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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啤酒瓶从一个工棚里面扔了出来,里面传来不清不楚的像是浸满了酒精的声音,数啊,数啊,数了一遍就不会数了,你个犟鬼……

那是父亲叫他数数。

他没有再开口,只低下头看着啤酒瓶在水中一上一下漂浮,酒瓶口不断变换着朝向,然后终于冲进了下水沟,在秽物和泡沫之间旋转,最终因为吃满了水,在冒出一连串的泡沫之后渐渐下沉不见。

他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进屋子,也就是工棚了。

父亲喜欢在家里和母亲说这件事,说,他就是太犟了,数数数了一遍不数第二遍,我叫他到雨里面淋他还是不数,呵呵。他说这话时是冬天和母亲陆羽挤在火桶里烤火,父亲这样说,说明他心中高兴了,母亲就会隐隐呵呵地笑。陆羽感觉像是一个并未长成熟的瓜被摘来大卸八块,他抚摸着那些不断渗出绿色素的伤口,心中惨然不知所言,只是看着被桐油刷成古铜色一般的木墙壁,痴痴地像是李广在练射箭的眼力。他在等待着父亲说一些高兴的事,比如,比如,他还未能想出来,他的年轻的生命惨淡而寂寥就像沙漠,未见水源,未见绿色,隐隐见了一点绿色,却被立马生生地掐死,因而立即蒙上一股忧伤的色调,哎,真像是被黄沙掩盖。就像现在,陆父突然说,呵呵,他小时候心很大,喜欢充牛逼,说以后要娶一百个老婆,生一百个儿子,呵呵,还说要在屋头上(村子)前头的马路中间做一栋屋,要路过的都要收钱,呵呵。陆母也就笑。关于这些陆羽不大记得,乃至很多年以后他还是无法想象自己曾经会说出这么有豪气的话来。但是此时他感觉被一股暖流冲进心田,便有意向他们亲近,却猛然被陆父斥了一句,狗头上馋不了三两肉。九个字像九把刀,在阴暗的屋子里亮出明晃晃的口子,他感觉自己真的是一条狗了,瞧准了时机竖耳吐舌翘尾巴的时候,只是前面的晴雨他仍然无法揣测。

心像正要拔节吐蕾的植物,却猛然不由分说地一头毒日,或者一场大雨,于是最终只见了焉掉的叶子,耷拉的花瓣。

陆羽脑海就不停地播放那个雨夜,就像是一台没有开关没有电源插头的电视机,只能一遍一遍让它在那放着,而画面模糊不清,声音噪杂难听,只有不停歇的雨声,呵斥声,和啤酒瓶不断投掷过来砸在水面的声音,而那些拓印在脑海的图像像是被水浸泡的相片,难以分辨,在图像周围扩散三因的颜料像是一波一波潮涌,把人的心涂抹伤心的基调。

一桶一桶的颜料不断打翻,肆意蔓延。

要是那个雨夜有点别的东西就好了,甚至是一只猫的叫声,猫在暗夜中会透出明亮的眼睛,然而却也没有,只有工棚中工人不断的嘲笑声,当然谁也不知道,那夜,临时搭建的厕所漫水了,因为没有人管,裹挟着污臭的泥水就从他脚下流过,然后连带着西瓜皮死老鼠的腐臭味不断冲击着他的鼻膜,那时候他感觉这鼻子都不是他的了。

当然谁也不知道,那夜在雨中飞舞着多少的蚊虫。

每一滴雨落进嘴里他都不知道是什么味。

就像艾滋病人手脚病变长出树根、长出苔藓一样,那个雨夜经一次次回忆的淘洗变得潮湿,像是霉变。

来一股强风把大地吹得干净吧,把那个潮湿发霉的雨夜吹干掉。

就像蹲着不动,蹲久了叫会发麻,角落里的豆子会在阴暗之中长出豆芽,那个雨夜却像钢铁长出锈迹钻进了大脑皮层,死死长在了一起,除非排除空气剔除氧化,或者粉身碎骨,是永远无法扣除的记忆。

把那修钻进大脑的像触角一样的东西砍掉,砍掉。

在陆羽的记忆中紧随着雨夜的一幕便是,一个暖和的下午,看不出来有太阳,也没有任何的阴霾,天空有着灰色的透亮,风很柔和,地上没有什么垃圾,所以感觉不到有风,但是人的身上是温暖舒适的感觉。

父亲牵着他的左手,母亲牵着他的右手,他们走过瓦砾堆,穿过一个大水泥地,然后他们要到一个地方去,当然现在陆羽不可能记得他们当时要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这个当然无关紧要了。当时他们想操近路过去,隔着去路的是一个很长的涂着白石灰的围墙,而在墙壁中间有一个洞,他们就决定穿这个洞过去。他记得是父亲先爬进去的,然后伸出手来,他紧紧抓住那只大手,母亲在后面推他,那只大手一用力他就钻进去了,然后是母亲钻进去了。

像是电影突然中间卡断了,那面墙像是一道时空的墙壁,之后的事情他一点不知道了。

在那一幕记忆中,没有树木,没有飞鸟,没有行人,没有汽车,没有任何其他事物。

陆羽回想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不是那个正在爬洞的小孩,而是一个旁观者,远远地看着他们三个穿过那个洞,他当然没有做声,没有打扰他们。然后他们三消失不见,他也当然不知道他们去干嘛了。

他们去干嘛了呢?

那些消失不见,那些本该出现的蓊郁的树木呢?本该在地面投出斑驳的影子呢?本来落下的显示出秋的气息的的树叶呢?本该出现的飞鸟呢?飞鸟出现该是什么样的鸣叫呢?那些行人和汽车本来应该来增加气氛的,他们哪去了呢?那墙上本该贴满的办证和征婚的广告呢?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涂鸦呢?那些本应堆满墙角的垃圾呢?那些垃圾里的飞虫呢?以及那些所有的气味和声音呢?它们都通通去哪了呢?

一切像是被漂白过的记忆,透明、虚假、不真实。就像是梦里的物件,一秒钟之前还是书本,一秒钟之后就变成一大盆卤菜了。

就像是往一个塑料杯中倒开水,在水注入的一刹那来了一阵风,把塑料杯吹走了,于是所有的白开水全都滚滚地倒在桌上。烟雾弥漫以及炽热难近总是童年最初的记忆。关于雨夜和晌午陆羽似乎分不清那一幕是梦,那一幕是真实。

什么是书本,什么又是卤菜呢?

或者真实存在于梦境之中,梦境之中又存在着真实。

在车上就看见到处高耸的巨大的烟囱,插天而去,滚滚地冒着黑烟白烟。陆羽在车上张着脑袋,始终保持着第一次见识的震惊,仿佛听见了浓烟滚动的呼呼的声音,那声音惨烈而凄惶,像是车轱辘碾过大地的声音,像是野猪的粗重的喘息声,让他想起在家乡的日子。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去化石镇了。说实话,他并不想去化石镇,但是父亲总是带他去。正如这次,他二姑父突然跑到他家,他躲进了房屋的夹道。他在阴暗的夹道内屏住呼吸,因为里面充满了刺鼻的气味,而且恐怖的小虫子在地面四处爬动。陆羽在里面估算着时间准备跑出去的时候,一张头伸了进来,然后就有手把他拽了出去。他站在院子中,咬着嘴唇低头沉默,其他所有的长辈就说:“去外头还不去啊?啊?”他最终咕哝着说:“姐和我一起去我就去”。

上车的时候小孩子就开始在大人的怀里吵闹,小孩子口里面不停地吐着痰,身上穿着烂布条一样的一副。他们的父母都是又黑又矮,传递着在怀中哄着。司机用一副城市人的骄傲的姿态指责着:“不要吐在车里面,小孩子安静一点。”大家在拥挤的车厢里,保持着微笑:“哈哈,带你去镇里哦,哈哈,哈哈,放的暑假你哥哥也去啊。”陆羽长大后有一次在繁忙的路口,看见在民工夫妇手中闹腾的小孩,必然想起了车上的这些场景,那时他想起鲁迅那句“没本事养,就不要生”。既而想到他那句放他那年代真实行起来的话,中国立马灭种,多少所谓的价值与光荣,放在人的立场,瞬间就土崩瓦解。多年后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街那边又传来锁呐锣鼓奏响的哀乐。

陆羽神思困顿的时候突然被一声呵斥吓醒:

“想死啊,头伸的那么出去,以前报纸上就有一个崽俚的头被削掉了。”

然后他就听见了加厉的斥骂声和哭闹声,他望向窗外就看见了四只轮子的汽车在路上飞驰,还有穿着超短裙子的女郎在满是树荫的街道上走过,拿着长轴扫把的老奶奶一路扫过去。然后他抬起头就看见了那弥漫开来的烟囱和浓烟。

化石镇还只能算是小城市,但是因为是小时候,所以就像后来去上海一样,感觉什么都很大。走过那些街道的时候,陆羽仰头看那些房子,有种恨不得将脖子仰断的感觉。

见到陆父时,是在一个街道的地摊边,他们一见面叫了食物就交谈。食摊汇集了各种人物,老板汗如雨下,呵斥着一个小女孩端来了浸满辣椒油的菜,二姑夫用牙齿咬开了一个啤酒瓶盖子,突然说:“怎么不叫爸?”

陆羽叫了一声爸。

陆父眼神停了一下,没有应,就继续和二姑夫交谈。饭来了,陆父和陆丽趴在桌上吃,不时拿眼睛敲着瞧那,突然陆父问道:“屋里的事还忙不?”陆羽没有听见,幸而陆丽答道“还好”。猛然之间又见陆父他们站起来,陆羽赶紧放下饭碗,和他们一起走过去,陆羽心中一上一下,过了一个拐角就扯着陆丽的衣服。

跟着他们左拐右拐,走到了那些烟囱的下面,像炸弹一样地耸立着许多巨大的瓶罐。一浪接一浪的热流滚动过来,陆羽走过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它们会不会突然倒掉或者爆炸。

有些房子在建,陆羽抬头看见烈日底下那些人在扔砖头,砌砖头,就有种很眩晕的感觉。那时还没有很大的吊臂,只有升降机,上面插面小红旗。

走过光鲜的房屋,他们一头钻进了旁边最脏最臭的地方。他才发现,那些豪华和他们根本没有关系。工地门口挂着很多牌子,写着“非施工人员,不得入内”和“请戴安全帽”,但是陆父直接就带他进去。所以需要把前面的文字修改一下,应是“象征性地挂着许多牌子”。里面堆积了很多废弃的木板,翻斗车被人推来推去,蒙蒙的石灰充斥着空气。

楼房做了一二层空架子工人便要搬进去,这就是他们的房间。他一下子就看见了许多赤着膀子的年轻汉子,躺在铺了模板的水泥地上睡觉或者打纸牌。

没多久陆父就带着姐姐去来一趟家。

陆父将他按在二姑夫那里吃饭。一个小伙子做完事后经常来戏弄陆羽,陆羽常常被弄得烦躁不堪,一次他终于忍不住捡了石头扔那人,没想到二姑夫突然站在了面前,对陆羽破口大骂。陆羽没听见他怎么骂的,一下子就哭了,哭得转身进放的时候突然看见陆父站在了后面,陆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却听见二姑夫这时和陆父说这说那,陆羽一边哭着“是他先碰我的,是他先碰我的”一边走进仿佛网旁边的夹道,却心中猛然一落,不对,怎么是陆父一个人回来了。

陆羽一个人窝在房间里,他记忆中有一次和和母亲在化石镇的经历,不过那是唯一的记忆。常常一些人进来,全身挂着无数的小包包,吆喝着:“洗发液哦,洗发液哦,一块钱三包,一块钱三包……”透过窗户他看见很多人站在脚手架上挥汗如雨或者凌空点烟,工地上整天轰轰”吵个不停,特别是晚上会打开日光灯,大家拼死拼活,忙个不停。树木一根一根从上面落下来,以及模板、预制水泥板。陆羽想总有一天会落下一个人来,所以每一次窗外的划破空气的呼呼的影子,都让他心悸,落到地上轰的声音能够撕破他的耳膜以及所有的心脏的细胞壁。

一天,一个声音对陆羽说:

“这是你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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