我死!”

其实他说的或许是事实,健壮而充满男性美的二哥,曾是全家人的骄傲和希望。于是面对全家人垂泪的沉默,刘五娃儿更加疯狂。

直到有一次,白皙如少女的六娃子终于忍不住在他又发癫的时候打了他。刘五娃儿竟然忘记还手,怔怔地看着这个被称为六妹儿的弟弟,然后站直了用他那张扭曲之极的脸特别平静特别恶毒地说:“骚婆娘,想翻天?”

六娃子的美眸中再一次涌出眼泪。那天晚上再没回家,第二天也没回。直到有一天厂里有人说是在嘉陵江边,远远地看到了他,走近了去看,又没有人。怕是,跳了江了。

最终,这流言还是传到了他父母这里,两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一场又一场的打击下,就像七十岁那么老了。他们干朽的躯体似乎再也包裹不住,风一吹,生命力就从缝隙里不断流出来。

对林家而言,最大的问题,就是郑清茶一个人的工资养不过这么多人,还要负担林大容的医药费。林琅和建华的学校响应市政府“大搞蔬菜基地建设”的号召,在后山坡上开辟田地,只种两样菜,按学生的口粮配给每个学生。奇怪的是,这一年说是农村自然灾害,重庆似乎什么都长不好,唯有这两样菜比往日更加粗壮:深绿色的牛皮菜和金黄色的南瓜。以至于到后来回忆这两年,兄妹俩自然就想起这两种颜色。而这两样菜,是此后毕生再不愿碰的。

让林琳最意想不到的是,平时她最不喜欢的人群却在这个时候帮了她大忙。那就是宿舍区那群大婶儿,或许是看到她家的窘境,或许是她到处打听是否有招工的消息传了出去。宿舍区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竟然主动发挥起自己的关系网来帮林琳打听工作信息。但附近的几个大厂最近都没有招工的信息,却有人传来了消息:华村一家人找保姆,每个月0元,要求就是要年轻又能做事,并且常驻主人家里。大婶代表告诉林琳,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娃娃交给便宜的保姆,而自己去做这份工作。便宜保姆厂区宿舍里可以随便找,许多上了年纪的阿婆白天在家里也没有事情做,收费便宜,还放心。

林琳去了趟华村,那是个四口之家,夫妻俩都是干部,男的下放到农业生产战线去锻炼,女的忙于工作,不太可能既照顾上小学的儿子,又伺候家里上了年纪的婆婆。面试那天,林琳和婆婆打了一个照面,对方身材粗大硕壮,行走不太方便,时时都拄着拐棍,但眼神凌厉,让人不能轻视。特别的是,拄着拐杖的老人手分外白皙,衬托指上的绿玉戒指更为显眼。女主人要求林琳做了一顿饭,整理了一下家务以后,对林琳是相当的满意。老太太冷哼了一声算是同意。林琳也说了自己家的情况,只是改说是男人死了。0元工资,每个月休息两天。0元的工资是几乎不能抵抗的诱惑,低级科员也不过一个月5元钱。

这几乎是让林琳没有办法拒绝的一份工作。她接下的时候虽然有些紧张,却也带着几分欣喜,生活的巨变,俨然已经让她忘记了,自己曾经多么想要摆脱这种底层生活。八宝白天就交给隔壁婆婆带,一个月15块钱,还包八宝的中午饭。

何进进参加了妇女代表大会,作为厂里的“妇女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她感觉自己步入了一个新世界。那些英姿飒爽的妇女代表各个都成为了她的榜样和奋斗目标。她庆幸自己在那场电影过后就改成了短发,这个大会上几乎都是利落短发的女性。她更庆幸,这次大会以后,竟然被选调到了重庆市妇联工作。调进去,正好赶上5月份邓颖超到重庆出席妇联会议的讲话,走出会场,何进进发现自己热泪盈眶。回家跟李少行讲起,他反应冷淡,却没有影响何进进的心情,她满腔热情,一心上进,走在热血前行的道路上。

李少行问过她,结婚前说“带她走”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却打个马虎眼儿就过去了。李少行后来也懒得问了。

虽然立秋已过,但秋天没来。虽然处暑也过,但夏天还是没有停止。这是个夏季最热爱的城市,所以它久久不愿离去。中国其他地方的南方人,都说从立秋开始,数二十四只秋老虎,夏季的淫威就算散去了。而这句话在重庆不成立,立秋过后开始数,运气好时数三十四只,运气不好让全城人民数眼巴巴地四十四只秋老虎,都有可能。

秋老虎刚开始的时候,林家的喜讯让林大容精神一振:林琅考上了重庆师专。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林琅忙不迭地一次次更正:不是师专,改名叫“重庆师范学院”了,郭沫若给题的字哟!郑清茶高兴得不得了,将前几天排队买到的那一小坨肥肉炼了油,剩下的油渣做了一小盘油渣莲白。油不多,甚至不够,火也不够大,犯愁,怕为了炒熟莲白而炒黑了它,本想着要不先过道水,又怕莲白太软不好吃。还好运气不错,买到半个还算鲜嫩的莲花白。洗洗干净过后咬一小口,生叶子吃起来也分外清甜,便干脆不管熟不熟,油辣了到下去,铲了两下就起锅,整了一盘清甜脆的别样“小油渣脆莲白”出来。菜摆在林大容面前让他专享,他看家人都让自己,便主动给老婆和孩子们碗里夹。林琳说少给自己点,说自己在华村,吃得比家里好点。一顿饭她光顾着抱八宝了,喂女儿吃一口白饭就开心地笑。吃完饭林琳便回了华村,说是还有衣服要洗。离开家,走在路上,想着妹妹的新生活,再想到自己曾经的梦想,有几分失落,恍若隔世。

庚子年的新历8月0日,重庆城,秋老虎已经过去二十三只,却依旧是热到焦灼的,林大容躺在床上,不得不辗转反侧,否则席子上就是汗渍。下班时间到了,广播里高昂的女声开始播报新闻,突然听到的一条新闻让林大容聚精会神,停止了其他感官的运作,只留下耳朵,而那个亢奋的女高音说:“中共重庆市委转批市粮食局党组紧急报告,决定从9月1日起启用新的四川省地方粮票,除全国粮票外,其他旧粮票一律作废,停止使用……”听到最后,他想起那些夜里,他沉默地坐在床上,看老婆在油灯前数粮票的剪影。

这一夜,林大容带着不解和惊愕走了,邻居都说他,是没躲得过重庆绵绵不尽的秋老虎。

其实林大容已经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早就不是家里的经济主要来源了,但高大的他,一直是妻子和孩子们心目当中的精神支柱,他一走,每个人都感觉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被带走了,生命自此不完整,有些空洞,有些脆弱,却又不得不勉力让自己生存下去。然而正是这种残缺感,让三个孩子都感到,必须要成为别人的顶梁柱,不依靠别人,才不会在再失去谁的时候,如此崩溃。

林大容刚走,9月底,广播里的女高音又说,传达精神,要求城市人口每人每月节约两斤粮食。菜难买。天才蒙蒙亮,郑清茶就去排队买菜。晚了买不到。走拢的时候,队伍已经排了几个人了。在凌晨苍白的灰色中,这个小队伍显得特别的渺小。而人的队伍背后,就是一行巨大的红色标语,上面写着豪迈的最新指示“大办钢铁,大办粮食,大种蔬菜”。

挪着挪着步子,她感觉到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才发现自己哭了。灰蒙蒙的天地间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她在想,这个时候自己的丈夫是不是正排着队走在孟婆桥上。拿出手帕擦干眼泪,很多哭泣,都不会有人安慰,也不会有人看见,这世界,谁比谁更孤独。

秋老虎终于走完了,已经是10月份。李井泉当了西南局第一书记。11月的时候,一些新的标语面世,比如“低标准,瓜代菜”。各家单位都在组织群众上山采集代食品原料,连郑清茶都上山去了两回。看到那些树啊,小点的都被砍得东倒西歪。

元旦节林琅从学校回家,想着节约钱,干脆从陈家湾走回去红岩嘴。走到小龙坎,看到前面一个少年吃着馒头,看得她肚子也饿了,口水一直咽。正在怀念父亲做的馒头的滋味,突然从自己身后就窜出去一条黑影,从背后抱着那少年,少年“啊”一声尖叫,那黑影又电光火石地跑开了,手上捏着从少年手上抢来的馒头,从左边的小巷子刹那间就跑掉了。这突然的馒头之抢劫,把少年和林琅都吓愣了,傻傻地看着从巷子里迅速消失的身影。应该是个高个子男人,感觉就一个“脏”字,边跑还往嘴里塞馒头,根本不顾掉了一只鞋子一个跄踉,没回头看一眼。等林琅回过神,从少年身边擦过,还感觉到对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回到家,林琅去把八宝从隔壁接回来,抱在手上只觉得丫头怎么快1岁了还是这么轻,看着侄女大大的眼睛,林琅又想起今天碰到那个抢馒头事件,不由得抱紧了。八宝把头靠在姨妈耳朵边上,小小年纪分外安静,心疼。

走到门口看到她到最讨厌的老幺爸儿又来了,这次更是邋遢老迈,那脸脏兮兮,头发稀疏,门牙也掉了半颗,林琅心里泛起一阵腻,身上起鸡皮疙瘩,都不敢将自己的视线落在他脸上。老幺爸儿上门来就哭,引得一竿子大妈大婶围观。说今年地遭旱惨了,没法过冬了,自己让大孙子带着弟弟跑去贵州,却又被抓了回来。郑清茶抹眼擦泪,翻箱倒柜地将能给他的东西装在背篼里面。林琅抱着八宝在门边,俩嬢侄儿都很安静,板着脸也不说话。分明看到母亲失去了莹润的光泽,变成一个有些枯萎的老太太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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