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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众叛亲离

杨氏惊慌地看看李云萝, 又看向李仙芝,“芝娘,她这话什么意思?你告诉娘亲, 娘亲只信你……”

李仙芝一阵心寒,“母亲为何不信云萝, 因为心虚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杨氏恼羞成怒,“现在在说你妹妹的事, 同她有什么关系?”

“那就说我‘妹妹’的事。”李仙芝笑了一笑, “十五年前母亲不是就已经查到了吗, 杨家表妹就是您的亲生女儿。”

“可是, 郑氏说……”

“单凭着郑氏的三言两语,您为何就信了?十几年来,您将杨兮兮带在身边抚养, 不是同她十分亲厚,认定了她就是您的女儿吗?”

“是, 是啊。”杨氏神情怔怔, “兮娘像我, 模样、性情都像, 就连琴艺和绣工都如我当年一般,学得精妙……”

“可是您却抛弃了她。”李云萝毫不留情地说。

“就在她被押入掖庭之前, 祖母给过您机会, 您大可以把她救出来,远远地送走,让她远离京城繁华, 去过平凡却安稳的日子。”

“可是您没有。”

“就因为您知道了她不是您的骨血,便将十几年的‘母女’亲情弃之不顾。”

李云萝的话如同一把钝刀,一刀接一刀, 狠狠地扎在杨氏心口。

“您知道杨兮兮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您没见过掖庭的罪奴吧?”

“寅时即起,洒扫巷道,无论炎热还是寒凉都要跪在青石砖上,拿着抹布,一点一点擦,弹琴的手泡成发面饽饽,皱了,烂了,却不能停。”

“擦完巷道还得刷恭桶,又要干净又要快,晨起之时,贵人们要用的。”

“但凡慢上一点,迎来的就是管事嬷嬷的痛打,藤条抽,棍子敲,沾了盐水的细鞭专往伤口上甩……”

“闭嘴!别说了!”杨氏揪着衣襟,浑身颤抖,几欲昏厥。

李木槿想上去扶,却被李云萝拦住。

当年,她母亲死的时候比现在的杨氏还是痛苦一百倍、一万倍。

是老鼠药还是鹤顶红?她没敢问。

脑海里永远记得母亲像虾米一样蜷缩在窄小的竹榻上,大口大口呕着血。

那血喷溅到她脸上,是黑的,是腥臭的。

杨氏对太后说,胡姬和她娘亲服毒自尽,自愿殉葬。

此时此刻,她只是把娘亲受过的苦还到了杨氏身上而已。

李云萝极力隐忍着泪水,虚弱地坐到软垫上。

李玺心疼极了,紧紧握着她的手,帮她顺后背。

李木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还是选择来到李云萝身边,抱住她,小声抽泣。

她不知道李云萝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还是选择和姐姐们站在一边。

太后想要说话,被李鸿按住了手腕。他看出了李云萝的意图,决定成全她。

最终,太后只轻叹一声,没有开口。

杨氏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神经质地重复着:“不可能,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郑氏亲口对我说的,杨嬷嬷也承认了,兮娘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

李仙芝冷着脸,转头吩咐了一句。

很快,杨嬷嬷就被镇远军拎了上来,一同来的还有两个脂粉气极重的妇人,像是妓馆的鸨母。

杨氏迫不及待地扑到杨嬷嬷跟前,一迭声地问:“嬷嬷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兮娘不是我的女儿,对不对?我的女儿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去接她,是不是?”

杨嬷嬷看了眼李仙芝,瑟缩了一下,说:“兮娘子……兮娘子她的确是王妃的孩子……”

“你胡说!数月前你还告诉我她不是!你亲口说的!”

杨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老奴该死,老奴骗了王妃……只因、只因兮娘子犯了大错,老奴不想让您受到牵连,这才……说了谎话……”

“你——你个刁奴!”

杨氏狠狠甩了杨嬷嬷一巴掌,面容扭曲,“枉我对你百般信任,你竟如此欺我!”

杨嬷嬷捂着脸,满心苦涩。

您要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哪里会遭人胁迫?

您若知道,胁迫我的是您一直引以为傲的女儿,不知会作何感想。

做戏做全套,旁边那俩鸨母和杨兮兮的生母是旧相识,当初几个人在一处做暗娼。

在李云萝的谋划下,两个人指天发誓,向杨氏保证,当年杨兮兮就是一个胡人女子抱到妓馆的,还说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将来会有大造化……

对了,还有胎记。

当初杨氏的女儿出生时,心口有一淡红色胎记,杨兮兮刚好也有,只是没长在心口,而是偏向腋窝的地方。

当初杨嬷嬷就骗杨氏说,孩子大了,身体长开,胎记自然会变。

杨氏轻易信了。

郑氏说杨兮兮不是她的女儿。

杨氏又信了。

如今,所有人都告诉她,杨兮兮是她的女儿,杨氏再一次信了。

李仙芝挥挥手,杨嬷嬷几人被带了下去。

杨氏目光涣散,喃喃道:“我要去找她,我要把她接出来……不能让她在掖庭受罪……”

李仙芝冷冷道:“她犯了重罪,遇赦不赦,一辈子都得关在掖庭,母亲难道忘了吗?”

“什么重罪?不就是——”

杨氏看了李玺一眼,厌恶地避开,转而对太后道:“母亲知道的,根本不是兮娘的错,她是受了杨淮那厮的哄骗……求您救救兮娘吧,她是王爷的骨肉啊,您忍心看她在那种吃人的地方受苦吗?”

太后看着她,缓缓道:“杨氏,别再钻牛角尖了,除了……那个孩子,你还有三个女儿,守着她们好好过日子不够吗?”

“不够!芝娘和槿娘自小锦衣玉食,云萝这个庶出的丫头也养在您身边,我不欠她们的,我欠兮娘的,我对不住她……”

杨氏膝行上前,揪住太后的衣角,“母亲,求您了,放了兮娘吧!”

“杨氏!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太后这么性子软的人,都被她气得捶桌子了。

几个孩子担心极了,纷纷走过去,跪到太后跟前,求她不要动怒。

李玺跑得最快,还特意躲开杨氏,贴到太后另一边,软声安慰。

太后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杨氏,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今天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也不让圣人追究。但是,从今以后你得在王府禁足,不必出门了。”

顿了一下,又道:“杨嬷嬷你也可以带回去,毕竟,能诚心伺候你的人也不多了。”

“兮娘呢?我要带她一起回王府。”杨氏道。

“让她回王府?你以为我还会给她机会谋害我的孙儿吗?”太后险些一巴掌忽到杨氏脸上。

“她不会了,我保证她不会……她是您的亲孙女啊,李玺又不是——”

“你给我闭嘴!”太后到底没忍住,拿帕子狠狠地抽了她一下。

“芝娘、槿娘、云萝哪个是我亲生的?我少疼了一星半点吗?在你心里,只有那滴血值得你付出感情,十几二十年彼此陪伴、祸福共担的亲情就一点都不重要吗?”

杨氏闷着头,不说话。

李玺一个劲儿给太后顺后背,生怕她气坏了身子。三位县主也红了眼圈。

李鸿沉声道:“就按母亲说的,你自己选,是禁足王府,留个体面,还是带杨兮兮走,从此和皇家再无瓜葛。”

“若选了第二条,即便你病了,死了,这几个孩子也不会给你端汤送药,披麻带孝,阿镇的陵墓也没有你的位置。”

杨氏面色一白,瘫倒在地。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一个心术不正的小丫头,值得你舍掉母女情分、夫妻之义吗?”太后苦口婆心。

杨氏惨淡一笑,“我和兮娘就没有母女情分了?”

“你若真在乎她,当初何必……”

“所以我才更愧疚。”杨氏扯了扯嘴角,神情变得坚定,“母亲不必试我了,我要带兮娘走。”

“你觉得我在试你?在你心中就没有一点真情吗?”

太后满面悲伤,老泪纵横,“阿镇,我的阿镇啊,娘亲对不起你,是娘亲让你娶了这样一个凉薄的女人!是娘亲毁了你啊!”

姐妹几个都跟着哭了起来。

想到早逝的兄弟,李鸿心内酸涩,“小宝,扶你祖母去休息。”

李玺忙点了点头,压下喉间的哽咽,故作轻松道:“祖母,咱们回长乐宫吧,孙儿给您准备了一个惊喜,您看了一准儿喜欢……我阿爷也会高兴。”

太后拿帕子拭了拭泪,被他搀着走出太极殿。

胡娇犹豫了一下,没跟上去。

她想留下来,替娘亲看看杨氏的下场。

外面秋高气爽,青天湛湛。

殿中依旧昏暗压抑。

李鸿再三确认,杨氏最终还是选择了杨兮兮,决定带她离开掖庭,去感业寺带发修行。

李木槿再也绷不住,哭着质问:“您心里只有杨兮兮吗?我和大姐姐、二姐姐就不是您的孩子吗?还有小宝,就算小宝不是您亲生的,您对他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您还记得十年前小宝为何会走丢吗?是为了给您买一件可心的生辰礼物!”

“三年前的冬天,您染了风寒,是小宝在您床前,衣不解带,悉心侍候,您好了,他却瘦了一大圈——这些,在您心里都不重要吗?”

杨氏闷着头,不吭声。

李木槿急得直跺脚,“母亲,杨兮兮是个什么东西,您当真看不出来吗?为了她舍弃王府、舍弃我们,舍弃这个家,值得吗?”

“别说了。”杨氏站直身体,恨声道,“这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拿兮娘逼我,我只能这么选。”

“到现在你还在怨恨别人!”李云萝气笑了,边笑边垂泪,“我真是瞎了眼,十几年来念着你当初的滴水之恩,把你当成亲生母亲侍奉!”

她连敬称都不想用了。

杨氏,不配。

杨氏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迈步向前。

即将跨出殿门的时候,李仙芝到底没忍住,沉声道:“母亲,一旦您去了感业寺,晋阳姑祖母必会拿此事做文章,届时,小宝的身世将大白于天下,坊间之人不知会如何编排……”

“我阿爷,小宝,我们姐妹,还有您,咱们整个福王府,都将淹没在流言蜚语之中——您,真的想好了吗?”

杨氏闭了闭眼,一脚跨出殿门。

李木槿哭嚎一声,瘫倒在上。

李云萝抱着她,哭得身体发颤,为了自己的生母,也为了这些年付出的真心。

李仙芝背着手,仰着脸,身姿笔挺,却有两行清泪,倏然滑落。

胡娇不动声色地跟在杨氏身后。

姜德安拿着李鸿的令牌,匆匆跟上。

掖庭,宫城以西,与东宫相对。

与东宫的锦绣繁华不同的是,掖庭顶上仿佛罩着一片乌云,常年笼罩在阴暗与压抑之中。即便天气晴好,里面的人也没时间、没心情去看。

来这里多少天了,杨兮兮已经不记得了,每天都度日如年。

起初,她放不下贵女的身段,使了许多手段,耍了一些心机,换来的是管事嬷嬷的鞭打脚踢。

那时候,她日日幻想着杨氏念及母女亲情,会来救她,即便日子过得再艰难,也没舍得把杨氏给她的珠钗拿出去贿赂管事。

然而,许多天过去,杨氏没来接她,就连捎句话的人都没有。

杨兮兮替她找理由,或许是李玺耍心机,不让她来;或许是太后阻挠,她没找到机会;也或许是她在努力找证据、求圣人,替她开脱……

一天接一天,身上的鞭痕越来越多,双手越来越粗糙,钗子上的珍珠一颗颗揪下来,一次次送出去。

杨兮兮彻底绝望了。

短短数月,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杨氏到的时候,她躬着身子,表情麻木,十几岁的年纪,面容却枯槁如老妇。

管事嬷嬷说:“定王妃和姜公公来了。”

杨兮兮先是吓得哆嗦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放下恭桶,缓缓地跪伏到地上,五体投地的那种。

杨氏猛地抱住她,痛哭出声。

杨兮兮却笑了,撕心裂肺的笑。

曾经的野心,傲气,期盼,如今都变成了恨。

她一边笑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多谢姑母来救兮儿,兮儿往后,必‘好好侍奉’姑母。”

胡娇觉得杨氏哭得很难看,杨兮兮笑得也很难听,看了两眼觉得没什么意思,脚步轻点,到长乐宫找李玺去了。

长乐宫。

魏禹先一步到了,拿着李玺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蛛蛛一家戴着兜帽,没让人看到。

窦青苔看到蛛蛛的第一眼就怔住了,然后什么都没问,好生将他们安置在了后殿。

太后看到蛛蛛,反应和窦青苔如出一辙——仿佛看到了十几岁的李仙芝,姐妹两个都随了父亲。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

李仙芝的眼睛像杨氏,蛛蛛的凤眸与定王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

太后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刚刚止住的泪,又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李玺悄悄在蛛蛛耳朵说了什么。

蛛蛛十分懂事地环住太后的肩,笑容爽朗:“我长这么大,家里只有阿爷、娘亲和小弟,从来没见过祖母。我偷偷想过祖母的样子,就是娘娘这样……不,娘娘比我想象得还要慈爱,还要好。”

太后哭得更凶了。

这就是她的孙女啊,是阿镇的孩子!就连这爽利豁达的性子都随了阿镇!

太后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还让李玺从后殿拖出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衣裳、玩具和小摆件,有的旧,有的新,有的小,有的大,都是这些年积攒的。

“小宝有,老大、老二有,你阿姐们也有,这个是你的。”

“谢过祖母。”蛛蛛一点都没客气,尽力哄着老人家开心。

太后又哭了。

这次,是笑着哭的。

魏禹从殿外进来,在李玺耳边,低声道:“定王妃要去感业寺了……”

言下之意,如果蛛蛛想见见她的话,得趁现在。

感业寺是皇家禁苑,不对外开放,里面住的除了先帝太妃,就是犯了错的宗室命妇,常年有重兵把守,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李玺没瞒蛛蛛,如实对她说了事情经过,包括杨氏一直在找她,也包括她做的那些错事,以及李云萝布的这个局。

蛛蛛沉默了一会儿,果断道:“她到底十月怀胎生下我,今后我不能在她身边侍奉,好歹去给她磕个头。”

太后又又又哭了。

这重情重义的心性,分明就是自家孩子!

李玺舍不得让她独自面对,和魏禹、胡娇一起陪着她。

几个人到的时候,杨氏正扶着杨兮兮走出掖庭,不小心被门槛绊到,眼瞅着就要摔倒。

蛛蛛连忙上去,扶住她。

她戴着面纱,不想让杨氏认出来。

杨氏根本没仔细看,只知道她是和李玺一起来的,满脸厌恶,恶声恶气:“滚开,用不着你假好心。”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

也是她对蛛蛛说的第一句话。

蛛蛛看着她扭曲的脸色,怔了一瞬,缓缓地收回手。

杨兮兮倒是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衣着光鲜的李玺,还有从巷道中匆匆而来的李氏姐妹。

就连嫉妒和不甘都没有了,一颗心只剩下不堪与卑微。

数月前,还针锋相对。

再相见,已是云泥之别。

最大的差距不是外表,不是衣着,而是李玺身边依旧有这么多人真心相待,而她,只能死死扒住杨氏这根救命稻草。

还是不怎么牢靠的草。

杨兮兮看都不敢看一眼囚禁了她数月的掖庭,更不敢让李家姐妹与杨氏说话,生怕她改了主意,慌忙扶着她上了马车。

杨氏就这么错过了与蛛蛛说话的机会。

多年以后,得知真相,后悔已经晚了。

尽管内心失望至极,蛛蛛还是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权当还了杨氏怀胎十月的恩情。

巷道狭长,时不时就会刮一阵过堂风。

蛛蛛的面纱被风吹落,冷不丁和李仙芝两两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三次元忙碌,今天只有一更哦~5000多字,也算是挺肥了!

周五之后就能多更啦!鞠躬!

ps:明天收拾大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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