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几听到了随风传来的一声脆响, 层层远播,迅速扩散。
他愣怔了一秒, 然后扔开满捧的细枝柴火, 飞快地往回跑去!
他不会听错, 那是枪声!齐北崧把他的枪带出来了?!
可是没有啊, 那傻瓜连包烟都忘了拿!
谁放的枪?为什么放枪??
“齐北崧!!”他边跑边喊。
他穿过碎石间杂的沙滩,翻过嶙峋的巨石堆,他后悔死了刚才跑这么远!他贪心他混账!他就是想生个大点儿的火堆玩,他还从来没有在海滩上点过篝火!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只在天空留有几丝金红色的云霞, 海面上风波浪涌,深暗无边。
程几心急如焚, 寒冷的海风灌入口鼻,一股咸腥气。
他尽量跑得快, 可几乎迈不开腿,因为昨晚……初开始他还能咬着牙不吭声,后来难忍, 再后来讨饶也不成。齐北崧一听他讨饶更加兴奋,就跟打了春|药似的狠造,早知如此,合该把狗日的打死!
可是现在他希望他好好的,千万好好的,用他这个身体、这条命去换都行!
“齐北崧!!”
程几甩开了碍事的帽子,跑出来的热汗和痛出来的冷汗同时从他的额角渗出, 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听到对方的声音!
那家伙为什么不答话?他应该笑嘻嘻的高喊“宝贝儿”,然后跳起来朝他挥手才对!
乱石堆砌的海滩景色相似,程几已经记不太清他们分开的地点,只焦虑不已地在估计位置四处寻找,边找边大声喊着齐北崧的名字。
他找不到,哪儿都没有!
“齐北崧!你别吓我!!!”
终于他在一块临海的巨石附近,借着最后一丝微光看到了尚未被掩埋的脚印。
脚印背对大海,延伸数步,然后隐没于海风细沙。
他朝海中张望,然后疯了似的扑过去,那心情已经不能用恐惧来形容,而是真真切切地、连灵魂都要被击碎!!
夜幕降临,当雷境、郑海平等人带着救护车以最快速度赶到的时候,程几已经从海中拖出了齐北崧。
他浑身湿透,在刺骨的寒风中一边做着心肺复苏,一边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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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北崧会死吗?”程几在手术室外问雷境,面色苍白如纸。
雷境说:“不会。”
程几又问郑海平:“他会死吗?”
郑海平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老雷是专家,他说不死就不死。”
“可我……”程几捂住脸。
可我就是这么死的……被子|弹打中,大量失血,没能及时等来救援……
“他就算死了,我也能把他从阎王爷那里赎回来。”郑海平说,“反正我们齐家有的是钱,跟地里长出来似的,一长一大片。”
程几明知他是为了安慰自己而故意开玩笑,但是一点笑不出来。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郑海平,后者强行装出的镇静都差点儿被他看裂了。
“小程,这里太闷了空气不好,你出去抽根烟吧。”雷境有意将程几支开,“王北风,陈川,锐子,你们一起陪小程!”
那三个人就站在不远处,正在望着手术室门上的指示灯;此外还有十多个人,分别来自齐家和公司,在医生的要求下站得略远。
人黑压压地挤了一走廊,却均是沉默,气氛压抑至极。
程几不肯走,雷境向王北风等人连使眼色,非让他们把他带出去片刻。
见程几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雷境才小声问郑海平:“真不通知老爷子和老太太?”
“……”郑海平脸上的平静退去了,纠结地搓着手,“我已经通知了大姐,还有叔叔阿姨,他们正从岚省往这边赶,让他们决定是否通知老人家吧。老爷子做了心脏手术还不到一年,老太太高血压,我就怕……”
雷境看了一眼手术室大门,说:“可是……万一见不着最后一面,老两口也照样会……”
“别说。”郑海平打了个哆嗦:“老雷你别说……”
“我说错了,该打嘴!”雷境将他冰凉的手包在手心,“小程救得及时,北崧也没被击中要害,一定没事!”
“如果北崧能活过来,就是程几救了他的命。”郑海平喃喃,“医生说只差一分钟。”
雷境努力缓和气氛:“你们老齐家打算怎么酬谢?”
郑海平也努力配合,勉强笑:“原本打算娶回来,现在就让北崧倒插门吧,再多陪些嫁妆。”
“陪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我家什么都不缺,”郑海平掩面,“但是人得活着,说什么也得活着……”
程几蹲在病房大楼外侧的吸烟角,他深垂着头,眼窝发涩,不说不动,王北风和赵家锐陪他蹲着。
陈川把烟塞到他指间,说:“程程,程哥,你里面的衣服还是湿的吧?一会儿咱们去换了,别把你也弄病了。”
程几惨然看了他一眼。
陈川故作开朗:“没事儿,老齐祸害遗千年,命长着呢!”
程几抽动鼻子,嗓子沙哑得几乎听不出是他:“川子,老齐是栽在海水里的,我找到他时,他窒息有一阵了。”
“可他还不是活着嘛?”陈川抬高声音,“子弹打了他的肺,不是心脏!”
程几又埋下头,泪水滴落:“我早一分钟找到他就好了……天色太黑,我没看见海里有人,我没想到……”
“这他妈的就不是你的错!”王北风叫道,“要不是你老齐早死了,哪还有机会送医院抢救?”
“别抽了别抽了,抽个几把!”他烦躁地从程几手中抢过烟头,扔地上踩灭:“程儿,走!去把湿衣服换了,你先穿我的!”
王北风和赵家锐把程几从地上拉起来,又往暖气足的地方走去,程几迈不动步,被拖着走。
他的脑子仿佛是空的,耳朵深处却又嘈杂一片,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唯一鲜明的感受是胃部绞痛至极。
他又远远看到手术室门头上灯牌,那三个如血般殷红刺眼的大字——“手术中”,终于忍不住,手扶着墙壁干呕起来,血腥气灌满了他的喉咙与鼻腔。
另外三人被他吓坏了,追问:“怎么了?”
程几呕完,觉得做人不能这么矫情,于是擦嘴说:“……我也喝了点儿海水,嘴里……咸。”
“……”陈川伸手搂住他的肩,在他胸口拍两下,“程哥没事儿哈,川子在呐,咱俩好哥们,这辈子我都给你撑腰!是不是王北风?是不是锐子?”
“那还用说!”王北风粗声大嗓。
赵家锐毕竟年轻,没经历过事,加上温驯善良,虽说是个全国武术冠军,上了场凶悍,下了场却只喜欢撸猫,所以早就哭红了眼睛,跟在后面像个无辜的八岁孩子。
程几落泪,半晌才说:“谢谢……”
陈川故意挡住他望向手术室的视线,揽着说:“走走走,换衣服去!我程哥貌美如花俏生生香喷喷的,哪能身上带着鱼腥味呢?”
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程几用余光看见一名医生走了出来,连忙推开陈川往那边奔去,雷境和郑海平也立即迎上。
医生摘下口罩,第一句话就给他们打了一剂强心针:“还可以。”
郑海平脸上闪过惊喜,追问:“还可以?”
医生点头:“现场急救比较及时,为我们争取了时间,总之现在生命体征有,但是不稳定,再观察两天吧!”
程几再次确认:“也就是说人救回来了?”
“暂时救回来了。”医生很严谨,忽然笑了笑,“我们也希望给个笃定的消息,齐总在宏城是何等的身份地位,我们也相当紧张。今天是多科室联动,院长、主任亲自上台,如果再不见成效,我们这三级甲等也可以摘牌了。”
郑海平握住医生的手,一叠声说谢谢谢谢!雷境等人也七嘴八舌地向医生道谢。
程几身形晃了晃,心头压力减轻,剧痛不已的胃部也骤然缓和。
他望向郑海平,后者激动得一把将他抱住:“小程,哥替全家谢谢你,你救了齐北崧的命!”
“不是我……”程几不敢居此奇功。
“是你救了他!”郑海平叫道,“从今往后那傻逼一辈子就归你管!他要是不听话,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怎样就怎样!随便你!”
程几说:“我……”
然而医生的下一句话打断了他们:“患者有些颅脑损伤,各项指标也不平稳,距离脱离危险期还有几天,所以现在还不到庆祝的时候。”
郑海平笑道:“不庆祝,我们乐观!”
他抓着程几的手摇晃:“是不是?”
程几点头:“嗯!”
他放心多了,只要齐北崧能喘气、有心跳,他就有一百万分的信心将他从任何深渊拉上来,包括死亡!
因为他是程几,流过血,盖过旗,累过,惨过,输过,赢过,哭过,笑过,活过,死过……
老天爷让他重来一回,一定因为有更好的东西在等着他,更宽广的生命,更明朗的未来,更温柔的人,而不是仅仅为了给他以爱,然后再给他以痛,给他以泪,以鲜血,以失去!
又是一个多小时,齐北崧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直接送往icu。
程几只从人群的缝隙中看了他一眼,见他浑身插满了管子,眼睛被蒙着,露出没有血色的面颊。
程几不敢再看,也没一拥而上都跟到icu门口,他在手术室走廊席地而坐,两腿伸平,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裹着王北风的外套,尺寸明显大了,一张脸缩在毛领子里显得又小又尖。
已是深夜,经过这场争分夺秒的紧急手术后,手术室内外的灯光次第灭去,寂寂无声。
强烈的后怕从他身体深处一层一层漾出来,他细细地发抖,泪水盈眶,略显神经质地揉着太阳穴。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站到他面前,他抬头看,是雷境。
雷境扔给他一支烟。
他接过说:“这里禁烟。”
“这都半夜一点多了,反正没人管,你不累啊?”
程几累,都快散架了。
雷境在他身边坐下,为他点烟,他问雷境:“查出来是谁开枪的了?”
“没有。”雷境喷出烟雾,低沉地说,“这次真是毫无线索,齐家已经报了案,警方会重视的,今天晚上估计会有许多人加班。”
雷境问:“你当时有察觉吗?”
程几摇头:“没有,从小区大门出来步行到海边不过一公里,天气太冷路上都没遇到人,海滩上也没人。”
雷境说:“那个海滩上都是大石头块,藏几个人挺容易,但我想不出有谁会想杀北崧。他生意场上是得罪过人,也树过敌,可都没上升到要动刀动枪、你死我活的地步。当年海平被人绑架,对方闹了半天也只是要钱,而不是要命,他们齐家做事情还算公道,没有死敌。”
“或许是想和我过不去。”程几说。
雷境想了片刻,否认:“你当时和北崧是分开的,如果对方想杀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你而找北崧?所以目标应该是他。”
程几默然,忽然道:“我距离他只有三四百米,虽然海风比较大,可他如果大喊几声‘救命’,我应该能听见,但他什么动静的没有,直到我听见了枪声。他不是那种肯服软的性格,他之所以不声不响,一定是为了不惊动我,不让我回去和凶手打照面。”
程几捂住了嘴,闭上眼睛,声音从指缝里艰难地传出:“雷哥,他故意的,是为了保护我,他知道我也对付不了持枪的……”
雷境注视着他沾满泪水的睫毛,说:“这么说来的确是,啧,齐北崧那傻逼还真是个爷们儿!”
程几难得听见他说脏话,忍不住睁开了眼。
“你老公是个爷们儿!”雷境说。
“……”程几说,“我老婆。”
雷境笑了,揉揉他的短发:“程哥,有空把你的伤去包扎一下,不然你老婆醒来之后看见会心疼的!”
程几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伤,经他提醒才抬手看,只见许多带血划痕从双手指关节延伸至手腕,有些长达手肘,有些则相当深,放在平时怕是要缝针,但如今几个小时不管不问,倒也血迹干涸,自行结痂。
这是他从海里往上拖齐北崧时造成的伤口,齐北崧本身体重不轻,衣服湿透后更重,他拖得很不容易。
“谢谢你,程哥。”雷境诚挚之极。
程几光洁的脸上泪迹仍在,浅笑道:“别急着道谢,往后有你们还的。”
“还!”雷境说,“予取予求!”
“你都比我大了十来岁了,能别叫我程哥吗?”程几又笑。
雷境说:“那……齐宝贝?”
“……叫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