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衡沂手下夹菜的动作一瞬间滞住了:“情况如何?”
暗卫迟疑了一下,而后缓缓摇起了头:“不容乐观,方太医私下跟兄弟们说,皇上只有六分的可能再醒过来了。”
宁晟的记忆里,他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走得如此之快,好像只是肉体在跑,而七魂六魄却险些被落在后面,跟不上。
两层楼梯爬过,宁晟已然气喘吁吁,拉开厚重的木门,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脚下却一软,瘫坐在门槛上。
满头墨发颓然地全部垂到肩上和胸前,脸上的五官隐藏在黑暗中,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可怜。
令檀琴正与慕容煜在书桌边交谈,听到门边的动静后,二人赶到门边,慕容煜搀扶起宁晟,扶着他坐到桌前。
令檀琴给宁晟倒来一杯茶水,递到宁晟手上。
指尖相碰的那一瞬,令檀琴心下一惊。
宁晟的手很凉。虽说宁晟因为身子骨弱的缘故,自小便体寒,手凉不奇怪,可是他今日的手凉的有些吓人,总觉得就连碰过冬日雪花的手都比宁晟的手更温热。
令檀琴和慕容煜皆是一脸关心,宁晟却躲避着他们的眼神。
脸色苍白着,眉目如同做错事的狗一般,微微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
慕容煜稍稍扳正宁晟的身子:“怎么了?”
宁晟这才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大哥,二哥,我觉得我错了。”
令檀琴愕然,与慕容煜迅速交换一个眼神,而后将手覆上宁晟的肩头,摸到了耷拉着的肩骨:“五弟,是因为今日的事情吗?”
宁晟颓然道:“我真是自私……或许,我该去刑部自首,然后在城门示众,告诉京城百姓,我宁晟,是落苍国的罪人。”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落在他月白的衣摆上。
慕容煜满脸担忧:“你在说什么呢?什么罪人?”
宁晟迎向慕容煜和令檀琴的眼神含着些许的心虚:“……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与你们说。”
令檀琴拍了拍宁晟的手背,想让他的情绪安定下来,温热的大掌抚上宁晟的手,轻微的颤抖间,宁晟触到了一点温度,终于感觉自己有力气再说下去了。
宁晟看着慕容煜,道:“二哥,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慕容衡沂身边有一个伴读?”
慕容煜点头:“记得,和慕容衡沂生得有三四分相像,两人关系很好,同出同进的,可是后来忽然有一天,那个伴读突然从宫里消失了……不过你现在提起这个干什么?该不会?”
慕容煜双眼瞪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稀奇事儿一般,指尖指向宁晟,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宁晟点头,嘴角的笑容无端叫人觉得,他是带着壮士赴死一般的情绪说出这番话的:“二哥猜的没错,我便是当年的那个伴读。”
他喝了口茶,又继续说道:“我乃是皇后娘娘身边宫女和皇上的孩子,当年皇后娘娘本想杀死我母亲,是慕容衡沂救下我母亲,我出生后,便一直在他身边长大,做了他的伴读,后来宫里来了一个老巫师,说他可以用西域秘术开天眼,开了天眼的孩子,双瞳可以窥见天运。皇上对这个秘术心动了,心想拥有了天眼,不久能对朝廷大事和国运运筹帷幄了么?”
慕容煜头皮发麻,第一次听说竟还有这一桩宫闱秘事,本想问,这样一来,五弟和我不就是亲生兄弟了么,但想了一想,此话太过不合时宜,便没有问出口,只捡要紧的来问:“可是……看见天运,乃是违逆天命的事情,恐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吧?”
宁晟点头,许是因为一下子回忆了太多以往的事情了吧,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喉结动了动:“那老巫师将我放入丹炉之中,扔了许多天才地宝进去,炼制了七七四十九天,可第四十九天的时候,丹炉出了点意外,漏气了,他只得将我提前放出来,卷了皇上赐给他的财宝,连夜逃出落苍国。”
“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师父恰好来到京城办事,发觉了皇宫中的异动,当时我因为提前被放出来,几乎是功亏一篑,若不是师父出手,我恐怕连这条命都保不住。”
慕容煜的手渐渐攥紧:“皇上将你送给师父了?”
宁晟眼里带着泪水,似乎想起了最残忍的一段往事:“当时我九死一生,不过天眼已经炼成了,皇上喜出望外,想要立即让我判断国运,参与国事。是师父见我虚弱得半条命都不剩了,硬是从皇宫里将我抢走,带回绝云峰调养。皇上虽暴怒,但也只得作罢,后来直到我十六岁,年及弱冠,他派人带来我母亲的骨灰,说若我不回去,母亲将无处安葬,死不瞑目。我怎么忍心看他那般糟践母亲?便只得回来,当了这个右相。”
这件事情,真正说起来了,几人才觉得是真真如一团乱麻,不提皇上的养育之恩和糟践之恨,就说宁晟这一生,这么一通听下来,总觉得好似只有在绝云峰上的那一小段时间是不那么苦的。
但宁晟苍白的面色和玉一般冷的手指,自从被扔进火热的炼丹炉之后,便再也没有红润过。
既是如此,当年倒不如任由皇后娘娘杀了那个胎儿,叫他自此胎死腹中。
好过来世间走这尝不到甜的一遭。
前几日发现宁晟和乔妙姝私下竟有交流,宁晟还隐瞒师兄弟们的事情在慕容煜和令檀琴心中留下的一点点芥蒂忽然之间就消散得一点也不剩了。
宁晟一点也没有终于将一切倾吐出去的那种畅快,反而一拳头狠狠的砸在桌面上,将这木制的桌面砸出一个拳头大的凹陷:“可我现在才明白,半成品就是半成品,我看似风光,却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做错了。若是我能提前看见燕人今日的举动,今日的祸患原可以避免,那些在箭雨中死去的百姓原不必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