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沉默下来，气氛变得异常压抑。
魏王司马徒坐在车厢角落里，把整个身体靠在车壁上，尽可能的让自己感觉舒适，从而缓解从对面男人身上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司马徒收敛眼睑，微低着头颅，可眼角的余光始终打量着对面男人的神情。
男人刀削斧刻的脸上表情淡然，又带着几许沙场征战积累下来的杀气。眼神看向窗外的风景，似乎忘记了身后还有司马徒的存在。
“恨吗？”良久之后，男人幽幽的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很轻，穿透力却很强。仿佛一记重锤般，狠狠地敲在司马徒的心脏上。
司马徒身体猛然一抖，仿佛从沉睡中苏醒的猛虎。原本脸上带着的淡然神色，立刻变的狰狞可怖。那是压抑很久，却又迟迟不敢发泄的怒火。那是受尽大起大落，却又偏偏无法宣泄的情绪。
“怎么？回答不出来了？”因为司马徒的突然惊醒，车厢里杀气弥漫。尤其是司马徒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神，仿佛要把男人的心脏看穿似得。可男人依旧不为所动，头也不回的问道。
似乎在他的眼里……就根本不担心司马徒会突然间暴起伤害自己一样。是信任，又似乎是轻蔑！
这种感觉让司马徒像是受伤的猛虎似得，陡然间再次提升了自己身上的杀气。他希望迫使男人回头，希望看到他惊慌失措又彷徨不定的样子。他是晋帝国堂堂的皇子，怎么会和那些凡夫俗子似得毫无震慑力？
“别费力气了。”男人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轻佻：“杀的人太多，我已经麻木了。”
“……”
司马徒猛然间一愣，旋即脸上浮现出落寞的苦笑。是啊，对方可是征战四方赫赫有名的帝国上将，又怎么会惧怕自己呢？他杀过的人，恐怕能堆成一座小山丘吧？
“你是来杀我的？”司马徒调整自己的心态，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眼前男人的对手，便放弃了突然袭击的荒唐念头。以对方的实力，想要去自己的性命，根本不需要骗到角落里那么困难。只需要轻轻抬手，恐怕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查出蛛丝马迹！
即便是身在皇城内的亲舅舅黄恪川，恐怕也做不到这一点！
“明知故问。”男人笑，在司马徒看不到的角度上，那一笑魅惑众生。恐怕是天下的女人见到，都要为之倾倒！
“你是来救我的？”司马徒不甘心，又开口问道。
“是也不是。”男人没有明确的答案，反倒是打了个机锋，像是猜哑谜似得，把答案留给了司马徒。
“你这样算什么？”男人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司马徒感到恼火。自己可是堂堂的帝国皇子，对方说得好听叫帝国上将，说起来不就是自己家门前养的一条狼狗？让主人对一条狼狗卑躬屈膝，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把机会留给您。”男人依旧不回头，声音却变得恭敬起来。
这下让司马徒更加困惑的盯着男人的背影，消瘦，却又不失力感。他懊恼的说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说话处处打机锋，就是锦绣司司首的作风吗？”
锦绣司司首。
这个让晋帝国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魏王殿下的口中说出来，不知道会震惊多少人！
毕竟，除了皇帝和皇室重要成员，以及少数朝廷重臣之外，没有人知道锦绣司司首到底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甚至有坊间传言，锦绣司司首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只是皇帝为了蛊惑人心，才强行杜撰出来的人物。
古往今来，多少帝皇，想要控制人心，不都会制造出一个能震慑众人的“榜样”吗？
在大多数人的心目当中，锦绣司司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一个遥不可及，却又根本不存在的人物！
“哈哈。”男人大笑，声音爽朗，丝毫没有被戳破身份的恼羞成怒。反倒是笑声中，还夹杂着些许得意的味道在里面。
“王爷，您还是沉不住气啊。”男人收起笑容，摇摇头说道：“佛度有缘人，只是不知道王爷是不是我的有缘人啊！”
“公孙毅，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司马徒因为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感到怒气腾腾，他真恨不得一掌拍下去。可他心里清楚得很，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王爷，您生气了。”公孙毅轻声说道。
“是的。我生气了。”司马徒毫不避讳的说道：“如果你想要杀我，尽可以出手。我不是你的对手，也根本没有想过反抗！可我根本不允许你这样戏弄我，也不会允许你对我的不敬！”
身为帝国的皇子，从骨子里带出来的骄傲，是常人无法理解的。那种渗透血液，直达骨髓的骄傲，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很好。”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司马徒低声怒吼，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我想要王爷保持这份怒气。”公孙毅转过头，那张近乎于完美无暇，比女人还要美丽的脸颊上，时刻保持微笑。他根本没有因为魏王司马徒的愤怒而感到愤怒，反而还感觉很是欣喜。
“保持愤怒？”司马徒困惑的盯着公孙毅，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旋即，司马徒自嘲的笑道：“你觉得我沦落至今，就算保持愤怒还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用！”公孙毅笑呵呵的点头。“王爷要明白，风水轮流转的道理。所有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那里会有结局？”
司马徒并不是愚钝之辈，当即眼前一亮，“你是说……”
“不可说。”公孙毅笑呵呵的摇头，说道：“王爷要时刻记住，保持愤怒，或许才能让你笑到最后。”
“公孙将军……您，您真的能帮我？”司马徒像极了溺水的人，死死的抓住公孙毅的手臂，眼神殷切的盯着他问道。
如果有可能，又有谁希望彻底沦为阶下囚，等待着被处死的命运呢？司马徒清楚，皇位如果落在梁王手里，或许自己还有一条活路。可要是落在周王司马敬的手中，这么多年的新仇旧恨算下来，自己难逃一条死路！
公孙毅笑而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你为什么这么做？”司马徒在极致的兴奋过后，一下子冷静下来。多少年的争斗过程，让他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要得到的，就必须要付出应有的代价才行！无论是谁，这都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所以，司马徒还没有天真到，公孙毅会不求回报的帮助自己，也不会傻傻的认为公孙毅是个善良的人！如果他真是个善良的人，又怎么会亲手炮制那么多的冤案惨案，让锦绣司成为威名赫赫又臭名昭著的间谍组织？
“将军，希望您不要骗我。”司马徒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窝在角落里，像极了郁郁不得志，又自怨自艾的家伙。
“王爷，时机未到啊。”公孙毅笑眯眯的盯着司马徒说道。能够做到位极人臣，却又深的帝王信任的人，怎么可能是白痴？他自然明白司马徒的想法，可现在他还不想对司马徒和盘托出。
“主子，清酒巷到了。”魏王司马徒还想再问什么，此刻马车外传来车夫恭敬的声音。
公孙毅提前一步下车，站在马车外笑道：“臣公孙毅，恭请王爷下车。”
仅管司马徒知道公孙毅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可最近一段时间感受到的人情冷暖，像是一股洪水般决堤而出。好久不见的泪水，一下子湿了眼眶。若不是司马徒的忍耐力极强，恐怕泪水就会在下一刻夺眶而出！
他猛地吸了几口气，颤抖着身体钻出马车。清酒巷不是一条巷子，而是一家装饰极为华美的酒家。
不大的院落里，种着冬日不常见的花卉，随着阵阵寒风来回摇摆。雕梁画栋，长亭回廊，金光奕奕的房檐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王爷请。”公孙毅说完便头前带路，魏王司马徒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并没有见到醉醺醺的酒客，反而是一个个的人行色匆匆，眼神中都闪烁着心事重重的色彩。
“将军，这里是什么地方？”司马徒暗暗盘算，公孙毅到底要怎么帮他。
“王爷知不知道锦绣司在晋国范围内有多少衙门？”公孙毅答非所问的说道。
“九十九个。”司马徒回答道。
九为尊，而九九则为极致。
这个数字也彰显着锦绣司在晋帝国之内，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地位。他们直接对皇帝负责，有着普通衙门和官员没有的权利。他们鲜衣怒马，执皇命，行皇事。几乎所到之处，没有人敢正面得罪锦绣司！
“那王爷又知不知道，锦绣司衙门的总部在什么地方？”公孙毅停下脚步，转过身问道。
锦绣司司首和锦绣司总部是晋帝国两个从未公开的秘密，司首的身份会有人知道。可锦绣司的总部，除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之外，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坊间有传言说，皇城东行八里的无涯楼，便是锦绣司的总部。也有人说锦绣司的总部，就设在皇帝的御书房内！
可传言始终是传言，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听到过任何消息！锦绣司的总部仿佛就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般，似乎存在，又似乎从未存在过！
“传言有很多，可我却从没有去过。”魏王司马徒叹道：“恐怕除了父皇和你之外，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吧？”
“哦？”公孙毅饶有兴趣的盯着这司马徒问道：“王爷相信有这个地方的存在？”
“当然。”司马徒正色说道：“市井传闻虽不可信，但也未尝不可听一听。”
公孙毅赞赏的盯着这司马徒，似乎对他给自己的回答非常满意。司马徒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里一阵轻松，可同时也多多少少感到些悲哀。自己堂堂的帝国皇子，竟然会去主动讨好臣子。
“王爷对林洛有什么看法？”公孙毅再次向清酒巷里走了进去，边走边问道。
司马徒对公孙毅如此跳跃性极大的问题转变，不由得感到一愣。可他还是摇摇头回答道：“所知不多，无法断言。”
司马徒向来是个谨慎的人，他虽然看上去放浪形骸，可心思缜密。他从不喜欢在不了解一个人或一件事情的时候，胡乱的说出些不负责任的谎言。那样不仅仅是在欺骗别人，同样也是在欺骗自己！
“梁王呢？”
“我那个弟弟心性向来不够成熟，否则的话父皇也不会常年把他保护的很好！”说到梁王，司马徒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憎恨的神色，似乎对自己这个弟弟，他有着说不完的怨气！
“可王爷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梁王会成为你最大的威胁？”公孙毅推开面前的竹门，转向二楼走去。
“威胁？”司马徒轻笑，说道：“将军该不会相信林洛能成功吧？就算是北燕国内真的有什么动荡，恐怕想要夺取皇位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吧？难不成林洛是长了三只眼的神仙？”
仅管一次次的刺杀失败，可司马徒仍然不愿意相信林洛真的能够成功。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林洛只不过是太弱小的存在了。以至于没有人愿意相信，一只小小的蚂蚁，能够撼动一头大象！
“王爷轻敌了。”
当公孙毅再一次推开面前的竹门的时候，二楼的走廊里一切豁然开朗！呈现在司马徒面前的，是一间非常宽阔的房间。房间的左侧摆放着巨大的书架，书架旁放着高梯，方便从书架上摆放书籍。
“王爷请。”不给司马徒任何反驳的机会，公孙毅朗声说道：“欢迎王爷来到锦绣司的总部，这是我的房间！”
司马徒瞬间睁大眼睛，他错愕回头惊讶的盯着公孙毅，仿佛是见了鬼般盯着对方。
公孙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似乎对这一切都在预料之内一般！毕竟，锦绣司对于太多人来说，都是神秘又强大的存在。猛然间置身锦绣司的总部，任凭任何人都会感到吃惊！
“这……这里就是……”司马徒震惊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三两步走到窗边，窗外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涌动，声音喧哗。这样的一幅场景，和想象中的锦绣司总部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没错。”公孙毅平静的解释道：“大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当年皇上把锦绣司的总部选在这里，也正是这个意思。”
司马徒更加诧异，不明所以的盯着公孙毅问道：“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将属于王爷。”公孙毅在说话的同时，收敛起身上那股桀骜不驯的锐气，反而变成了一条忠狗般的模样。态度上的巨大转变，丝毫不比置身锦绣司总部时的惊讶小上多少。
“你……”司马徒下意识的向后倒退两步，脸上惊讶的表情再次变得浓郁起来。他诧异的盯着公孙毅，今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先是公孙毅现身，又将自己带到锦绣司的总部，然后近乎投诚似得态度，无一不让司马徒感到困惑和费解。
说起来自己只不过是个被废掉的王爷，又有何德何能偏偏让锦绣司的司首公孙毅投靠在自己的门下？当初自己盛极一时，风头盖过周王的时候，都不见公孙毅的身影，又为什么他在这种时候选择了自己？
“王爷，您不必多心。”公孙毅恭敬的说道：“以王爷的才能，我甘愿成为王爷手下的一条忠狗而已！”
司马徒脸颊抽搐几下，如果他相信了公孙毅的鬼话，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公孙将军，有些话还是明说的比较好。否则的话……本王心里受之有愧啊。”司马徒说的很委婉，一方面想弄清楚公孙毅的想法，另一方面他还并不想和公孙毅撕破脸皮！
“王爷，我只不过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公孙毅狡黠的回答道：“您这些日子禁足在府中，很多事情可能还不知道。自从您金殿拔剑过后，朝野上下周王的呼声越来越大。丞相伍天昭……也已经成为了周王的‘走狗’！”
“哦？”司马徒冷笑着说道：“公孙将军，您也是军方的人吧？难道您不支持周王？”
帝国四大上将，除了已经死去的沈准之外，其他三人依然健在。而且他们和周王的关系，恐怕要比自己更加牢靠一些才对！否则的话，黄恪川又怎么会倒向周王呢？
“王爷您有所不知，我在当上锦绣司司首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和军方没有关系了。”公孙毅冷静的回答道。
司马徒猛然间惊醒过来，没错啊，要是公孙毅还把自己当做军方的人的话，那又怎么回在这些年里大肆针对军方的高层将领呢？
“王爷，看来您想明白了。”公孙毅走到桌案旁边，随手抽出一份竹简，放在了司马徒的手里。“这就是我所说的，您天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