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伊维尔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毫无防备。
他呆呆的看着乔安, 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被什么东西啃噬消化，不疼, 酥酥麻麻的甚至有些舒服。
这样陌生的感觉让伊维尔紧张得连脚趾都蜷缩起来, 失措的发现他强横无匹的力量在面对这种情况时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魔王在惶恐与呆怔之中，突兀地捕捉到了与遥远的歌谣稍显有一些不同的、细细密密的、微小却清晰的意味不明的絮语。
他目光迟缓地循声看去，发现那些声音的来源是窗外的草地。
植物是没有完整灵魂的生灵。
这是伊维尔头一次听到属于植物的声音, 短促而简单的, 像是卡带一样，却持续不停的发出赞美生命，蓬勃向上的声音。
伊维尔在巢.穴里, 听过水流为他带来的外界的讯息, 收到过风为他捧来的花与云彩, 见过岩壁轰然塌陷，将诸多死亡奉献给他。
但他从未听到过生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细弱的、低而轻，几不可闻, 却满怀希望。
伊维尔从窗外点缀着几朵野花的草地上收回视线，看向了放在他面前的水稻。
这些水稻刚离开光明神的怀抱不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还跟窗外那些无辜的花花草草一样, 热热闹闹的凑在一起，愉快的唧唧叫。
伊维尔沉默地看着那一大捧水稻，努力适应着这些细弱的响动。
乔安拍着手上沾着的碳灰，看到伊维尔在发呆，便拿黑乎乎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伊维尔迟疑了一瞬, 说道：“你一直都听着这些吗？”
“嗯？”乔安有点没反应过来。
“就是它们的声音。”伊维尔指了指那些水稻，“不觉得吵吗？”
“以前不觉得，现在觉得，所以我干脆没有听了。”乔安说道，“想到这些单纯可爱又无辜的小家伙要被我这个邪恶的大魔王扒皮拆骨吞吃入腹，就觉得……”
乔安稍微比划了一下，然后对伊维尔露出了一个“你懂的”的神情。
以前还是维持这本源状态的时候不知道吃不知道喝，天天就知道懒洋洋的晒太阳，拉着伊维尔暗戳戳的围观大陆生灵的发展。
乔安仔细想了想，发现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世间万物，除了他跟伊维尔格外不同之外，都是平等的。
连灵魂都不完整的花花草草也好，拥有智慧的人类或者幻想种也好，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可现在不同了。
肠粉原料跟能制作肠粉的人，那能一样吗？！
叉烧原料跟能制作叉烧的人，那能一样吗？！
那必然不能一样啊！
乔安理直气壮的双标着，讲着血淋淋的话：“你快点把它们的皮扒了。”
乔安坐到伊维尔旁边，看着伊维尔专注的研究怎么细致的弄掉稻壳而不至于把整棵水稻都变成一撮灰，捞来了羊皮纸和笔墨，开始发挥他鬼画符一样的画技。
等到伊维尔好不容易利用无所不能的魔法成功的从谷壳里剥出了一颗完整的谷粒。
莹白饱满，还自带抛光过后漂亮的半透明色。
是好米！
乔安两眼一亮，转头看向剩下的水稻，却发现原本能抱满怀一大捧的水稻只剩下了被薅下来的一小撮。
以乔安的经验来看，一个人吃都不够。
伊维尔看了一眼那一小撮稻谷，亡羊补牢的把剩下的谷壳都去掉，然后把这一小撮珍珠似的米粒推到了乔安面前。
“……”乔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道，“做得不错。”
可惜煮个粥都不够。
乔安看着这一小撮米粒，刚准备再找谁去摘点新的水稻回来，门口就传来一阵车轱辘声，还有矮人瓮声瓮气地交谈声。
乔安回过头去，看向了门口。
回来的人是阿贝、德瓦夫和贡诺。
在乔安总是躲在房间里写计划书和埋头自己捣鼓自己的想法，而不太出现在人前的这些天里，作为乔安阁下的骑士，事事都亲力亲为的阿贝先生，俨然已经成了日出镇民的主心骨。
尤其是阿贝先生还不像乔安阁下那样不近人情，说一些要跟异族合作的扎心的话。
虽然矮人和地精终究还是进驻了，但那是乔安阁下的指令，跟阿贝先生没有关系。
——这是所有日出镇民的想法。
而可怜无辜又强壮的阿贝先生，现在跟德瓦夫一人拖了个巨大的板车，一车上装着厚厚的四沓木板，是阿贝记录的矮人和地精的资料。
而另一车上装着一整车的水稻，乍一看去金灿灿的，还带着泥，一看就是刚被连根拔起来的。
“……”乔安看着那一车水稻，顿了顿，说道，“一般收割水稻，是用镰刀割的来着。”
说完这个，乔安又问：“你们拉这么大一车来做什么？没把哪些野生稻给拔光吧？”
德瓦夫直话直说：“我们卡贝尔先生说您要悄悄开小灶。”
乔安点了点头：“嗯，是这样没错。”
“我们也想来凑个热闹。”贡诺接话。
“那这么多……”乔安看着那一大车，全薅下来的话都够一麻袋了。
德瓦夫有些不好意思的拍了拍他的大肚子，身上的锁甲叮叮哐哐地响：“我食量大！”
乔安看看矮人的大肚子，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然后他就开始支使起人来： “既然如此，伊维尔留下碾米，你们去逮头野猪或者是牛或者是羊，小崽子最好，要是再能找个产满了蜜的蜂窝就更完美了。”
矮人没意见，拎着他那位探头探脑试图偷看这植物怎么变成食物的绿皮老朋友，跟着阿贝往外走去。
乔安把水稻交给了伊维尔，上庭院里找了块巨大的岩石，搬回来，把他刚过画的鬼画符放到了伊维尔面前。
“高压锅！”乔安指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带把圆柱体，在伊维尔满脸的茫然之下用语言形容了一下这是个什么东西。
具体原理乔安屁都不懂，总而言之只要是个圆柱体能煮饭就完事了。
于是伊维尔就拿那块大岩石弄了好几个巨大的圆柱形的光滑石锅，两边带着柄方便搬动，再配上了可以扣合上的锅盖。
与其说是锅，不如说是两边有了柄的巨大罐头。
不过乔安觉得没什么所谓，能用就行了。
确认了锅没问题的乔安在伊维尔低头继续去剥谷壳的时候，又扯了扯他的手。
伊维尔抬起头来：“？”
“洗锅。”乔安说道。
伊维尔乖乖的招来水，把锅里里外外洗得一尘不染。
乔安撑着脸看着伊维尔动作越来越熟练的碾好米，把米都倒进其中一口锅里，然后把锅往他面前一推：“淘米。”
伊维尔乖巧的顺着乔安的指挥，把每一粒米都洗得干干净净。
“洗干净之后，只需要加入没过米大约一指节的水，然后架到火上煮就可以了。”乔安看着伊维尔再一次引来水灌进锅里。
“再多加点。”乔安说道。
伊维尔比划了一下：“一指节的水。”
“可我喜欢吃比较软烂的，咀嚼好累啊。”
伊维尔当即毫不犹豫的，又往锅里加了些水。
乔安满意的拉着魔王大人一起去拾柴，搭上火架，燃起篝火，把石锅架在了篝火上。
魔王全程任劳任怨，没有一丁点不高兴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转头上楼去的乔安，默默地把乔安遗落在桌上的羊皮纸小心的收了起来，藏好。
这是高压锅。
他看了一眼外边架在篝火上的石锅，露出了一声轻松而满足的笑意。
伊维尔感觉自己好像距离乔安的世界近了那么一小步。
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魔鬼画风给伊维尔带来了什么误会的乔安，去了黑暗教廷总部楼上唯一一间收拾干净的房间里。
霍普森正细致的给拉尔检查身体，脚底下还踩着一条尖尾巴。
那条尾巴是从拉尔的影子里伸出来的，看来属于那只深渊大恶魔。
乔安轻轻敲了敲房间门。
霍普森法杖间的光亮逐渐暗淡下去，转头看向了门口：“您怎么来了？”
“来叫你们吃饭。”乔安看了一眼缓缓睁开眼的拉尔，说道，“拉尔今天没好好吃饭吧？”
拉尔眨了眨眼，下意识的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对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乔安，生怕窥见一点不高兴。
“我……”拉尔藏在被子后边小声狡辩，“我吃了饭。”
乔安看着他，不说话。
还想继续说的拉尔在乔安的注视下闭上了嘴：“我错了。”
乔安叹了口气，看着瘦竹竿一样的拉尔：“起来，洗漱一下吃饭，我们今晚上吃好吃的。”
“好的！魔神大人！”拉尔掀开被子跳下床，抱起旁边的黑暗权杖，噘着嘴对霍普森行了个礼，然后拎着对他来说过长的法袍，哒哒哒地跟在乔安背后，“魔神大人，我给您做了张床，晚点再给您把顶层的教皇间收拾出来……”
拉尔伸手拉住乔安的袍袖，发觉对方放松了脚步之后，露出个甜蜜蜜的羞赧笑容来。
他小步跑到乔安身边，仰头看着他的魔神大人，小声说道：“您以后在我这里休息好不好嘛？我们不去光明教会了。”
“我就只有您一个人啦……”小孩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咬着下唇，可怜兮兮又极其轻柔的央求着，连声音都不敢大上一分。
“不去是不可能的。”乔安说道，“不过我可以多留在这里。”
伊维尔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乔安本身也就准备多在黑暗教廷里待着。
伊维尔迁就他这么多，他也应该做出一些回报才是。
拉尔两眼一亮：“真的吗？”
“真的。”乔安想要捏捏拉尔的脸，但拉尔脸上实在没有肉能让他捏。
乔安叹了口气：“至少要把小拉尔养出几两肉来。”
拉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感还真不怎么样。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为他的神明愿意更多的停留在自己这边而感到高兴。
拉尔被乔安牵着手，一蹦一蹦的，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他的老师，冲霍普森吐了吐舌头。
霍普森跟在乔安和拉尔背后，看着仗着年纪小对光明神撒娇还给光明神上眼药的小徒弟，心中冷笑一声。
幼稚的小鬼。
要从黑暗教廷里把光明神拐出来那可是太简单了。
仅需对光明神大喊一声“我们在某某地方有了新发现”，光明神马上就能放下一切蹿出来。
跟老夫玩心眼，你还早了一百多年。
霍普森十分沉得住气，他对拉尔露出了一个十分慈祥和蔼的笑容，然后趁着乔安不注意的时候，一杖子敲在了拉尔屁股上。
众所周知，真正的大魔法师都是近可拿棍削人，远可呼风唤雨的魔武兼修。
拉尔被这一杖子敲得一蹦三尺高，跟乔安一起回过头去的时候，霍普森挂着一脸责备的神情，温声对拉尔教训道：“怎么一惊一乍的，吓到光明神了怎么办。”
拉尔：？？？
拉尔瞪圆了眼。
拉尔转过头，满脸委屈的看着乔安，控诉之情几乎要溢出来。
霍普森也看向乔安，神情沉静而包容，蔚蓝色的眼里是平缓温和的波澜。
乔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种微妙的陷入了奇异修罗场的感觉。
他想了想，说道：“饿了吗？我做饭给你们吃。”
拉尔也不想乔安为难，气鼓鼓的揉了揉屁股，嘟嘟哝哝：“好。”
霍普森跟在他们后边，走下了楼。
明明没有过去太久，但再闻到米饭香气的时候，乔安却觉得好像过了大半年了一样。
不是正儿八经的高压锅或者电饭煲，乔安也不知道具体应该煮多久，不过煮久一点好像也没有关系，撑死了有一层锅巴。
锅巴泡汤也很好吃！
乔安冲打猎回来的三位挥了挥手，看着拎着个蜂巢整个人都肿了一圈的贡诺：“怎么搞成这样？”
贡诺也是一愣，迟疑着说道：“摘蜂巢当然是这样？”
“……你们为什么不用烟熏啊？”乔安愣住，“你头这么铁啊直接顶着蜜蜂上……快让霍普森给你看看。”
头铁地精贡诺紫着一张脸：“我记住了，以后烟熏。”
乔安把他手里的蜂巢接过来，又看着身上也被叮出了一些包的阿贝和德瓦夫，他们身上都有板甲和锁甲装备，不像一身轻便皮甲的贡诺，浑身上下都是漏洞。
所以他们现在还能有说有笑的杀猪崽，清理内脏。
乔安跑过去，把猪下水和一些肥肉割了一部分下来准备回头用来榨油和做别的菜，等到猪仔收拾好了被架上篝火，交代阿贝给乳猪均匀的刷上蜂蜜，乔安便把那一锅饭给取了下来。
他刚一打开锅盖，香味炸弹瞬间在黑暗教廷的庭院里爆开，连乔安自己都猝不及防。
这远超了乔安以前所吃过的所有大米的香气，米香之外还混杂着一些别的什么植物的清香，大约是在授粉的时候混进了别的什么花粉。
乔安瞎猜的，但反正就是很好闻，让人食指大动的那种好闻。
乔安捧着碗拿着勺，舀了一勺出来尝试了一口。
入口绵软香甜，米香四溢，光是吃一口白饭都能咀嚼出一股特殊的清甜味道。
哪怕是不就着菜吃，干吃一整晚米饭也完全不成问题。
不论是口感、味道和制作工序，全都比一直以来作为主食的黑面包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乔安眯着眼，咬着勺，看了一眼周围眼冒绿光的盯着锅的人，换了个大饭勺给了他们每人一碗，在他们齐齐品尝，并瞬间沉醉其中的时候，乔安拿勺敲了敲碗，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力。
“好！”
乔安大声宣布道：“我宣布，魔光技术有限公司水稻种植技术招商引资活动现在开始！有请一号代表——光明教廷的霍普森先生发言！”
作者有话要说： 乔老板：商机无限.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