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山洞位于河畔高尖山的半山腰上,是天生的溶洞,体量巨大,几乎整个山腹都是空的。洞口却很小,只有约一丈方圆,呈垂直状伸入高尖山腹中。在洞口打着火把看了一看,只见洞里堆满了切开后发现是废料的翡翠原石,一块块峥嵘嶙峋,棱角锋利,一直堆到了山腹,一眼看不到底。
苏微只是往里一看,便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所在,一个重伤之人如果被扔下去,基本上万无活理。
“原重楼!”她对着洞口失声大喊,呼声回荡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渐渐微弱。
不会……不会是已经遇难了吧?刹那之间,她心中杀气勃发,手下加重,不知不觉几乎捏碎了矿主的咽喉。
“姑奶奶……姑奶奶饶命!”矿主拼命挣扎,“原大师……原大师一定还活着!”
“还不快派人下去找!”她厉声,“要不然把你也扔下去!”
“是是是……快!快放人下去,把原大师救上来!”矿主痛得声音发抖,忙不迭地回头怒骂,“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快给我下去找人!”
旁边几个监工蜂拥而上,去取了几大盘的粗索,垂入了洞穴,一直放了约五十丈才停住,然后扔了一个火把下去。那个火把落在不知多深的一块石头上,远远地燃着,映照出空荡荡的嶙峋的洞穴。
苏微心下焦急,注意力完全凝聚到了洞里的人身上,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手,矿主顿时瘫倒在地,拼命喘息。她探头往洞穴里极力看去,然而在那一小块照亮的洞穴里,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影子。
“原重楼!”她大声喊,声音已经微微嘶哑,“你在那里吗?”
还是没有回音。黑沉沉的洞穴如同吞噬人的魔窟,沉默以对,苏微站在洞口,看着那个火把渐渐暗淡,心中也一分分地冷下去,忽然再也控制不住地回过身,厉声道:“听着!他要是死了,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下去陪葬!”
所有凶神恶煞的打手们在她的目光下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这是杀人者的眼神。这个女人,以前不知道杀过多少人!
她冷笑一声,闪电般地重新捏住了想要逃离的矿主的脖子,把他一把拖到了矿洞前面。然而,当她正要把这个满身肥油的男人扔下去陪葬时,黑暗洞穴的深处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迟缓而虚弱,仿佛是有人拿着石块在岩穴上敲击。
“原重楼!”苏微顿住了手,欣喜若狂,大喊,“是你吗?”
黑暗深处,有人敲了两下作为回答。
“你还活着?”她声音发抖,对着黑暗大喊,“还好吗?”
洞窟的深处,再度传来两声敲击。
那一刻,苏微只觉欢喜得发狂,一把抓住矿主,厉声:“还不快点让人下去!”
“是……是!”矿主知道自己短短一瞬已经在鬼门关上打了个来回,满身虚汗,几乎瘫软下去,连忙对着后面的人大喝,“快,快!给我下去救原大师!”
矿上监工们已经准备妥当。当先两个心腹腰缠绳索,踩住了洞穴旁嶙峋的山石,准备下去,矿主使了一个眼色,又看了洞口的苏微一眼。那些人显然是跟了矿主很久,明白他的做事手段,左右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然而苏微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口深处,竟然没察觉到这些异常。
“一群蠢猪!还不赶紧去!”矿主大声催促,回过头用缅语短促地说了一句什么。监工们从左右包抄过来,手拿绳索火把等物。其中一个缅人将绳索固定在洞口外面的一块巨石上,另外一头捆在腰间,一手拿着火把,从垂直的洞口缓缓吊了下去。
苏微无法掩饰眼里的紧张,不住地催促:“快些!快些下去!”
那个缅人赤脚悬索吊了下去,动作敏捷矫健。火光渐渐变小,转瞬下去了十余丈。忽然间,绳索停住了,洞里传来一声惊呼。
“怎么了?”苏微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扑到洞口边。
“在这里!”那个人叫了一声,然而只听一声闷响,手里的火把忽然熄灭了,整个洞窟里骤然又是一片漆黑。
“出了什么事?快!快下去再看看……”矿主在后面大叫,然而苏微却已经再也无法忍耐,一手拿起火把,一手抓住绳索,纵身便跃下了深不见底的矿洞!
几个起落之间,便到了方才那个缅人火把熄灭的地方,然而抓着火把一照,却压根不见一个人影。方才那个火把被扔在一块石头上,而那个缅人却在黑暗中不知下落。她一手抓住绳子,探出另一只手里的火把在周围照了一遍,却压根没看到有重楼的影子,而且,奇怪的是,连那个下来的缅人都不见了。
苏微心下微微一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黑暗的洞窟中四顾,一瞬间,眼角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掠过。她迅速抬起头,只看到洞口有个黑影一闪,有人像灵猿一样的顺着岩壁攀爬,朝着头顶矿洞的出口飞速而去,已经远在十几丈开外的地方。
——这个,居然是刚才那个下来查看的缅人!
那一刻,她心中一冷,正在犹豫是要上去抓住那个缅人还是继续下去寻找原重楼,只觉手里忽然一空,整个人顿时急速往下飞坠!
那根从洞口下垂的绳索,居然被一刀砍断了!
“下去陪葬吧!”头顶上爆发出一阵狂笑,“快,把洞口封死了!”
那是矿主的声音。在诱骗她下去查看后,他立刻吩咐手下砍断了苏微手里的绳索,要把这个胆敢伤了自己的女人活埋在这个溶洞里!
苏微失重飞坠,眼看就要在深渊里摔得血肉模糊。然而此刻的她一身绝学已经恢复,早已不同往日,生死关头,在半空中微微一折身,一口真气提上来,手中铁钎刷地插入岩石半尺,火花四溅,瞬间便定住了下坠之势。
知道情况危急,她也不换气,双足在岩壁微一借力,连火把也来不及拿,身形便重新向上掠起,用上了十成的轻功,快如惊鸿闪电。
然而,当她快要追上那个缅人时,头顶只听一阵巨响,无数滚石纷纷而落,当头砸了下来——竟是上面有人推动石块,想要封堵了洞口!
她侧身避让掉下的石块,速度便缓了一缓。
“快!快!封死了!”矿主看到她如同深渊幽灵,在黑暗里飞速而上,朝着自己逼过来,不由得吓得脸色苍白,往后急退,大喊,“立刻封死!”
听到吩咐,身后的打手合力撬动那块巨大的石头,也不等那个同伴上来,大喝一声。只听轰然一声响,巨石滚落,正好塞住了洞口。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黑下去了。
“矿主!矿主!”那个缅人失声惊呼,心胆俱裂,扑到了洞口,却发出了一声惨叫。他已经攀上了洞口,肩膀外露,只差片刻便能出去,但那个矿主却压根没有顾及他,巨石滚落,竟硬生生地将他拦腰压住,碾得血肉模糊。
在那个缅人攀上的同时,苏微也在那一瞬扑到了洞口,然而却已经晚了——那块足足有万斤重的巨石碾压过来,封死了洞口,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一滴又一滴,如同温热的雨。
那是鲜血,从那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缅人身上滴落。
“该死!”那一瞬,杀意升腾而起,苏微一伸手,将那个诱骗自己下来的缅人扯开,反手便往洞穴里扔了下去!那半具尸体一路下坠,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里才传来肉身摔落在锋利石头上的钝响,沉闷而可怖。
苏微在黑暗中剧烈地喘息,将钢钎插入岩壁固定,双足站了上去,然后伸出手,用尽全力去推洞口上的那块石头——然而,即便她已经恢复了一身武功,但这块巨大的石头却远不是以她个人之力可以推动的。她竭尽全力,石头只往外动了一动,移开了寸许,然而她一松手,那块石头却在自身的重力之下再度滑落,更深、更沉重地将洞口封死!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用力,可手上的巨石丝毫未动,脚下的钢钎反而被踩得弯了下去,插钢钎的石壁上也四分五裂,出现了坍塌的迹象。
“该死!该死!”苏微怒极,用双手捶着封口的巨石,直到手掌整个磨出血来,一个个血掌印拍在了纹丝不动的石头上,终于筋疲力尽。
刚刚拔除了剧毒的身体犹自衰弱,在这样剧烈的用力之后已经支撑不住。她颓然坐下,觉得喉咙里一阵血腥味,刚想弯下腰喘息,便是一口血吐出——这一番不顾一切地使用真力,竟是损伤了心脉。
她不敢再动,知道在这样的绝境下应先冷静下来。
苏微在空洞的黑暗里呆呆坐着,头顶是那块巨大不可松动的石头,脚底是万仞的深渊。那个被她扔掉的火把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发出幽暗的光。她一惊,瞬地掠过去将那个火把抓起,立刻熄灭,节省下这最后的火源——然而当做完了这一系列动作时,却想起这么做也没有丝毫意义。这又不是食物和水源,无法延长人的生命。
当最后一缕光消失的时候,她只觉得心也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一路行来,风餐露宿,什么苦都吃了,终于如愿来到雾露河,拿到了解药——原本以为噩梦结束,便可以回到中原去继续原来的生活。
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葬身在这里!
那个远在洛阳的人,他此刻在做什么?他是否会知道自己葬身此处?当自己化为白骨在这异乡地底支离,洛阳城中的牡丹依旧还是一年一度在春风中盛开吧?
到时候,他会陪谁去赏花呢?
苏微筋疲力尽地坐在黑暗里,擦拭着嘴角的血迹,茫然地想着,却发现在想起萧停云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居然没有那么痛了——就像是一个被反复撕裂了很久的伤疤,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不留意之后,再去看时,竟然已经开始悄然结痂。
是的,她都要死了,那些是是非非、暧昧不明的往事,又有什么意义?就让他和赵冰洁在一起好了……他们青梅竹马,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没有血薇,他们两个人本来就应该是在一起的吧?
而她,真的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在生死关头,她忽然长长松了一口气,释然了。思绪飘飞万里。直到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一声微弱的敲击,重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重楼?”她失声惊呼,猛地醒了过来。
仿佛回应着她,那个敲击声又响了一下。是的,在黑暗山洞的某处,那个敲击声在中断了一会儿之后再度响起来了,虽然微弱,却依旧持续!
那一刻,苏微只觉得整个心都吊起来了,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从石壁上拔出钢钎,便朝着黑暗之中跃了下去。一路飞坠,半晌都落不到底。当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她便用钢钎在左右石壁上撑一下,以减缓下坠的速度。
不知道下落了多深,她终于落到底。
落脚之处都是碎石,一踏上就割破她的脚,尽管身怀绝艺,但毕竟不是能暗中视物的蝙蝠,苏微落地时一个踉跄,几乎摔了一跤。然而耳朵里全是那微弱的敲击声,她顾不得其他,便拖着流血的脚,摸索着朝洞穴的更深处走了过去。
洞穴的底部依然堆积着从上面扔下来的废弃石料,重重叠叠,垒到了一人多高。那些切开的石头棱角非常锋利,仿佛无数把尖刀,石堆也非常松散,微微一踏足便会发出坍塌前的松动响声。
苏微在黑暗的洞穴里用上了轻身术,小心翼翼地在石块上行走,一边大声呼喊着原重楼的名字。不知道走了多久,鼻子里忽然闻到了浓重而新鲜的血腥味,她不由得一震。
“原重楼!”她失声喊,循着血味往前走了一步,脚下果然踢到了温软的身体。苏微一颤,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扶起了那个人:“原大师!”
然而,当刚一接触到那个身体的时候,她的心就直往下沉。触手之处,那个人的身体软塌如棉絮,她只一碰,就知道是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断裂了,身子犹自温软,已经气绝身亡。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会就这样死在了地底下!
苏微在黑暗的地底全身颤抖,从怀里拿出那个火把,手却抖得根本点不燃火石。然而,就在她万念俱灰的刹那,黑暗的深处,忽然又传来了一声低微的敲击声。
她猛地怔住,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然而,啪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响。沉默了片刻,她回过了神,几乎欢喜得发了狂,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摸索前进,从一边拿起两块尖利的石头,撞击,用火星点起了火把,一路大呼:“原重楼!你在哪里?”
火把只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块地方,洞穴里依旧是黑暗无比。
“原重楼!”她踩踏在石堆上,向着声音来处一寸寸地摸索。
然而,那个声音却忽然消失了,整个石窟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死寂。
她在黑暗里彷徨了许久,当几近绝望的时候,忽然间,有什么微微钩住了她的裙角——那是非常微弱的牵绊,却令她全身一震。
“迦陵频伽……”黑暗里,忽然有一个声音低声道。
“原重楼,是你吗?”她失声低呼,在模糊的火光里看到了一只苍白的手——那只手从被碎石覆盖的间隙里伸出,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流着血,用尽全力抓住了她拖过地面的衣襟,握紧。
“原重楼!”苏微狂喜欢呼,蹲下身来,定定看着那张岩隙里苍白的脸。
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手足都被压住,不停地流血,岩间露出的脸苍白得可怕。然而看到她来,他却
微微笑了一笑,喃喃:“迦陵频伽,你活着从曼西回来了?你……你的手,没事了吗?”
那一刻,她眼里有泪水直落下来。
“你……”她轻声嘀咕,“你自己都这样子了,还问我?”
“别……别哭。”他虚弱地喃喃,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我……我不是也活着吗?”
“好了,别说话了!我马上把你弄出来。”她忍住了泪,将火把插在一边的地上,开始赤手一块一块移走压在他身上的石头,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会压到他。
“快走吧,迦陵频伽,不要……不要管我。”石块被移开,被压在底下的人喃喃,语气越来越虚弱,“我已经不行了……不要管我。”
“胡说!”她厉声,“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你不会有事!”
“不,”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不想出去了。”
她一怔,停住了手。他躺在地下望着她,眼神是空茫的,喃喃:“我能感觉到我的手……我的手,已经全部折断了——就算出去,也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此刻,苏微已经搬开了最后一块石头,刚要说什么,却仿佛烫伤一样蓦然移开了视线。她拼命忍住惊呼的冲动,在昏暗一片里咬紧了牙齿,全身战栗——石头下的双手血肉模糊,扭曲得不成形,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来,惨不忍睹。
她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竟说不出一句欺骗安慰他的话来。
火把颤了一下,终于灭了。黑暗的洞穴里寂静得怕人,只听得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来越缓慢的呼吸,仿佛是两股风在回旋应合。
“我先帮你包扎。”终于,苏微开了口,二话不说地撕下了衣襟,拿起那个熄灭的火把,手掌竖起一劈,木质的火把居中裂开。她用两片木头固定住他的手,点住他的穴道,用力将扭曲的骨头掰回正位,手法熟练。
他身体剧烈颤抖,却咬住了牙,没有痛呼出声。
“算了吧,迦陵频伽……别白费力气了。我的右手已经废了,左手又断成这样,以后只是一个废人了。”他微弱地说着,喃喃,“不要管我,就把我留在这里吧……你、你孤身一个人,说不定还能找到出去的机会。”
顿了顿,他忽然苦笑起来:“用翡翠做我的坟墓……似乎也不错。”
“给我闭嘴。”苏微咬着牙,用撕下的衣襟将他的手臂固定住,厉声,“我说过要治好你,就绝不会让你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来,我背你出去!”
“出去?”他微弱地笑了起来,“怎么出去?”
她怔了一下,忽然也呆住了。是啊……洞口已经被封死,再也出不去了。他们两个人就只能一起死在这地底,没有一个人知晓。
“试试看,说不定会有出路。”片刻之前,她本来也是满心绝望,就想这样静默死去,但此刻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涌起一股执拗的求生意志,俯下身,将那个重伤的人背了起来,用那根钢钎当作拐杖,道:“这个洞那么深,我们往前走看看!”
他匍匐在她背上,听到她在黑暗中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苏微怕受伤的人从背上滑落,便把身体尽量放平,在碎石堆上慢慢往前摸索着,腰几乎折成了直角。刚刚解了毒,她身体也还虚弱,刚才撞击封口的巨石时又伤了气脉,此刻背着一个人在黑暗里前行颇为吃力,几乎是慢得如同乌龟。
走了两个时辰,这个山洞还是黑黝黝的没有尽头。
“我们出不去了。”他在她背上叹息了一声,喃喃,“迦陵频伽,你不该来找我的……你如果直接回中原去就好了。”
“胡说。”她吃力地喘着气,翻越过一块巨大的石块,用钢钎插入身边的石壁,尽力保持身体平衡——如果换了是平日,这些地方她早就如履平地一掠而过,此刻背上背了一个不能动弹的重伤员,不得不比平日缓慢了十倍。
“真的,如果你直接回去,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原重楼在黑暗里喃喃,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吧?为什么不回到那个人身边,去继续你原本的生活,反而要跑这里来?”
他笑了一声,忽然促狭般地道:“莫非……真的是舍不得我?”
“闭嘴!”苏微背着他从那块巨石上下来,膝盖上热辣辣地痛,停下来喘气。然而,背后那个声音却贴近了,几乎在耳畔低语:“对了,那天晚上,是你的初吻吧?我看你那时候连眼睛都忘了闭上,简直像是吓坏了的样子……呵,迦陵频伽,难道以前没有别的男人吻过你吗?比如那个什么‘停云’?”
她忽地一震,猛然回头厉叱:“给我闭嘴!”
然而她在气恼之下,忘了背上的人双手已经没法用力,这么一动,原重楼就从她背上被甩了下去,重重落到了石堆上,一下子没了声音。
“喂……喂!”苏微慌了神,在黑暗里摸索着四处寻找,“你没事吧?”
终于,她在下面一人多深的凹坑里摸到了那个掉落的人,然而他却一动不动。“别吓我……喂!”她试图将他扶起来,可他身体沉重,黑暗中再也没有丝毫动静。“你怎么了?”她失声喊着,俯下身去试探他的鼻息,手都是颤抖的,“醒醒!”
就在那一瞬,她听到黑暗中忽然有人笑了一声:“我没死,不用那么伤心欲绝的。”
苏微一下子怔住。
“不要说谎了,”他吃力地抬起头,靠近她的耳畔,低声问,“迦陵频伽,你是舍不得我才回来的,是不是?”
“不是!”她心中猛然一乱,“我、我答应过要治好你的手,所以……”
“是吗?只是因为这样?”原重楼在黑暗里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你们汉人女子真是奇怪……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还嘴硬?马上我们就要一起死在这地底下了。”
“不会的,”她脸颊发热,却咬牙道,“我们一定能出去!”
她不等他有机会再说什么,便俯下身一把将他背了起来,继续在黑暗里摸索,手足并用地在堆积满了尖利碎石的洞窟内前行。
这个洞非常深,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陡峭的转弯,弯道里堆满嶙峋的巨石。她一块一块地攀爬过去,渐渐筋疲力尽,在攀下一块大石头时膝盖一软,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那一刻,生怕背后的重伤之人滚落,她往前一步,迅速用膝盖抵住了地面——然而情急之下,黑暗里没看清面前正好有一块碎石,尖利的棱角刷地刺入了她的膝盖。
苏微发出了一声痛呼,又硬生生忍住了。
“没事吧?”原重楼在背上问。
“没事。”她咬着牙,默默将刺入膝盖的碎石拔出,血顺着腿部流了下来。她只觉得膝盖痛得失去了知觉,几度想要站起来,竟然没了力气。
“你怎么了,迦陵频伽?”他在黑暗中也感觉出了她的异常,“你在发抖!快——快把我放下来!”
“不……我们得继续往前。”她喃喃,竭尽全力背着他,摇摇晃晃撑起了身体,“要是一停下来,说不定……说不定就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了。我们必须要——”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直直地看着前面。
眼前无止境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苏微狂喜地大呼,“前面有光!是出口!”
她背着原重楼,不顾一切地往前狂奔,踉踉跄跄,一路上几度跌倒,又迅速地爬起来。只是过了一盏茶时间,就奔到了那个光亮处。
然后,忽然又僵住了,全身发冷。
光的来处,竟然不是洞口,而是一面绝壁!
这个绵延入山腹十几里的洞窟至此戛然而止,再无出路。洞窟的末端是一堵石壁,顶上密布着钟乳石,水浸透了山腹,从石上一滴滴落下。那些钟乳石里不知含着什么成分,在黑暗里幽幽暗暗,明明灭灭,如同星图——仔细再一看,原来是石壁下面有钟乳石所积成的一潭水,水面粼粼,不停泛起波光,折射在了石壁上。
这是绝路,再也无法出去!
苏微看得怔住,只觉得提在咽喉里的一口气忽地散了,颓然坐倒在地,双肩微微发抖。她背上的人也随之落在地上,折断的手应该剧痛,却忍住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说了我们出不去的吧?”原重楼笑了一声,语气居然无所谓。
她无话可说,木然坐在黑暗里,却有一股绝望的愤怒和烦躁直冲上来,再无法抑制。忽然跃了起来,大喊一声,用力地将钢钎扔向了对面的绝壁!
唰的一声,钢钎化作一道光直插入石壁,深入两尺。她跃过去,一把将钢钎拔起,接二连三地在石壁上一顿猛刺,石屑纷飞,火光四溅。
终于,她筋疲力尽,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颓然地倒了下去。
“何必呢?”她一顿发泄,原重楼似是看得呆了,此刻不由得讥诮,“你就算再厉害,也不能在石壁上挖出一个洞来直通外面,何必浪费力气?”
这一次她没有反驳他的冷嘲热讽,只是怔怔地看着尽头的石壁和石壁上粼粼的波光,一直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后悔吗?迦陵频伽。”黑暗里,忽然听到耳边的低语,“你看,如果你不回头来找我,现在,估计都已经在回中原的路上了吧?”
“闭嘴,”她喘着气躺在地上,累得全身虚脱,“才不后悔!”
他也斜躺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奇特而深远。苏微心里蓦地又是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然而这一动似乎碰到了他的伤口,原重楼啊了一声。
“怎么了?”苏微吃了一惊,凑过去时才发现固定断手的木条又歪了,连忙低下头将绑带重新正好。
“我说,你真是蠢……现在做这些还有意义吗?”原重楼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讥诮,“我们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还有谁会在乎一具白骨上的手骨正不正?”
“别乱动。”她却皱着眉喝止了他,小心翼翼地包扎他的手臂。他低头看着她,眼神变幻,忽然道,“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嗯?”她愕然,抬起头看着他。
“我不想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原重楼在黑暗里叹了口气,“你总不会真的叫迦陵频伽吧?”
她想了一下,终于说了实话:“我叫苏微。苏醒的苏,微笑的微。”
“苏微……好名字。”他在黑暗中轻轻念着她的名字,似乎笑了一笑。他躺在那里,看着洞窟顶上的钟乳石,听着那些水一滴滴凝聚随后滴落在潭中的声音,忽地开口问:“你还有什么没有完结的心愿吗?”
她想了一想,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他却追问,“比如回到中原去,嫁给那个叫停云的人?”
怎么又提这个?她霍地转过头,在黑暗中怒视着他:“闭嘴!”
“都到这样的时候了……咳咳,还要面子,不许人说真话。”原重楼喃喃,语气是一贯的尖刻,却带着深深的疲惫,“很快……很快我们都要闭嘴了,闭很久很久——在能说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苏微一怔,怒意转瞬淡了。她沉默下去,凝望着离合的波光,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不,不想了——以前我是很想嫁给他的。但现在,是再也不想了……”
“为什么?”原重楼问,“是因为你中了毒,他却不管你吗?”
“不是。只是忽然觉得没意思了而已……”她摇了摇头,“原本总觉得这应该是属于我的,到后来才发现,从一开始这样的想法就有些可笑。凭什么呢?这个世上,又有谁天生就该属于谁?”
她顿了顿,忽然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我?”他在黑暗里笑起来,漫不经心,“本来就是烂命一条,苟且偷生,也没人在乎我的死活——还说得上什么心愿?”
她听得心里一沉,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们一起在黑暗里沉默着,只听到洞顶上的水凝聚在钟乳石上,一滴滴地滴落在潭中,此起彼伏,绵延无尽。
“真是讨厌的声音,”原重楼喃喃,语气烦躁,“弄得像到处在下雨一样。”
“你不喜欢下雨?”她随口问。
“嗯。我恨下雨天,”他仰躺着,看着黑暗,“可惜滇南的雨季长得出奇。每次下雨我都去喝个大醉,一觉睡到天放晴。否则,就会觉得……”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笑了笑:“会觉得这个世间到处都有人在哭。”
“为什么?”苏微有些奇怪,“哭?”
“可能是母亲的缘故吧……”原重楼喃喃,语气虚无,“我对于她唯一的模糊记忆,就是她总是在不停地哭泣……而外面又下着无止境的雨。”
那是他第一次提起他的家人,她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问:“唯一的记忆?是去世了吗?”
“是啊,”他淡淡道,“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抱歉。”
“没什么,”他在黑暗里仰望着头顶,平静地回答,“这一辈子我没有和一个人提到过这件事……在快要死之前说一下也好,免得憋到下一辈子去。”
苏微脱口道:“她一定很美吧?”
原重楼忽地回头,在黑暗里看着她:“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她顿了顿,本来想找个借口把话绕过去的,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你长得就很好
看啊……所以,你母亲肯定也是大美人。”
“是吗?”虽然身处绝境,这句话居然让原重楼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不?在腾冲,不,在腾冲方圆三百里内,有很多姑娘倾慕我呢!”
“知道知道,你不用自吹自擂。”苏微有些没好气,在黑暗里白了他一眼,有点后悔自己夸赞了他,“你有一双桃花眼,嘴巴又坏,一定很受欢迎——否则那个叫阿蕉的姑娘早就把你打出去了,怎么还会容你一直赊账?”
“嘿嘿……”原重楼揉了揉鼻子,笑了起来,“想当年,我母亲是方圆三百里内最出名的美人,摆夷族寨老的唯一女儿,而我的父亲,据说也是个美男子。”
“据说?”她愣了一下。
“是啊,据说,”他的语气低落下去,喃喃,“我没见过他。”
苏微沉默了一下,最终只是“哦”了一声,不知怎么接话。
原重楼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父亲叫原子纲,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行商,做药材生意,路过腾冲时看中了母亲,苦苦追求了两年,终于抱得美人归——嘿,据说那时候父亲大手笔地在寨子里办了七天七夜的流水席,光酒就喝了一千坛!”
“可是好日子不长,”他喃喃,语气低落了下去,“成亲后头一年,父亲还只是偶尔回老家去住个一两个月,然后又回腾冲来——但后来时间越来越长,到了第四年,他在一次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苏微愕然。
“他把我母亲抛弃了呗。汉人天生薄情,没几个好东西。”原重楼冷冷回答了一句,“我母亲托人四处打听,却发现他不但谎话连篇,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我母亲几乎疯了,就把我扔了下来,孤身一路往中原寻了过去。”
苏微没有说话。商人重利轻别离,一个从未出过深山的滇南摆夷族女子,竟要去千万里之外寻找自己不知姓名的丈夫,想想就是一件艰苦而辛酸至极的事。
原重楼叹了口气,低声:“后来,母亲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扬州找到了他——原来我父亲是当地出名的富豪巨贾,朱门深宅,壁立森严。可是,无论我母亲怎么呼唤哀求,我父亲却闭门不出,只让正房太太出来扔下一百两银子,打发她回去。”
“正房太太?”苏微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
“是啊……我母亲这才知道父亲在中原不仅早就娶了妻子,还有三房夫人,妻妾成群。但他常年经商在外,生性风流不甘寂寞,便在每个落脚的地方都娶了一房姬妾。”原重楼冷冷地笑,“而我母亲,只是他遍布天下的第十一房小妾罢了。”
苏微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怒道:“该死!”
“是啊……该死。”原重楼语气也冷峻,毫不以骂的人是生父而有所收敛,“这样的男人都该下辈子投胎当种猪!”
“那后来呢?”她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
——这样一个弱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告到官府去?从天到地、从民到官,都不会有任何一方对她伸出援手,也就只能在门外闹一场、哭一场,然后一个人回到滇南去吧?
原重楼顿了顿,忽然道:“你知道连心蛊吗?”
“连心蛊?”苏微吃了一惊,道,“� �前听师父说过。是用黑天蛾养出的一种蛊,在苗疆里比较多见,并不算是非常高明的蛊——蛊虫有一对,分别种入两个人的心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吧?”
“对。”原重楼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微妙,“你知道吗?我外祖父是摆夷族寨老,也是当地著名的鬼师,当年我母亲执意要嫁给外来汉人时,他是强烈反对过的——但我母亲性格刚烈决绝,一旦决定了要托付终身,除非杀了她,谁都无法阻拦。”
他停了一下,道:“所以,当他无法阻拦女儿的婚约时,便留了一个心眼:趁着婚礼的交杯酒,在我父亲身上偷偷种下了连心蛊。”
“啊……”苏微吸了一口冷气。
“外祖父本来是打算亲自出面去收拾这个负心人的,可惜那时候他的病也已经很重,几乎已经是弥留之际。”原重楼低声,“所以,他只能在母亲离家万里去寻夫的时候,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女儿——他本来以为,就算靠着这个蛊,也足以让父亲不敢随便抛弃我母亲。”
苏微听到这里,愣了一下:“难道不是吗?你父亲再负心薄幸,总不敢不要自己的性命吧?”
“哈哈哈……是的,他当然是不敢不要命的。”原重楼忽然间扬眉冷笑起来,他的笑声极其轻而讥诮,如同一支剑忽然刺入了黑暗之中,令她骤然觉得一冷,然后他收敛了笑声,一字一顿:“只是,他没有这个机会!当我母亲被赶出门外之后,万念俱灰,就在门口回手一刀,直接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啊!”那一刻,苏微忍不住脱口惊呼。
“是的。我母亲她心高气傲,根本就不想去哀求父亲,也不想给他哀求的机会!”他在黑暗里看着头顶,声音骄傲而尖锐,一口气说到了这里,语声又低了下去,“就这样,我母亲死在了朱门之外,同一时间,我父亲暴毙在豪宅之内——那时候我才五岁,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我从来不记得他们两个的脸。我只记得母亲日夜不停地哭泣,以及窗外绵延无尽的雨季。”
所以,他才会那么厌恶下雨的日子吗?
她默默地听着,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做——那么多年来,她唯一擅长的便是杀人。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沮丧和明了:是的,和她比起来,赵冰洁是那么温柔而善解人意,所以……男人都会喜欢她那种女人吧?自己似乎输得也不算冤枉啊……
她一时间有些走神,心思浮沉不定,黑暗里他也没有再说话,似乎刚才那么久的追忆已经耗尽了他的力量,也静静地躺在那儿。
停顿了良久,苏微终于想出了要怎么安慰他,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难过。我也是在五岁的时候一下子没了家人——不仅是父母,而是所有的亲人!可比你惨多了!”
“是吗?”他一震,侧头看着她,“也是因为自相残杀?”
“不,是因为黄河大堤一夜之间溃口。”苏微叹了口气,除了萧停云之外,她第一次对别人提及自己的童年,“你是滇南人,想来也没见过黄河决堤吧?简直太惨了……我直到十岁之前,几乎夜夜都会做噩梦。”
她摇了摇头,忽然轻声道:“对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是这个世上,我还从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过的秘密,连对停云都没有说起过!”
“哦?”原重楼提起了兴趣,侧过头,“什么秘密?”
她也转头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知道吗?我吃过人肉。”
他愕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这时候我还骗你干吗?”她笑了起来,在黑暗里贝齿洁白明亮,“五岁那年,我攀着一块门板在黄河上漂流了五天五夜,饿得发了疯……有一具浮尸靠过来,是个年轻的女人,泡得发胀,脸朝下,一身的肉又白又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
她轻声喃喃,语气恍惚,犹如回到了梦境里:“我是靠着吃死人的肉才活下来的!你不知道,那味道、那味道……”
她说不下去,手指渐渐握紧了。
然而他看着她,却忽地笑了:“现在我们已经沦落到靠着比谁更惨来打发临死之前的时间的地步了吗?”顿了顿,又道:“你吃过人肉?那太好了。”
“好?”她忍不住怒了,“有什么好的?”
“那如果我死了,你也会吃掉我吧?”重伤的人躺在她身边,死死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道。苏微顿时悚然,猛地坐了起来,脱口:“你说什么?!”
“我在说几天后会发生的事情。”原重楼的眼神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在黑暗里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你看,我受了重伤,身体又弱,一定会死得比你早。迦陵频伽,别让我白白地腐烂——吃掉我,努力活下去——就如你五岁时那样!”
“胡说!”她毫不犹豫地驳斥,“我才不会吃了你!”
原重楼叹了口气,语气凝重:“真的,吃掉我吧。都已经到这样的时候了,就不要再说什么虚伪的话了——迦陵频伽,我们两个被困在这里,很快我就会先死掉——到时候,你又会重复五岁时候的那种绝境。”
苏微不出声地倒吸了一口气,脸色在黑暗中刷地惨白。
是的,他说得没错。如今他们被困地底,走投无路,不出几日便会重演昔年的惨剧!到时候,饿得发疯的人,又有什么事情会做不出来呢?就如那一年,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黄浊色河面上,面对着送上来的肉,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曾经露出了尖利细小的牙齿。
那一瞬,她只觉得血都冷下去了。
耳边却听到他叹息:“我知道这肯定是你心里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所以,现在我亲口请求你吃掉我,到时候或许能让你少受很多折磨——”
“不!不是的!”她嘴唇颤抖着,咬牙,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绝不吃人!绝不会让自己再变成那样子!绝不会!”
那样的语气,如同毒誓,也如同诅咒。
“傻瓜,人死了就是一堆烂肉了,和动物没两样。”原重楼的语气虚弱,眼里的光也弱了下去,“每个人都是兽,穷途末路之下,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不……就是不可以!有些事情,是永远不可以的!”她咬着牙,深深吸了口气,“在五岁那年之后,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吃人肉。这些年,我努力活下来,长大,变强,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又回到那个时候!我宁可死,也不会再回到那个时候!”
原重楼仿佛被她这样的语气所镇住,沉默了片刻,只是叹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活活饿死?”
她看了一眼他,抬手指了指水潭旁边的石壁,冷冷道:“放心,等实在挨不住了,我就一头撞死在这上面!”
“唉……真是个傻瓜。”他无语地喃喃,在黑暗里侧过头看着她,却忽地笑了一笑,“但是,我却偏偏很喜欢——怎么办呢?”
他忽然凑过来,毫无预兆地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冰冷而柔软,如同水一样浸过来。她只来得及低低惊呼了一声,一刹那连呼吸都停止了——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次突袭了,可她还是忘了闭起眼睛。然而,即便睁大眼,却也看不到对面的人的表情。
他的吻很温柔,气息却断断续续,虚弱无力。或许是已到了绝境,或许是担心他身上的重伤,她几次想推开他,却又不敢真的用力,反而被他越抱越紧。
他在黑暗里吻着她,唇舌温柔而贪婪。
忽然间,她惊呼了一声,几乎咬到了他的舌头。
“怎……怎么了?”他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放开了她。
“那边……那边有东西在动!”苏微喘过了一口气,指着那个小水潭,失声道,“我刚刚看到水面起了一个涟漪!你看到了吗?”
“你……”原重楼哑口无言,忍不住愤然,“怎么这么不专心!”
然而,等苏微飞奔到了那边,水面上已经什么都没有,只有无数小水滴落下的声音。她不甘心地绕着水潭走了一圈,甚至都靠着石壁的那面跃上去看了下,然而幽深的潭水里空无一物,只听到满耳的滴答声,如同无穷的雨。
“这里到处都是钟乳石,水会从上面滴下来,看到涟漪有什么稀奇?”原重楼皱着眉头,似乎颇为郁闷吻到一半就这样放过了她,然而手足都受了重伤,也无法站起来挪到她身边去,只能道,“快回来吧!”
“不,不是这种小水滴,是一个很大的涟漪!”苏微却是断然反驳,执拗地盯着水面,“这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是冒了个气泡——”
一边说着,她一边跃下,小心地往水里走了几步。
出乎意料,水很冷,竟然如同雪山上流下来的一般。她不由得内心纳罕:滇南天气炎热,如今虽然是四月,尚未进入雨季,但外面的水也都是温凉如玉,这样寒冷实在也是太反常了。难道这洞窟深处有什么异常?
她忍着刺骨的寒冷,往水里走去,水深渐渐到了膝盖。
“小心一些。”原重楼躺在地上没法动,远远地看着她涉水而去,有些不安。石壁上波光粼粼,苏微的影子被投射在上面,美丽曼妙无比,他不由自主地盯着看了片刻。
“快看,又出现了!”忽然苏微惊喜地叫了起来,指着水潭深处。
那一刻,水面果然再度翻涌起来,一个巨大的涟漪从水底而起,瞬地扩散开来。石壁上的波光随之荡漾,苏微的影子也被扭曲了,拉得很长,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小心!”同一瞬间,原重楼猛然撑起了身体,脱口道,“快退!”
与此同时,隔着水面,苏微忽然清楚地看到了水底出现了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漫天的星斗从夜里浮现——在这些星斗里,有两点特别亮,如同两盏灯笼在水底幽幽浮现,急速地向着水面漂近。
“快回来!”原重楼躺在远处,虽然看不到水潭里的异象,却能看到映照在石壁上的粼粼水波起了变化,不由得脱口惊呼。
然而声音未落,石壁上的水波忽然分开了,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狰狞的庞然大物,如同在九幽炼狱中徘徊的恶灵,瞬间变大——水面砰然碎裂,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一口将水潭中的女子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