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禹水点点头,继续问道:“姜郎中, 本县再问你, 你从这份尸格中,能不能看出有郎中对产妇及婴儿下手、或者拖延治疗的迹象?”
姜郎中摇摇头:“回大人的话, 郎中只是治病不是救命,命数到了, 神仙难救。老夫看到的只是很平常的一个产妇生产,没有渡过这一关罢了。”
施禹水再次点头道:“多谢姜郎中为本县解惑, 姜郎中请回座。”他转向庞主簿:“庞大人可听明白了?你先前主张是方郎中延误治疗才致使产妇跟婴儿死亡, 现在还有疑问吗?”
庞主簿站起身羞愧地说道:“回大人的话,属下知错了,属下不会医术, 不了解内情,不该妄加揣测。”
施禹水哼了一声:“你是妄加揣测还是有心为之, 本县心知肚明。夏桑何在?春兰何在?”
夏桑跟春兰都从西耳房里出来:“奴家拜见县令大人。”
施禹水问道:“夏桑, 春兰,本县问你们, 七月初七这天, 你们两人都做了什么?春兰,你先回答。”
春兰想了想说道:“回县令大人的话,七月初七是大节, 大官人陪着大夫人回了娘家,奴家没有跟着服侍,一直留在梅家。后来夏桑来找奴家, 她那天被四夫人放了假。奴家两人就在奴家住的屋子里说话。然后庞大人到家里拜访,四官人出面招待了庞大人,奴家还跟夏桑一起去给他们上了茶。之后庞大人告辞,奴家又收了茶碗送到茶房里去了,一直到晚上大官人大夫人回来,奴家没有再出过房门。”
施禹水点点头:“你们两个上茶的时候,听到梅震跟庞主簿在说什么了吗?”
春兰仔细的想了半天:“好像四官人在说是成姨娘说的,什么私情之类的。”
施禹水再次确认:“你口中的成姨娘,是不是梅四官人的妾室成氏?”
春兰点点头:“对,成姨娘是四夫人从娘家带着出嫁的女使,后来给四官人做了妾,衙门里没有立文书,不过家里还是照着惯例称呼她姨娘。”
施禹水再问:“死去的刘氏亦是梅四官人的妾室?她可在县衙里立了文书?”
春兰奇怪地答道:“是的。刘姨娘是在县衙里过了明路的姨娘。不知大人问奴家这些做什么?”
施禹水不答她的话,又转向夏桑:“夏桑,你将你七月初七所做的事讲来。”
夏桑说的跟春兰别无二致,只有一点不同:“奴家跟春兰去送茶的时候,四官人正说送庞大人五百两银子过节,还说一会儿自己要亲自去账房入账。后来奴家经过窗子时又听见四官人说‘老庞你既然收了这笔钱,回头一定要致方博于死地。他竟然敢跟我娘子有私情,要不是成氏告诉我这件事,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娘子贤惠呢。’奴家知道四官人嘴里的成氏就是成姨娘,方博就是方郎中。”
施禹水叫夏桑跟春兰下去,又撇一眼庞主簿:“庞大人对这两个人的话有什么问题没有?”
庞主簿脸上流汗:“大人不要听信胡言,夏桑这个婢子不过是因为她妹子在属下家里没了,迁怒属下,这才造谣中伤属下的。梅四官人的确给了属下五百两银子,可是大人请明察,那五百两银子确实是给属下过节之用的。至于两个奴婢听到的关于成氏说的私情,梅四官人的确跟属下提起过。大人可以请梅四官人对峙的。”
施禹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吩咐衙役到西耳房唤出梅震:“梅震,如今你家的女使指认你收买庞主簿要致方郎中于死地,你可承认?”
梅震一脸气愤:“草民不认!草民是跟老庞,呃,是庞主簿说过,成氏对草民说的,草民浑家嫁给草民之前,跟她两姨表哥方郎中有一段私情。草民只是抱怨一番,完全没有收买陷害之事。草民借给庞主簿了五百两银子,那银子是供他过节用的。”
施禹水板着脸问道:“所以你的确认为你家娘子与人有私情?”
梅震的脸色阴沉下来:“成氏可是姚氏从娘家带来的,她说的话自然不会是假的!”
施禹水瞄瞄他的脸色,问道:“姚氏可愿意与成氏当堂对峙?”
姚氏很快走了出来,她面上一片冷静:“大人,只要能还民妇一个清白,民妇愿意对峙。”
施禹水道:“姚夫人还是带上面幕的好。”
姚氏冷静地摇了摇头:“民妇不需要面幕,民妇只求得回清白名声。”
施禹水便下令成氏亦到公堂之上:“成氏,你称姚氏与方郎中有私情,可有证据?”
成氏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回大人,的话。奴家,奴家有证据,四夫人曾经,跟方家议过亲。”
施禹水转向姚氏:“姚夫人,可有此事?”
姚氏点点头:“确有此事。民妇十三岁时,家母要为民妇说亲,民妇亲事自然是由父母做主的。方家主母跟家母乃是同胞姐妹,家母想要亲上加亲,因此向方家姨母说起过结亲的事,也对民妇提过此事。姨母以表哥年长民妇八岁为由拒了亲事,后来表哥很快成了亲。这时家母仍旧在为民妇择亲,正好梅家上门提亲,家母与家父商议之后答应了梅家求亲,两年后民妇便嫁做梅家妇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民妇身不由己,并非有私情来往。”
施禹水问道:“梅震,你家娘子说的,你可听明白了?成氏,姚夫人的话你可听清了?”
梅震不情愿地道:“草民听明白了,是草民煳涂,误信了成氏妇人的谎言。”
成氏在地上哆嗦成一团:“奴家,奴家,奴家……奴家没有撒谎。”她突然爬到梅震身边,拽住他的腿哭诉起来:“四郎,你是知道奴家的,奴家没有撒谎……夫人她确实是做了对不住四郎你的事。”
梅震便又犹豫起来:“这……”
姚夫人仍旧很平静:“县令大人可以请问家父家母,便是方家姨母姨父亦可询问,免得还有人以为民妇作假。”
施禹水先点点头,又问道:“梅四官人,日前本县夫人小产,是方家老爷子诊脉开药,现今方老爷子就在本县院中居住,不知梅四官人是否同意令妻的提议?”
梅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草民只求明白。”
施禹水吩咐一名衙役到后院唤来方老爷子:“方老丈,姚氏言道大约十年前你们两家曾经提起过亲事?你可知此事?”
方老爷子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老夫唯一的儿子要成亲,老妻怎么也不会不跟老夫知会一声的。当时老妻对老夫提出亲上加亲的话,老夫看姚氏只有十三岁,小儿却已二十有一,要不是老夫命他钻研医术耽误了说亲,只怕孩子都几岁了。若是与姚氏定亲的话,至少要等三年以上老夫才能抱孙儿。老夫与老妻说了这个道理,拒了这门亲。”
施禹水再次出声询问:“姚氏与令郎可曾私下来往?”
方老爷子再次点了点头,一边的梅震脸现愤怒之色,成氏则一脸惊喜,而姚氏仍旧一脸的冷静。
施禹水又问:“他们两人何时、何地有私下来往?”
方老爷子慢慢地回忆着说道:“容老夫想想。大约是小儿十岁上,老妻与姚氏母亲姐妹相聚,都带了自家儿女,两人说话时,老妻便将两岁的甥女交代给小儿照看了。之后她们姐妹再会时一直都这样。只是小儿自从十五岁之后便留在医馆整日钻研医术了,因此之后再不曾见过面。直到月前小儿随老妻去姚家探望姨母,又恰逢妻妹要到梅家探望女儿,他们两个这才再次相见。还有,逢到年节的时候,甥女都会派人送节礼。另外,三年前小儿丧妻,甥女也曾经派人送过一份奠礼。”
成氏面如死灰,梅震一脚将她踢开:“毒妇!”
姚氏跪下来道:“多谢县令大人还民妇清白,民妇有话说。”
施禹水赞赏地说道:“姚夫人请起身,有话请讲。”
姚氏站起身:“成氏是民妇的女使,如今却诬陷民妇,民妇不能再容她,民妇请求大人将成氏官卖,民妇家去就将她的身契送来。”
施禹水摇了摇头:“姚夫人,本县不能答应此事。朝廷自有法度,你的女使若是身契到期,自然要回复自由身,若是尚未到期,你可自行转卖,本县自不会干涉。”
姚氏行了个礼:“多谢大人告知,民妇容后再处理成氏。为着民妇一点名声,连累大人不能审理命桉,民妇心中有愧。”
施禹水彷佛才醒悟过来的样子:“哦,哦,是本县错了,这等家务事本县不该拿到公堂上来说的。好了,你们几个都回去坐吧,本县要继续审桉了。”
他又命提审刘产婆,只将先前审问时关于梅家刘氏生产的问题拿出来问了,对于刘产婆怨恨娘家哥哥的事只字不提。
刘产婆也答得滴水不漏:“民妇娘家哥哥叫民妇给侄女接生,民妇答应了。六月二十七的时候,民妇到梅家给侄女看产期,姚夫人见了民妇,问了民妇家中有什么人,姚夫人知道民妇的小女儿体弱,需要长年看病吃药后,对民妇说她娘家姨母嫁的就是本县最有名的方老郎中,她可以转介方老郎中给小女治病,还给了民妇二十两银子说是给民妇做小女儿治病的花费,又叫民妇好好给侄女接生。”
“七月初一侄女发动,民妇早早就在梅家等着了,谁知道一直都没有什么人来帮手……”
庞主簿在一边听得满头是汗:这……这,刘产婆把自己摘得很干净,这样的话就一点儿问题都没了。
施禹水又唤出刘氏的女使跟当时烧水的婆子:“刚才刘氏说的你们都听到了,她说的可是实情?”
女使跟婆子想了想,没有挑出毛病:“是真的。”
施禹水命她们回去,又道:“本县不是产婆,亦不知道妇人生产时如何判断是否难产,因此本县从真阳县请到了真阳县令家的产婆王氏来说明。”随即唤出王氏询问她脐带绕颈这种胎儿生产时,如何判断难产。
王产婆拿着尸格一边看一边说:“从这个尸格上写的来看,这个孩子是胎里带着的脐带缠绕,缠住的是脖子。生产时……另外……还有……”
她一边讲解一边比划,最后才说道:“除非是头出来了才能看到脖子上的脐带,尸格上写的这个婴儿的脑袋,民妇看来是有点偏大了,若说这样的话,生产时候拖两三个时辰都是常有的。”
施禹水向她确认:“王产婆的意思是,刘产婆并没有在刘氏生产过程中下手?”
王产婆点点头:“不管她想过没有,她确实没有动手。”
施禹水在堂上再次询问:“王产婆的话,众人可都听清了?”
东边耳房里成氏冲了出来:“县令大人,奴家不信,四夫人给刘产婆那二十两银子,一定是收买那个老乞婆对付刘妹妹的!”
姚氏再次站了出来:“大人,若是刘姨娘也如成氏这般模样,民妇一定会收买人暗中下手的。”
成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四娘子,你怎么那么狠心要卖掉奴家?奴家从小跟着你做牛做马……”
姚氏冷静地说道:“我可没见你做过牛还是做过马,你卖身到我们家之后一直跟着我做女使,连针线活你都没沾过。”
成氏想要撒泼,又顾虑着梅震就在西耳房,若是自己真的撒泼的话定会被梅震看见,想了想还是求姚氏更合适:一来显得姚氏不大度,二来也能叫众人看到自己委屈……她也能狠得下心,跪在地上朝姚氏爬过来,一边爬一边求饶:“四娘子,奴家跟你情同姐妹……”
姚氏微微地笑了起来:“情同姐妹?你不过是我买来使唤的下人,我没少你吃没少你穿没少你工钱,伺候人是你的本分,你不配跟我称姐妹。情同姐妹?若不是你背着我跟郎君混上了床,你以为你能被称一声姨娘?我已经足够贤惠大度了,没有跟你计较你背叛我的事,还叫你生了孩子,你倒诬陷我跟人有私情?”
她上前一步,狠狠地打在成氏脸上:“你也配!”她转身回到东耳房去了,留下成氏一个人捂着脸,一脸的不可置信,连哭都忘了继续。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喊叫声:“打得好!”
“就是,这个不要脸的,没有良心哪!”
“哎,白眼狼哪里都有啊……”
成氏半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四郎,奴家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姚氏那个装腔作势的女人打奴家?”
西边,梅霆皱着眉头对梅震说:“四弟,这个女的这么不识相,你怎么下得去口的?梅家的脸都快给她丢尽了。你出去叫她安分点吧。”
梅雷却阴阳怪气地说道:“四弟,二哥劝你不要去。你没听这个疯女人口口声声说她待你好?口口声声你怎么忍心?你要真出去了,那可就真成了不忍心了。”
梅震略一犹豫,便没有起身:“大哥,二哥说的有理,小弟还是别搭理这个疯女人的好。”
外面成氏见自己百般手段使出来,仍然不见梅震的踪影,顿时心如死灰,彻底痛哭起来……
施禹水高坐公堂欣赏了一番这般热闹场景,咳了一声唤人把成氏落下堂去。又命人请问姚氏:“给刘产婆的二十两银子当真没有收买之意吗?”
春兰出来替她回答了:“四夫人说,她也是熟读《女诫》、《女则》的,虽然对刘姨娘确实有不满,却不会当真对她怎样。何况刘产婆是刘氏亲姑姑,不是能用钱收买的。至于给刘产婆的银子,的确只是可怜刘产婆的女儿小小年纪体弱多病才送给她的,因为四夫人自己也有女儿。”
外面又响起一片称赞“慈母心肠”的声音来。
施禹水拍了一下惊堂木,从里至外都安静了下来。施禹水这才又开口道:“方才方郎中曾经提及姚氏派了两位女使去照顾刘氏生产,而最后在刘氏产房却没有见到两位女使。春兰你再传一次话。”
春兰进去了,不一会夏桑出来答道:“回大人的话,四夫人当时派的是奴家跟妹妹夏菊两个去照看刘姨娘生产的,因为四夫人生产的时候奴家姐妹都在场照顾。后来遇到了二夫人,二夫人拦住奴家姐妹在二官人的院子里说话,当时还有二官人的两个姨娘在场。一直过了一个多时辰,二夫人才叫奴家姐妹过去,但是刘姨娘的孩子已经没了。”
施禹水点点头:“问梅二夫人为何拦住你们姐妹。”
夏桑进了耳房,一会儿就出来了:“二夫人说,刘姨娘不过是个姨娘,梅家也有姨娘生产时候的规矩,四夫人好性子叫姨娘骑到自己头上了,她看不过眼,想要给刘姨娘添点堵。”
施禹水正要再请她进去问话,梅霆突然从西耳房里出来,立在大堂上向他拱手:“县令大人,草民四弟的妾室生产,当时只有方郎中与刘产婆是经手人,这两人既然已经被证实了无辜,其他不在场的人大人请不要再追究了。”
施禹水笑道:“梅大官人既然这般说了,可是不再追究查明所有可疑之处?须知道也许刘产婆没有看出来的难产,这两位女使若是在场,许是能看出来也说不定?”
梅霆斩钉截铁地说道:“是的,梅家不会再追究了。”
施禹水点点头:“既然如此,本县便不再细问了,梅家的妯里相争还是交给梅家自己解决吧。”
梅霆又被噎了一下,面色不虞地回到耳房,不知道在打算什么。
施禹水将惊堂木拍了一下:“本县宣判此桉结果:方郎中无辜,当堂开释。刘产婆事前接触姚氏并收下二十两银子,虽经辩解不是收买所用,却不能完全令人信服。因有王产婆作证,说明刘产婆于刘氏生产过程中确实不曾动手。因此本县宣判如下:产婆刘氏归还白银二十两,并且以后不得再从事接生一职。”
门外百姓喧闹了一番:“不是没罪吗?怎么会以后都不能接生了?”
施禹水目视刘产婆:“产婆刘氏,本县判令你可服气。”
刘产婆满脸泪水地跪下磕头:“民妇服气。民妇自问,若是姚夫人当真拿银子收买民妇对产妇下手,不是民妇侄女的话,民妇说不定就会动心的。”
施禹水点点头:“本县禁止你日后在接生就是这个道理,你既然明白了,日后便好自为之吧。”等方郎中跟刘产婆都磕了头下去了,他才看了看袁县丞跟庞主簿,却见袁县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施禹水又命清楚梅霆梅震:“梅大官人,梅四官人,本县判决,你们可服气?”
梅震被梅霆拦住,便低着头不吭声。梅霆朝上拱手:“大人,草民服气,服气。大人判的公允。”
施禹水又望着梅震意味深长地说道:“妻妾相合,历来都是空话居多,只要不是到宠妾灭妻的地步,都算得上妻妾相合。”
梅震一惊:县令这是什么意思?宠妾灭妻?自己的确更中意刘氏,对刘氏的宠爱也多过对妻子姚氏。县令难道是在暗示自己,姚氏这个妻子的确对刘氏这个宠妾下手了吗?他心里对姚氏因为成氏的诬陷而带来的愧疚慢慢地消散了……
施禹水再次拍下惊堂木:“退堂!”
等衙役离开,梅家人也要告辞时,施禹水对梅霆说道:“梅大官人,明日本县即开始详查梅家前夜遭到高手觊觎之事,还请梅大官人及时与本县沟通,将可疑之人的名单通知本县。”
待梅霆点头应允,施禹水又对梅震致歉:“梅四官人,方才对不住了,朝廷法度,公堂乃是正地,不容放肆。”
梅震一愣,被大哥推了一把才回答道:“草民知错,不该在公堂上咆哮,大人勿怪。”
施禹水笑着道:“好好好,本县不怪罪与你,梅四官人也不要埋怨本县才好啊。”
梅霆拉着梅震,又喊出梅雷匆匆地告了辞,他急着回家跟父亲商议,县令的行为着实令他摸不着头脑。
等众人都散去了,施禹水板着脸将庞主簿叫来:“庞主簿,五百两白银之事,你还是老老实实交代吧。”
庞主簿一脸媚笑:“大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施禹水沉着脸:“这么说,梅震果真是收买你咬死方郎中了?”
庞主簿看看施禹水的脸色,小心地回道:“梅四是拿银子收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