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爷这件事情上,小海受到的是三重打击,地母鼑的情况不去说它,突然发现这些年里唯一对她好的人居然是出于那样叫人难以接受的原因,真的会特别伤心。还有那封信,如果她没有发现笔迹问题的话,一定会按字面意思认定修叔叔是主动抛家弃子而不是出于某种迫不得己,太过残忍。
她一路不说话,我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去安慰,所以只能陪着沉默,一脚一脚加油门,开得几乎飞起来,心无旁骛直往乾州家里去,一心想快点见到夏东屹的画作经纪人周长寿,从他嘴里撬出点有价值的信息来。
白亚丰开自己的车跟在后面,几次跟丢,后来干脆不追了,自顾自停在服务站准备吃东西,打电话过来气急败坏骂:“唉哟我去!前面有金山银山钻石山啊把你们急成那猴样!老子不跟你们玩了!咱们分道扬镳!拜拜!”
我们不理,随他去,自顾自继续往家飞。
老懒安安静静坐在家里等我们,他把二楼书房里面陈家坞方面的资料拿下来坐在一楼客厅里看,尽心尽责看守关在洗衣房里的周长寿,生怕出差错。
我们到家的时候乔兰香刚刚服过药睡下,老懒说她的状况恶化得很厉害,按照以前的病例,腐烂的速度是呈几何形加速的,乔兰香因为有陈金紫玉送的那身苦苎麻衣服才能撑到现在,但估计再怎么也撑不过一个月了。
我咬牙坐了十几分钟,心想要是真的没药可救或者我不知道哪里有药可救也就只能算了,但现在研究中心明明有药,我实在没办法坐视不管见死不救,无论如何也得试着搏一把,立刻做下决定,等对付完周长寿就往江城跑一趟,跟何志秦商量,拿我手里那块有隐纹眼睛的人皮,还有我对陈家坞地底实验室里几百种药草的了解,跟他们换救乔兰香性命的药。
无论如何,也得尽一尽力,否则将来想起她时,一定后悔不堪懊丧不己,人到底都是有心的。
我坐着咬牙切齿想的时候,老懒和小海已经把茶几上的资料都收起来放抽屉里了,等我眼色一定,他们立刻进洗衣房想把周长寿弄出来交给我审,那货被大拇指粗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抹布,可还是不老实,使劲蹬脚,扭来扭去,喉咙里呜呜呜呜叫,很难对付。
小海心里本来就压着很大一股气,被他这么一搅,猛地发作起来,手里使出狠劲,提着他一条腿跟拖个没有生命的沙包样把他从洗衣房里倒拖出来,然后随手丢在电视机前面,阴着脸看他两眼,恶狠狠扯掉他嘴里的抹布,随便他稀里哇啦乱叫乱嚷。
反正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听得见。
老懒拉过把椅子,反过来倒骑在上面,点上根烟拿在手里,不抽,居高临下半眯着眼睛斜看周长寿。
从牙齿和手指的颜色可以看出周长寿是个老烟枪,从绑来到现在,老懒供饭供水不供烟,所以蓝色烟雾一起,周长寿眼珠子都直了,立刻停止叫唤,扯着脖子拼命吸气,尽可能往老懒那边挪,一副没尊严的蠢样,但很快我就发现,这货其实一点都不蠢,两只眼睛里几次闪出狡黠的光,看得出是在审时夺势,准备随机应变。
这是只老狐狸,得用点心思才能对付得了。
可惜我这会没耐心跟他玩,只想来个快刀斩乱麻。
于是我开门见山,把他所面临的情况摊在桌子上说明白:要么老老实实一字不差回答问题,要么死。
我说到“死”字的时候,飞快从靴筒里取出袖珍手枪搁在茶几上,黑洞洞的枪口就冲着他的心脏,而我看着他的眼神,比枪更狠。
那货的精神立刻萎靡下去,之前隐藏的一点侥幸心理消失殆尽,整个人靠着电视机瘫坐在地上,身体都是歪的,也不馋那点烟味了,特别颓丧。
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对他的性命没有半点兴趣,真杀了他的话还得去弄硫酸和石灰来化尸,前前后后挺麻烦的,所以不如痛快点合作,大家都省力,也不会有谁丢命。
他很识时务,抬起头来盯着我,语气笃定地问我是不是能说话算话,是不是真的只要老实回答问题,就能放他走。
我给他做了保证。
他垂下眼睛略微考虑几秒钟,定定心,眼睛里闪现豁出去了的光茫,用力点头,说:“行,你们问。”
我叫他先把他跟夏东屹来往的前前后后全部过程和细节说一遍,然后我们会针对性地问。
他听着我的话,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可见他心里很清楚今天被我们绑来就是因为夏东屹的缘故。
他用近乎乞求的语气问能不能给根香烟抽。
老懒看我一眼,见没反对以后,看小海一眼,小海抽出短刀扔过去给他,他从容接住,把周长寿上半身的绳子割开,再把之前黎绪落在沙发缝里半包黑利群扔过去给他。
周长寿抖抖索索拿出一根烟,点了好几次火才点上,深深深深吸一口,沉痛地骂出句脏话:“妈的,老子这辈子算是毁在他手里了。”
他说的“毁在他手里”那个“他”,指的就是夏东屹。
然后我们就开始听周长寿讲他和夏东屹的来往以及那些画的故事,听了一个多钟头,听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时不时就迷茫时不时就糊涂,几乎要搞不清楚状况。
如果周长寿没有说谎,那么,我们之前对夏东屹的好些猜测和判断都是错误的,但是正好印证了前一天在花桥镇听周红回答我问题时候的一些隐约疑惑和模糊念头。
按周长寿的说法,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夏东屹一手策划的,包括他那些在艺术层面上讲一文不值最后却被炒成天价的画,包括他什么时候出狱,包括出狱之后的生活,巨无细遗全都是夏东屹自己安排的,周长寿只是个看在钱的份上替他跑腿做事的傀儡罢了。
周长寿以前在花桥镇时,跟周红和夏东屹每年都有来往,因为是亲戚,加上他的两个孩子都在他们教书的学校里念书,逢年过节上门看看都很应当,但自从全家搬到乾州市以后,就很少回去了,基本没怎么再见面。
他和老婆在小商品批发市场旁边开了家饭店,几年前夏东屹进去吃饭时,算是巧合地碰见一面,但并没有常来常往,甚至联系方式都没留。在那次碰面之后不久,大概三个多月后吧,周长寿店里突然来了个律师,说夏东屹被刑拘了,要求见他。
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是夏东屹教他的,怎么把画送给当官的,怎么花钱找评论家吹捧,怎么雇佣网络水军推波助澜,一步一步,都是夏东屹的主意,周长寿完全只是因为冲他说的这样做可以赚到钱才干的,因为哪怕最后什么都赚不到,自己顶多也就赔点时间和力气,前期炒作的钱夏东屹都给他安排好了,有人定期打进他账户,由他出面去做。
周长寿说,包括什么时候出狱,都在夏东屹的计划里面。他后来分析整件事情,觉得连坐牢的事都是夏东屹设计好的,故意把自己弄进牢里,制造人们感兴趣的身世话题,炒高画价。
这些都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有一会我和老懒面面相觑,惊奇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偏差。
之前我们一直都以为夏东屹作画纯粹是因为他记性不好,非得画下来提醒自己从前发生过什么,后来入狱、画被亲戚卖掉、又被疯狂推高,都是意外,以为他出狱后还试图弥补这个意外,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情况,整个反过来了,所以很多事情都得推翻了重新分析。
周长寿说,除了他以外,夏东屹肯定还有别的帮手,不然也闹不到后来的局面,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以后,仔细调查过,但没发现什么,只隐隐感觉到夏东屹在乾州市应该有个相好的女人,那个女人在暗中对推高画价起过不小的作用,但夏东屹半点口风不露,有次他问起夏东屹从花桥镇带出来的那个女儿,只回答说送到寄宿学校了,叫他不用管。周长寿查了乾州市所有寄宿学校,没有找到夏小雨,当然也考虑过更名改姓的情况,人海茫茫,就没再找了,但总觉得很多地方不对劲。
周长寿说夏东屹交待他办的那些事情,什么找艺术评论家写吹捧文章、买报纸版面登相关的报道还有雇网络推手之类的,他都觉得很正常,在城里生活这些年,有些事情也看得懂。但是有一点让他心里很有疙瘩,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到底为什么。
就是夏东屹入狱前留在旧居的画明明只有三十六幅,他却要求周长寿对外界宣称共有八十一幅,必须一口咬定是八十一幅。
他是这样照做的,始终对外宣传他的画共有八十一幅。
后来出事也就出在这个问题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