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文府。
年轻的文震孟,背着手看着庭前的落雪,还有冬日的腊梅,这样一副景象,原本是足以令他灵感如潮,画兴大发,画出一副直追乃祖文徵明的名画来的。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没有作画的兴致,眉头皱的紧紧的:
“檀香这丫头,应该是追上了子晋兄了吧,却不知子晋兄会不会待她如昔日……唉!”
文震孟是不停地摇头,在云楼见过王子晋之后,连他都很惊讶王子晋的变化之大,从那双眼睛中,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善良和真诚了,就算文震孟不是什么心计深沉之辈,也能看出王子晋对他是一句实话都没有的,更不用说,就在他见过王子晋的那一晚,云楼中就出了命案,派人打听的结果,竟然是有刀客暗杀王子晋,结果被云楼的守卫给劈了。
出了这档子事,文震孟也彻底断了和王子晋重修旧好的心思,只是慨叹昔日的好友,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地步?当日,若是自己能更加坚持一些,立场更坚定一些,今日是否就有所不同。
…………
“什么,你说是将机房的资料,大匠,再加上五万两银子,换得文震孟帮你追上我?”王子晋怎么也想不到,从檀香嘴里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答案。也不是他的想象力太差,这些东西在他落难之后,早就不放在心上,何况根据云娘娘的情报,自己的产业也都被几个昔日的合伙人给吞了,哪里还有渣剩下来?不料檀香这个小丫头,手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多!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原先以为没有了,也就半点不放在心上,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其实还是有的,却又失去了,王子晋的心理顿时就不平衡了,心疼的直嚷嚷:“你这丫头,叫我怎么说你!既然我不在,这些东西你都能保下来,那就一直留着好了;哪怕我离开了云楼,你也可以等我回来再交给我,那可是咱们日后东山再起的本钱呐,你就这么全都交出去了,败家丫头……”
檀香被他说得脖子直缩,双眼都是泪水,可这丫头的性子也不是什么柔弱好欺的,咬着下唇道:“原本,奴婢不知公子的下落,是把自己能收的东西都收好了的,也没叫人夺了去,文公子待奴婢甚好,奴婢却也没信了他。可,可公子到了云楼,又遇到人刺杀,然后匆匆离去,奴婢生怕公子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一着急,才出此下策……公子不信奴婢,当日生还了就不告知奴婢,要走了也不带上奴婢,是公子的不是。”
“嘿呀,长本事了你,会顶嘴了啊!”王子晋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檀香说得不错,自己确实是将要离开苏州远上京师,然后很可能还要去朝鲜,这一走,再回来苏州可不知是猴年马月,甚至就永远都不回来了,檀香这丫头,如果没有当机立断跟上来,还真就是不会再在一起了。
可问题是,他心疼啊,五万两银子还是小事,千金散去还复来,总是好挣的,那些他在机房里组织工匠进行的新式纺纱机研究的资料,样品机,还有工匠,才是他真正心疼的东西。有了这些,不但是有了东山再起的契机,甚至可能引导整个江南的经济形态发生重大变革!——英国的工业革命,不就是从纺织业开始,从珍妮纺纱机和骡机开始的么?
“我的资本主义萌芽,我的资本家梦想啊!”王子晋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当真是欲哭无泪,连骂人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在来到这时代之后,虽然开头很艰难,可后来接连干成了几件大事,结交了当地的富贵大户如太仓两个王家,文家等家族,心中早有计划要大干一场的,这个机房就是他的重中之重,上次逛街走到那里时,也是心中剧痛无比,这次又痛了一次,更加直接,因为是彻底没了指望了。
不过檀香显然没有这么想,先前王子晋骂她,她不服气地反驳,这时候看到王子晋如此颓唐,她却软了,走到王子晋身前,跪在甲板上,把小脸凑到王子晋的面前,挤出一丝笑容:“公子,你别着急么,其实奴婢已经把新式织机的图样,还有两万两银子的利盛行飞票,都放在老机房的一个隐密所在,那是在公子还没出事的时候就藏好了的,肯定不会有失,公子几时要,就去取来好了……”
“当真?!”王子晋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如此之快,简直是刺激过头了,你这小丫头不会是在耍我吧?
檀香不乐意了,噘着嘴道:“公子,奴婢平时就爱藏宝贝,您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公子也早就吩咐过,那些织机的图样一定要藏得谁都找不到的,奴婢不就照着办了,哪能欺骗公子呢?若是公子还不信奴婢,就把奴婢押在这里,再派人去取,取不来,便要了奴婢的这条小命罢了。”
王子晋还真有点怕是陷阱,可叫檀香这么一说,他也是疑心立去了,又不是生死大仇,檀香这么个小丫头至于豁出性命不要来害他么?而且,就像檀香说的,他可以按照檀香的指点,找别人去拿啊,又不会连累到自己身上。
不过,就算檀香没问题,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如果别人就是觊觎这些新式织机的图样,对檀香来了个欲擒故纵,以此顺藤摸瓜,最终来达到目的呢?却又不可不防。“唔……也罢,这些东西,我暂时也用不着,既然你觉得放在那里最为隐密,就一直放着好了。”
现在自己的行踪已经不是秘密了,等回到苏州之后,檀香这小丫头也势必会受到监视,太仓王家在苏州的势力之大,要做到这一点是轻而易举,因此若是要去取出这些东西来,很难保证安全。
况且,云楼就算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也无法和自己的敌人硬抗,要知道除了太仓王家,还有未来的当朝首辅王锡爵的王家,也很可能对自己不利,想要在这种环境下凭借一套新式的织机,拉起属于自己的庞大产业,简直难于上青天,谁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发展壮大?
再者说了,他马上要走的路,和以往所设想的又有所区别,在可预见的未来,也就是朝鲜战事结束之前,大约是不会有停下来安稳搞生意和积累原始资本的机会了。既然如此,那些资料干脆就原地不动,一来是安全,二来麻痹一下敌人,三来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事既然解决了,王子晋也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正琢磨着自己进京,要不要把檀香也带去?看样子是要带的,留她在苏州无依无靠的,叫人担心,可是说不定自己去完了京城,跟着就要去朝鲜,那可不是好差事,兵凶战危的,对手还是以纪律差出名的日本军队,还能带着这小丫头么?可是留在京城的话,还不如留在苏州呢。
正纠结间,船舱里又钻出一个人来,一身火红的衣裙在海风中飞扬,晨光照耀下显得光彩夺目,真正的艳光四射,正是如今苏州最赚钱的花魁之一樊素。她出得舱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貌似相当满意,转眼就看见王子晋和檀香俩人坐在甲板上谈心,当即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你俩都起的好早……咦,这狗就是那个起了人名的狗,青藤居士养的那条?”
“汪汪!”还没等王子晋作答,郑板桥自己先回话了,而且一边叫还一边摇尾巴,谄媚之极。于是王子晋翻了翻白眼:“你这怪狗,昨天还没精打采的一副死相,现在一个陌生女人和你说话就马上摇尾巴,简直太没有节**,枉费你家主人一生高洁。”
其实王子晋这样指责郑板桥是不对的,这条狗没有节操,他早就应该知道了,要不然人家郑板桥怎么会收了他的门包呢?不过欺负这狗不会说话,外加趁机刺一刺樊素罢了。
花魁娘子久经欢场,当然知道王子晋的真实目标所在就是自己,大茶壶和青楼小姐,大家谁也不用拿“高洁”这俩字来说事,当即哼了一声,鼻子翘起不予理会,也蹲下身来摸着郑板桥的脑袋,这条狗享受着花魁娘子价值数两银子一下的抚摸,舒服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王子晋懒得看郑板桥的糗样,正要起身离去,樊素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王相公,云娘娘找你过去议事,都快一炷香了,你怎么还不去?”
王子晋一怔,随即大怒,心说你叫我了吗?真是最毒妇人心呐!看着她坏笑犹如小狐狸一般,王子晋心里腾地窜起一股火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勾了勾:“妞,笑得挺甜么,再给大爷笑一个?”
樊素是什么人,什么男人的调笑没经历过?当即羞答答地低下头,半抬起眼睛,媚媚地瞟过去,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地,眼波流动好似秋水一般:“大爷,奴婢害羞哩……”
王子晋端着樊素的下巴,樊素揪着自己的衣角;王子晋盯着樊素的眼睛,樊素反盯王子晋的眼睛;王子晋心说,我看你能坚持到几时!樊素心说,你不是不待见我们做小姐的么,看你装!
王子晋忽然发现,花魁之所以是花魁,真的是有道理的,好比现在这模样,哪里会想到她是一双玉臂千人枕的花魁娘子?樊素则暗暗得意,你个臭男人,当了大茶壶还看不起我们小姐,现今这眼神也不对了吧?哼哼,本小姐非要勾引得你下水不可!
“……哎呀不好,娘娘不知等急了没有!”俩人的思维,在这一点上终于交会在一起,王子晋蹭地窜到后舱去,樊素也慌慌张张地回到自己的船舱去吃早饭去了。
原地只留下个小丫头檀香,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脸孔渐渐也有些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