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市街头有一家米行,是一座看起来设施陈旧的二层阁楼,阁楼门前挂着“徐记”的店招。
长安市上有好几家米行,但这徐记米行无疑是生意最好的一家,平素都是门庭若市,前来买米之人将门槛都要踏断了。
这家店生意好没有别的秘诀,就是比别家物美且价廉罢了。
但是今日不知为什么,徐记一早便挂出“歇业”的牌子,还有两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少年守在门口,有来买米之人,全部赶了开去。
有消息灵通者,一眼便认出守门的两个年轻人,都是横行市上的少年游侠,只猜那米行老板徐老三是不是惹了什么道上人,无不为他捏了一把汗。
此时此刻,米行阁楼之上,一袋一袋的米粮已被挪到一边,中间摆开一张长桌,长桌最前头放了一张椅子,两边各放四个蒲团,那左首第二个蒲团上,赫然坐着一个干瘦老头,正是米行老板徐老三。
忽然之间楼板咚咚乱响,楼梯之下突然冒出一个一脸横肉的光头,一个彪形大汉踏步走上阁楼,脑袋都快要顶到屋顶,脚下的楼板被他踩得嘎吱作响。
这大汉一上楼,便大喝道:“徐老三!你这地方忒也气闷,就不能找个宽敞处?”恰似起了一声惊雷。
只要是长安城内的居民,大概没几个人不认识这人。他正是南市的屠户梁质,每日屠猪宰狗,养成一身凶气,让人望而生惧。
那徐老三却耷拉着眼皮,似乎一点都没有在意梁质凶恶的口气,只是慢腾腾地说:“轮到你召集聚会,随你安排在哪儿都行,我安排的话就只在这儿,你不愿来,就赶紧滚蛋,正好腾出一个位子。”
梁质满脸涨红,似要发怒,但是终于还是忍了下来,蹬蹬蹬上前几步,捡了一个蒲团坐了下来。
他坐的位置,却在徐老三的下首。
“徐老三,你这人真是够谨慎的呀!谁能想到你这米粮店老板,就是二十年前横行市上的游侠儿徐庆忌呢?”突然两人身后传来吃吃笑声,徐老三与梁质同时色变,正不知这第三人是何时到来。
两人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瘦高个的中年汉子如游鱼一般从窗户翻进来。
这汉子看起来四十多岁年纪,脸色蜡黄,双目黝黑,身上穿着一身紧身直裾,正是适合轻身提纵的装扮。
徐老三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骂道:“你这燕翅儿,飞贼当惯了,便不会走正路了么?干么非要从窗户进来?”
那汉子打了个哈哈道:“我最近去城南许商家里打了个抽风,没想到那小子如此没义气,竟然报到官府,现在外面还贴着我的海捕文书,我哪敢从正门走来?”
这燕翅儿是积年的飞贼,经常到富商家中盗窃财物,不过他盗窃之时从来只取所需,不会偷光搬空,还经常接济其他贫民,那被盗者摄于他的威名,多选择忍气吞声。不过偷得多了,总会有人会将他告到官府,他便也只能收敛一阵,不敢抛头露面。
说着他便也到桌前坐下,坐的位置在徐老三的对面。
过了不久,陆续又有人来。
先是一名跛腿老者,颤颤巍巍地到了楼下,半天爬不上来,徐老三和梁质感紧将他搀扶上楼,让他坐在最上首下面第一个座位。
这老人名叫王钦,年轻时也曾是一个狠人,打起架来不要命,喝起酒来命不要,整日在花街柳巷留连,一辈子为十多位勾栏女子赎身,但却一个也没留在身边。虽然此人现在年迈无着,但在长安道上的地位却是很高。
然后上楼的是位女子,虽然也是
四十多岁,但仍风韵犹存,顾盼生姿。
女子唤做秋娘子,一上楼来便对着那老者王钦行了跪拜大礼,原来她也是当年被王钦从勾栏中解救的女孩。
她在勾栏之中受的罪孽,让她对男子再无感情可言,所以直到现在仍是一身。所幸她天赋异禀,会一手绝妙的酿酒本事,在城西开了一家酒坊,让不知道多少男子对她家的“秋蓬酒”魂牵梦绕。
秋娘子刚在末席坐下,便听见楼梯连响,就见一个满脸是汗的肥胖脑袋从楼梯下面钻了上来,赫然便是东市华阳里的立正,胡记油坊和酒楼的主人胡安!
胡安从狭窄的楼梯口艰难地挤进来,众人便见他身后还跟着两人。
是一长一幼两名年轻人。
长者看起来二十余岁,人高马大,脸上髭须潦乱,带着一副泼皮样子,幼者有十五六岁年纪,脸庞端正,身材刚健,一双眼睛极有灵气。
这两人正是韩狗儿和杜小乙。
霎时间本就窄小的阁楼变得满满当当。
胡安一团和气,一一向在座之人打着招呼,徐老三却皱起眉头,不悦道:“胡安,你怎么带了人来?这不合规矩!”
是的,这个聚会,是长安城内最有名的游侠们的例行聚会,每隔一年都要进行一次,由与会众人轮流召集,到今天为止,不觉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
在聚会之上,这些长安城的大侠们会讨论很多事情,包括调停侠客之间的纠纷,研究营生之道,分享朝野秘闻等等,算是长安游侠届的高级别会议了。
与会之人其实已经不全是开始的成员,现在与会众人,也有不少已经不再从事这游侠行当,而是各有别业。
但是既然这个聚会仍在,那便说明,这些人仍然能够掌控长安城的地下世界,绝大部分的长安游侠,还是要以这些人马首是瞻!
因为这聚会的性质特殊,所以首要一条规矩便是只能独自前来,不得向别人泄露会议的时间和地点。连王钦这种行动不便的老者,都一个人一步一步挪将过来,他胡安凭什么带了两个人来?
难道凭他有钱有势?
平心而论,这些昔日的游侠当中,确实要数他混的最好,不仅当上里正,而且家大业大,令人羡慕。
但是那又怎样?咱们可是游侠儿,不吝那个!
顿时其他人看向胡安和那两个年轻人的目光便有不善。
但是胡安丝毫不见紧张,仍然呵呵笑着,团团一揖道:“列位莫急,今日我胡安带这两位小兄弟来,便是想要给各位引见一下。而且鄙人还有个不情之请,现在咱们座下八人缺了两个,何不引入两个新人,补全这群侠之会?”
此言一出,座中之人净皆沸然。
那燕翅儿嘴上功夫最是厉害,当即出言讥讽道:“胡大爷好贪的心思,林玉、吕况二人刚死,你便惦记上他们的座位啦?还一惦记便惦记两个!你以为你给吕况送了终,他的这座位就能由你来安排了?”
秋娘子虽是女子,但性子颇为爆烈,也出言道:“这二人都是东市出身,是你胡安的手下,你将他们安进这群侠会,难道是要将群侠会变成东市会?咱们会中少了两人,却还有五人,你一人还做不得主!”
胡安笑容不变,道:“咱们这群侠会不是有功者便可入会么?这与他们的出身有何关系?”
那梁质哼了一声,盯着韩狗儿道:“这不是韩五儿么?东市的疯狗,能有什么功绩?另外一人恕我眼拙,还真不认识。”
韩狗儿上前一步,打个哈哈道:“
梁屠子认识我,我是不是该高兴才对?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是韩五儿,而是韩老二了!”
韩老二?
那梁质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游侠之间排座次,都是以实力名望为尊,韩五儿是指他在东市实力排名第五,若他现下真的称作韩老二,那便说明这家伙在东市游侠之中,仅仅排在胡安之后了!
要说名望,这韩狗儿哪里有什么名望?只不过是有个“欺软怕硬、咬住不松口”的恶狗之名罢了。名声不够实力来凑,既然他敢自称老二,那说明他的实力能够打败东市别的游侠!
“年轻人,”那坐在上首的王钦突然开口,“不是说你能打,便可以进这群侠之会的。你可知道这群侠之会最初是怎么来的么?”
那站在最后面,一直悄无声息的少年突然上前一步,朗声道:“我知道!”
秋娘子见这少年一脸正气,不似那胡安和韩狗儿那么可恶,只道他是被人教唆利用,前来闹事的,不由得柔声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如果是他们逼你来的,你就实话对我说,我替你做主。”
那燕翅儿嘿嘿一笑:“女人家果然容易心软,这小儿既然是跟他们一路,想来也不是什么好鸟!”说罢疏忽一闪,竟是腾空扑向小乙,“小子,燕爷先来试试你的本事!”
座中众人大惊失色,都觉燕翅儿这一招凌厉至极,只怕这少年闪避不开,定要伤在他的手下!
但杜小乙毫不惊慌,于间不容发之际向后一撤,燕翅儿一抓竟然抓了个空!
现在轮到燕翅儿自己吃惊了。座中诸人,以他和梁质二人武艺最高,梁质长于近身搏斗,他却长于轻身腾挪。此时自己出手抓一个少年,竟然一抓落空,这让他怎能不惊?!
但他经验老道,一抓之后还有后招,另一手跟上,双手向前连抓,那小乙便向后连退,竟然在他的凌厉攻势之下顺着梁柱一路攀上,两人在阁楼顶上盘旋追逐,直转了一圈,又落下地来,那燕翅儿竟然没有碰到小乙的一片衣角!
这下众人全都坐不住了,他们没想到,胡爷带来的一个不起眼的少年,竟然有如此惊人的功夫!难道这姓胡的要以武力让他们屈服不成?
胡安一看两边竟动起手来,急忙道:“小乙!你怎么能跟前辈动手?还不快谢罪!”
小乙搔搔头,憨憨一笑,忙不迭地低头作揖:“对不住,小子看到燕爷身手这么高,心里害怕,就逃啦!方才差一点就给燕爷逮住了。”
燕翅儿又好气又好笑,但这小子的轻身功夫着实不赖,他既没将小乙拿下,也便不好发作,只是又哼了一声:“你既叫我一声前辈,那我便饶你这次!”
王钦看着小乙道:“那你倒是说说,咱们这群侠会是怎么来的?”
小乙满脸崇敬道:“我听说是二十多年前,一位游侠大兄为了调停游侠间的纷争,主导成立了这样一个聚会,参会之人无一不是大侠,全城的游侠皆以能够加入其中而感到骄傲。”
王钦听着小乙的讲述,脸上露出回忆之色:“不错,那时候咱们群侠会是何等风光?但是后来那位大兄走了,这游侠会也便转入地下,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守着了。现在的游侠儿,应该都不知道有这个群侠会了。”
“但是”他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就算如此,群侠会也不是谁想加入就能加入的!少年人,你觉得你有资格吗?”
小乙满脸愧色,刚想说自己没有资格,但突然只听得长桌上首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
“我说他有资格,他便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