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平日里并不起眼。
论地势险要,建州、雄州才是关中门户。
论经济,利州不说贫困,可也不富裕,甚至过往客商都宁愿多走几步,去章州等地歇脚,好歹顺带能卖些货物。
就这么一个不打眼的地方,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成了隔绝南北的要地。
石忠唐发誓要拿下利州,屏蔽北疆军。
而北疆军需要打下利州,才能南下平叛。
一时间,利州城中风起云涌。
“林现是个聪明人。”
在去长安的路上,贺尊对石忠唐说道:“他其实可以不杀冯晨,只需擒住便是大功。他动了手,便是向国公表明心迹,同时也是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此人够狠。”石忠唐见过不少狠人,但林现这等依旧是凤毛麟角,狠人中的奇葩。
“他判定大唐没指望了,既然如此,便要在新主人面前表忠心。还有什么比杀上官更能体现忠心的?”贺尊笑道:“他杀了冯晨,国公甚至能令他继续戍守利州而无需担心。”
若是能如此,林现便在石忠唐集团内部站稳了脚跟。
人不狠,站不稳!
“国公。”一队斥候回来,“皇帝往蜀地去了。”
“老狗,胆小如鼠。”石忠唐莞尔,“他此刻若是固守长安城,说实话,我也没把握能破城。若是李玄顺势击破利州,我甚至只能固守关中,任其与我南方根本厮杀。可惜,李泌没这个胆略。”
“从李泌的过往来看,此人擅长权谋,而不懂武事。”贺尊说道:“不过,此人当年可是果断的很呐!”
李泌当年两度发动宫变,过程堪称是惊心动魄。要知晓,他第一次宫变可是针对的武皇。
“武皇当年垂暮,否则李泌必然不能成功。”石忠唐叹道。
“是啊!”贺尊遥想当年,不禁悠然神往,“后来,李泌二度发动宫变。国公莫要小觑了李元此人。此人能隐忍,手段了得。李泌能再度宫变成功,手腕,心机,拉拢人的本事缺一不可。”
“李泌当年也算是枭雄。”石忠唐说道:“可惜,枭雄也在梨园中磨光了锐气,面对我大军,竟然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枭雄,我呸!”
石忠唐难得这等时候,贺尊莞尔:“其实,说起来国公还得感谢李玄。”
“是啊!”石忠唐由衷的笑了起来,“李泌最忌惮的便是北疆李玄,为了牵制李玄,这才放任我在南疆大张旗鼓的扩军。户部的钱粮仿佛不值钱,一车车的从长安往南疆拉。没有这些,我哪敢起兵?”
“这是天意。”贺尊说道:“破夹谷关之后,南方那些叛乱都消停了大半,国公令各处大军集结靠拢关中,就算是李玄以后打破了利州,面对我南疆大军,依旧只能徒呼奈何。”
“我军手握关中,关中无数兵器资源,而李玄远来,粮草补给艰难。我与他必然会有宿命般的一战,迟早的事。既然如此,当收拢劲旅,积蓄粮草兵器,枕戈待旦。”
石忠唐眸色微冷,“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贺尊最喜他这等豪迈的姿态,“李泌遁逃,除去大义之外,再无威胁。至于卫王,带着数百骑不知所踪,同样不成威胁。国公,当下,我军最大的威胁便是李玄!”
“我知。”石忠唐说道:“李泌有大义名分在,他不死,天下就会不消停。不过,他昏君的名头如今越发响亮了。卫王不足为虑。大义,我可镇压。李泌就算是遁入蜀地又能如何?天长日久,天下人自然会忘了这个昏君。”
“关键是,国公仁慈。”贺尊隐晦的暗示,屠城之事不能再来一次了,否则,天下人会群起而攻之。
石忠唐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笑道:“来人,吩咐下去,进入长安后,谁敢随意杀戮抢掠,杀!谁敢淫辱女子,杀!”
“是!”
贺尊行礼,“国公英明!”
石忠唐叹道:“我知晓你的苦心,只是望你莫要忘了今日的劝谏。来日方长,以后你若是发现了不妥之处,还要记得今日才好。”
“是。”贺尊心情激荡,“国公坐镇长安,南边正在扩军,就算是李玄突入,也将面临着我大军南北夹击的局面。如今需要的是时日。只要利州能挡住北疆军半月,大事定矣。”
“半月,问题不大。”石忠唐说道:“春育跟随我多年,从未违背过我的意愿。我说过不得出战,他必然只会死守。而援军将会源源不断的赶赴利州,将那里化为一个磨坊。”
“血肉,磨坊!”石忠唐冷冷的道。
哒哒哒!
“国公!国公!”
百余骑从后面赶来。
“何事?”
此刻的石忠唐破长安,追杀皇帝,堪称是人生巅峰。一眼看去,红光满面,肤色滋润。
这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国公,利州,被李玄夺了。”
贺尊的脸颊颤抖了一下。
他偷瞥了石忠唐一眼,看到那微胖的脸上,多了一抹红色。
那是恼火吧!
那怒火,兴许已经到了天灵盖。
利州,丢了。
这就像是给了春风得意的石忠唐一巴掌。
抽的脆生!
声音响亮!
你不是击败了窦重吗?
你不是破了夹谷关吗?
你不是占了长安城吗?
你不是不可一世吗?
老子,来了!
贺尊仿佛看到了李玄在马背上轻蔑的看着自己和石忠唐。
而在他的身后,是北疆大军。
“他来了。”
一个将领说道。
那个人,要来了。
窦重兵败,关中失守,长安沦陷,皇帝遁逃……
这个大唐仿佛陷入了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就在这个时候,一面大旗迎风出现。
……
“是讨逆大旗!”
利州城中,百姓被允许出外正常生产劳作。
每个人都特地走到城中的那条大街上,看一眼那面大旗。
一个老人走出家门,问搀扶自己的孙儿,“那是什么旗?”
孙儿说道:“他们说是讨逆。”
“讨逆。”老人说道:“按理说,天下大乱咱们谁都信不过。可皇帝逃了,这天下就没了主人。”
孙儿说道:“阿翁,皇帝是个昏君。”
“是啊!”时至今日,百姓可以站在州廨外说皇帝是昏君而不用担心被责罚,甚至州廨的门子会跟着你一起骂。
老人吸吸鼻子,“老夫心慌呢!可转念一想,那不是还有一个吗?当初说孝敬皇帝谋反被杀,可后来咋就追封了皇帝?可见是假。
如今,他的儿子来了,老夫左思右想,这个天下啊!还得是大唐的。
可原先的皇帝,老夫信不过,最好死在蜀地别回来。老夫啊!就支持秦王。”
“阿翁,那石忠唐呢?”
“老夫教你个乖,异族和咱们啊!他就永远不可能一条心。”
老人冲着地面吐口痰,这时几个小吏过来,边走边喊。
“殿下吩咐,每家每户该干嘛就干嘛,别耽误了自家的事。大人几日不吃还能挺得住,娃娃们饿不得,都出门干活去。谁借口偷懒,打!”
老人一听就乐了,“听听,听听,这才是一家人。不吹嘘,不吹捧自己,就挂念着咱们的一日三餐。走,干活去!”
……
州廨中,林现和几个心腹跪在堂下。
李玄坐在上首,下面两排文武官员。
韩纪在禀告:“城中的粮草还有不少,不过兵器不大好,去查验的将士说了,比不上太平出产的兵器。”
“由俭入奢易啊!”李玄叹道。
太平出品,必属精品。
到了现在,无论是淳于氏还是工部打造出来的兵器,都被太平兵器拉开了距离。
这些差距平常没什么感觉,当两边厮杀时,我的刀枪更锋利一些,我一刀砍下去,能造成重伤或是死亡,而你一刀砍来,我只是轻伤……
一场大战打下来,这样的场景越多,对北疆军就越有利。
“城中百姓都出门了,各处店铺也开门了,只是出城劳作的百姓中,锦衣卫判定有长安和石逆的密谍,是否要拦截?”韩纪请示道。
李玄摇头,“和抓捕几个密谍相比,和泄露一些消息相比,孤,更在意百姓的生计。”
“殿下仁慈。”
众人心悦诚服。
林现回想了一下,把石忠唐和李玄比较了一番。
一个能纵容麾下屠城的叛逆,一个是不忍百姓生计受损的前太子之子……
堂上传来了李玄的声音,“当初孤令人前来劝降,冯晨执拗倒也罢了,你却骂不绝口。孤本以为你对伪帝忠心耿耿,没想到,你却降了石逆!”
林现抬头,笑道:“殿下遣人招降,却只说让我等原职留任,而石忠唐却一开口便是侯爵。殿下何其吝啬,那自然怪不得我等改投明主。”
“爵位,国之重器也!”李玄冷冷的道:“非功劳确凿,非对国对民有大功勋者,如何能封爵?石逆开口便是侯爵,孤来问你,你于国于民何益?”
林现不能答。
“石逆谋反,对一个降官也敢开出侯爵的封赏,他自家却只是个国公,好一个沐猴而冠!”韩纪冷笑。
林现面色苍白,“殿下的秦王也是自封。”
赫连荣澹澹的道:“我家殿下乃孝敬皇帝幼子,天潢贵胃,自然能封王。石忠唐何等人?一介马夫,也配?”
姜鹤儿忍不住说道:“若非伪帝父子从中作祟,当年自然该孝敬皇帝继位登基,而殿下,自然是太子。”
林现突然一怔,看着李玄说道:“你的字子泰……倒过来,便是太子。”
什么叫做天潢贵胃?
在李玄还小时,便已经给他安排了这个寓意深刻的字。
子泰!
太子!
原来,在孝敬的眼中,这个幼子便是继承自己大业的人选吗?
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令林现面色涨红。
李玄眯眼看着使者的随从,“拷打!”
他需要叛军的消息。
几个随从昂首,“有手段只管上。”
老贼笑眯眯的道:“老夫来伺候你等。”
姜鹤儿蹙眉,“别在这里,臭烘烘的。”
老贼笑道:“自然不会。”
没多久,外面的嚎叫声传来。
“堵住嘴!”李玄恼火的道。
“是。”
王老二回来了,浑身浴血,“殿下,我带着人追杀到了夹谷关。”
这个憨货!
李玄说道:“也就是石忠唐还未曾准备,否则一个伏击便能令你饮恨。下次不可莽撞。”
“哦!”
王老二应了,随即被屠裳叫去。
“你那娘子可有了身孕?”屠裳想抱孙的念头越发的炽热了。
“好像没有吧!”王老二没心没肺的塞了一片肉干给屠裳。
屠裳麻熘的咽下去,看的绝望的林现都愣了一下,心想那可以坚硬的肉干,能这么生吞的?
没多久,使者的几个随从被拖了进来。
什么硬汉,交代的清清楚楚的。
“……南方不少地方在叛乱,不过窦重兵败,长安失陷的消息传出去后,许多叛乱都偃旗息鼓了。”
韩纪说道:“帝都丢失,帝王不要脸跑了,在天下人看来,大唐的国祚也到头了。”
“石忠唐令人追杀皇帝,又令南边扩军,他说,最大的对手从不是李泌,而是……”
“是谁?”老贼问道。
一个使者的随从看着李玄:“是殿下!”
一个随从看着被削光肉的左边小腿,“小人都交代了,恳请殿下宽恕。”
这时捷隆进来,“殿下,我等拷打了另几个使者随从,得知黄州屠城时,这几人也在其中。”
几个随从赶紧求饶:“小人知错了。”
在他们看来,自己既然配合的交代了,自然就能活命。
这是规则!
李玄摆摆手。
“竖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