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灵隐寺。
一盏残烛盈盈而颤,孙碧柔由贴身婢女搀扶起身,对面坐着的素袍夫人,双眼通红,端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喂给她喝。
她是孙碧柔的母亲唐氏。
孙碧柔病倒之后,她半条命都跟着没了,后来才得知她是“中毒”了,她在灵隐寺修行多日,每日吃些清热解毒的汤药,渐渐有所好转。
寂云大师交代过,孙碧柔中毒的事,不可外传,也不能请郎中,孙家上下,知道孙碧柔中毒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她的父亲孙安,一个是她的母亲唐氏。
唐氏日日守在女儿身边,怎么也想不通,她怎么会突然中毒?为何又是宁亲王府的蒋月发现的?
这里面的缘由,似乎太复杂了。
须臾,寂云大师又派小和尚送汤药来了。
小和尚明心是寂云捡回来的孤儿,今年五岁,小小的一个人儿,说话办事却很老成。
孙碧柔的汤药,都是他一个人看管煎熬的。
住持师父说了,交给别人不放心,唯有他不会出错。
手里这一碗还没喝完,又来了一碗。
唐氏哄着女儿多喝一点,孙碧柔虚弱一笑:“我已经好多了,良药苦口,没有白白受罪就好。”
唐氏闻言险些掉下眼泪:“无妄之灾,害你的人,绝对不能放过!”
孙碧柔眸光微闪:“母亲别生气了,我会好起来的。”
“那个蒋月?她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孙碧柔垂眸:“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心细如发,如果不是她,我可能要惨死在宫中了……”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了,你没事最好。”
孙碧柔深吸一口气,眼眸直视某处,幽幽道:“母亲,我想我不会再回宫中了。”
“啊?”
唐氏险些吓掉手中的碗:“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不会回去了。”
孙碧柔看似说了一句绝望到底的话,眼神却清亮:“我要在灵隐寺代发修行,一辈子。”
“柔儿!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唐氏都快被她吓哭了,后来一想,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柔儿,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孙碧柔摇头,咬紧牙关。
她不能说,她不能告诉母亲,那个下毒害自己的人是太子殿下。
“娘亲,我想见蒋月。”
康氏又是一惊:“啊?为何?”
“我有很重要的话和她说。”
孙碧柔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何,她要想好下一步!
孙家不能明目张胆地请蒋月过府做客,只能用最客气的方式,送上一份谢礼,礼盒中没有只言片语,一盒檀香,足以表达。
蒋月收到礼盒的时候,心里微微一沉。
孙碧柔难过一劫,太子妃现在也平安无事,烦心事告一段落,那个“真凶”也不会再冒风险……
蒋月喜欢一切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偏偏她们又找上来了。
苏嬷嬷见她看着那盒檀香,寻思片刻道:“夫人,您还是不要去的好。”
蒋月放下檀香:“见见也无妨,正好可以找出真相。”
“夫人……”
“不过,嬷嬷要陪着我一起去。”
次日,两人前往灵隐寺,好巧不巧,赶上一个阴雨天。
山路湿滑,马车走得很慢。
两人才踏入寺门,还未说要见寂云大师,就有人来过来引路,低头敛目,态度恭敬。
孙家老早就派人看着门口,一旦看见宁亲王府的马车,便马上去通报。
蒋月没有避嫌,来得光明正大,如果不用宁亲王府的马车,后来被人发现,就多了一个解释不清的麻烦。
孙碧柔休养的禅房在西侧,东侧是戒律院,还有寺中僧人休息的禅房和后厨。
毕竟,男女有别,隔着高高的院墙,才算稳妥。
孙碧柔今早特意梳头打扮,不想别人看见自己太憔悴的模样。
蒋月缓步进来,孙碧柔莫名激动,呼吸一滞。
“侧妃娘娘……”
她的气色好许多,人也清醒,还能安安稳稳地坐着了。
“三夫人,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孙碧柔攥紧蒋月的手,用力握着。
幸好,她还是个病人,力气不大,掌心温暖而潮湿。
蒋月淡然一笑:“娘娘太客气了。”
“若不是你,我这条命早都没了。”
蒋月垂眸摇头,并不回应。
“那盒胭脂……不止那盒胭脂,我的寝宫里还有别的东西……等我察觉到不对劲儿的时候,我已经病倒了,毫无还手之力。”
“娘娘,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再追究的话,可能已经晚了。”
“我怎敢追究?”孙碧柔自嘲地笑了笑,目光幽凉:“事情闹大了,孙家就要跟着陪葬了,我会咽下这个秘密。”
蒋月了然:“娘娘以大局为重,实在难得。您今儿叫我来,有什么事要说?”
任何牵扯到太子殿下的话,都不能在这里说。
她们两个人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我只是想谢谢你,还有告诉你一件事……”孙碧柔微微前倾身子,示意蒋月附耳过来:“我和寂云大师,绝无私情,他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她瞳孔莹润,似有泪光。
不管旁人怎么想,不管旁人信不信,她都要告诉她实话。
蒋月微怔:“娘娘自己问心无愧就好,无需在意旁人的眼光。”
孙碧柔勾唇一笑,有些苦情:“闲言碎语也能压死人的,只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已经决定了,在灵隐寺代发修行,再不回宫。步入红尘,于我只是万丈深渊,一步错步步错。”
蒋月并不意外,点点头:“娘娘如此虔诚礼佛,未来必有福报。”
孙碧柔又是一笑,神情随之舒然:“三夫人心思通透,善于助人,我会在佛前为你和三公子祈福的,保佑你们平安喜乐。”
“谢娘娘。”
既进了寺门,哪有不烧香不拜佛的道理。
蒋月跪坐佛前,平心静气,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祈。
寂云大师从戒律院匆匆而来,只是为了见她一面,自然也想要当面道谢。
蒋月不等他开口,先说了话:“大师,佛说万事皆有度,我今儿见到了侧妃娘娘,宽心许多。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
寂云大师双手合十,对她深深鞠躬,默默行了一礼。
蒋月捐了些香油钱,便带着苏嬷嬷走了。
上山的时候下雨,下山的时候天晴,冬天的冷风清凉沁心,吹得人精神爽朗。
蒋月掀起帘子的一角,看着灵隐寺,与苏嬷嬷道:“这地方,我估计不会再来了。”
苏嬷嬷点头:“没有人委屈惨死,没有人无辜受累,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蒋月沉吟:“但愿如此。”
…
说书场的故事,日日更新,听客不断。
当初用来挤兑康氏的那一出,说的人已经很少了。
不过,康氏被气出了心口疼的毛病,身体每况愈下,似有病兆。
陈傲川请御医来,也说没什么大事,平时韩新雅常陪在她身边,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康氏还以为她是太有孝心,三番两次劝她:“你不要总是在我跟前呆着,我不缺人侍奉,你该把心思放在世子的身上。”
韩新雅微微一笑:“世子忙于事务,我不好打扰,而且,世子爷最关心的就是娘娘身体安康,所以,我更应该留下。”
康氏嫌她愚孝,连连摇头。
韩新雅有意无意躲着陈年尧,清心寡淡,每每见了他,心中一丝波澜都没有。
韩新月察觉到了姐姐的“反常”,更反常的是,韩新雅把之前母亲给她的滋补品,全都给她了,连那些燕窝也是。
韩新月受宠若惊,忙要退回去一半,韩新雅笑笑摆手:“你自己留着吃吧,燕窝灵芝……我都吃腻了。”
“多谢姐姐。”
韩新月突然没那么高兴了。
吃够了才给她,像是丢剩饭给小狗一样。
外头有几个婢女从外头回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很兴奋的样子,有点吵闹。
韩新雅蹙眉:“你这个主子是怎么当的?下人们这么没规矩,简直就是欠收拾!”
她让她们进来排排站,沉下脸问话:“你们吵什么?背后藏了什么,拿出来!”
她们老老实实拿出来,居然是一副小卷轴,比巴掌再大一点的画像。
韩新雅摊开来看,微微一吓,那画像上的人,居然是陈年玺。
虽然画得有些粗糙,也有七分相似了。
“这是哪来的?”
“回娘娘,集市上买的。”
“买来的?三公子的画像,怎么会在集市上贩卖?”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很多人都在买,奴婢凑凑热闹罢了。而且,您看画像上并无署名是三公子……”
城中有些画师,借着说书故事的热潮,偷画陈年玺的画像来赚钱。
韩新雅莫名暴躁,一把将画像合上:“还有署名?但凡见过三公子的人,谁看不出来!你们这些混帐!以下犯上,好不要脸!”
她重重责罚了她们一顿。
韩新雅把所有的画像都没收了,说要交给世子爷定夺。
不过,陈年尧还未回来,她只能暂时保管,一时也忍不住打开一幅,偷偷地看,看得脸红心跳,才慌忙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