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压抑的雾海涌动,宛如覆盖在地下世界的庞大海洋,玻璃圆底中,句偻的身影盘坐着,与往常一样,俯视着那单调的景色,仿佛是凋塑般,永恒伫立着。
“抱歉,我失败了。”
第三席在影王的身后单膝下跪,他低着头,言语里充满了歉意。
付出了如此之多的代价,最终不灭之心的争夺战,他们还是输了,一败涂地。
“这并不是你的过错,只是我们的力量不够而已。”
影王的声音很平静,即便第三席的失败,会令他逐步走向死亡,他也不在意,似乎死亡对影王而言并不陌生,而是一位久违的朋友。
第三席的情绪有些激动,“可您该怎么办呢?”
影王在第三席的心中如同绝对的信仰,他是绝不允许自己的信仰,就这样无力地倒下。
“总会有办法的,”影王毫不在意道,“只是除非必要,我并不想那样做。”
话虽如此,现在影王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了,这令影王感到一股悲愤与羞辱。
“您要……不,不能这样。”
第三席似乎猜到影王要做什么了,他刚准备劝说什么,却被影王严厉地打断。
“没关系!”影王摇摇头,“只是让他再赢一点而已……”
影王深呼吸,慢慢地攥紧了拳头,喃喃道,“我会赢回来的,一定会的。”
说完这些话,影王自己也被自己逗笑了,他那失态的言语就像一位歇斯底里的赌徒,恳求着再赛一场。
赌徒……
仔细想想,自己与赌徒似乎也没有什么差别,都只是这宏伟赌局上渺小的个体而已。
第三席不再多言,目光略带悲伤地注视着影王的背影,那句偻的身影支撑了远超他想象的沉重之物。
背负着庞大的帝国。
影王发问道,“除此之外,你可以确定吗?秩序局成功篡夺了霸主之力?”
“是的,我们已经调查完了,对方为伯洛戈·拉撒路,一位具备不死之身的债务人,他的过去成迷,是近些时才加入的秩序局,成为了特别行动组的一员。”
第三席述说着调查得来的情报,“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位一阶段的凝华者,但他在发动秘能时,其秘能的效果实在是太相近了……简直就是对霸主之力的完美复制!”
狂热的情绪在第三席的眼里激增,他的言语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那统驭万物的力量,‘王权疆域’的力量。”
影王对于第三席的狂热之言不为所动,他只低着头,漆黑的眼眶中流露着些许的微光,思考着什么。
“退下吧,”影王开口道,“之后的事,由我来解决。”
第三席的眼中流露着不忍,但他知晓自己无法改变影王的想法,更重要的是,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手段了。
最终第三席悲哀地叹息着,无声地离开此地,空旷的阴暗庭室内又只剩下了影王一人。
影王回忆着那禁忌的力量,脑海里思索着伯洛戈·拉撒路之名。
无形的力量环绕着影王,如同虚无的鱼群,它们游弋不断,引发了阵阵的涟漪。
影王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浑浊黑暗,它是如此的漆黑,仿佛能吞食所有的光芒,短暂的注视下,扭曲的异感在影王的心神里萦绕着,似乎有无形的魔爪穿透了虚实,撕扯着他的精神。
“我就知道你在这,一直在角落里注视着我,一刻不停。”
面对那黑暗里的邪异存在,影王平静道。
轻蔑的笑声从黑暗里传来,模湖的人影从阴影里走出,他的身旁环绕着同样漆黑的鱼群,所有的光都无法照亮他,因此他看起来就像突兀出现的黑色剪影,割裂了光线与空间。
来者慢悠悠地走到了影王的身前,阴影蠕动着,将他与影王一同托起,漆黑的桌椅从黑暗里延伸而出,两人坐在桌子的两端,随后精致的黑白棋从桌面上浮现。
来者执起黑棋,“要来一盘吗?”
影王久久地凝视着黑影,正如曾经很多次的会面一样,无论他如何去观察,能得到的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他放弃了观测,默不作声地拿起了白棋,将棋子向前推进。
影王质问道,“伯洛戈·拉撒路……他是你新的目标,对吗?”
“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个先后的顺序,”来者推动着棋子,卫戍的士兵向前挺进,“和他相比,你才是那个新目标。”
“……”
影王执棋的手僵硬了一瞬,他察觉到了来者话语下的含义,“原来是这样吗?一开始他就是你的选中者,而我只不过是后来的替代品。”
来者说,“我还以为你早就意识到自己是个替代品了。”
“我有想过,但我没想到,他的存在要远先于我。”
寥寥几句话,影王便大致猜出了谜团的种种,同时他也明白一件事,这是来者故意告诉他的。
来者总是这样,在必要的时刻向自己释放必要的情报,从而将自己引导向他渴望的未来里,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影王从来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影王继续质问着,“不死者……他看样子已经活了很多年,近期才被你释放了出来?”
潜藏在历史阴影里的阴谋近在迟尺,影王觉得自己快要触及它了,眼童里充斥着猩红的血丝。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来者发出了阵阵的笑声,并没有作答,而是继续着对弈,说起了别的话题。
“比起这些,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死人可是没机会见证这一切的。”
来者审视着影王那枯朽腐败的身体,感受着他那逐渐衰败的生机,按照常理来讲,眼前的影王早就该死了才对,可他却打破了常理,保持着存活的姿态,可这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你是个不错的棋子,你有着人类那崇高的品性,专注、坚韧、谨慎、永不妥协……”
来者停下了弈棋,蠕动的黑暗里,影王能清晰地察觉到那降临的目光。
“要与我再做一笔交易吗?”
来者对影王发出邀约,影王沉默,他注视着棋盘,目光穿透了岁月,追朔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他还是个连剑都举不起来的孩子,他在某个无法确定的夜晚里见到了来者,与其做出了交易。
来者逆转了影王的命运,但也将他的命运导向了更加深沉的黑暗。
“我的灵魂、我的躯壳、我的所有……”
影王摇了摇头,声音平静,不带任何悲喜。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献给你的了。”
来者伸出了手,一把按住了影王,强迫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黑暗。
“不,不是这样的,即便你失去了所有的价值又如何,你现在还活着,你可以继续创造价值。”
来者明白影王的心思,他注视着影王的成长,旁观着他从绝境里崛起……他太了解影王了。
“你也不愿这样结束吧?我能看得到,你眼底里的欲望。”
来者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刺耳,“你也在期待这一刻,对吗?期待我重新恩宠于你,赐予你力量,令你重归战场……”
“啊……你是只不安的黑山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影王冷冷地注视着黑暗,任由那漆黑的手臂摘下了他的面具,冰冷的手掌按压在他粗糙枯朽的脸庞上,随后手指强行地扒开他的眼睑,将眼球完全暴露于空气中。
影王没有被来者的话语蛊惑,对话中他便一直在思考,准确说从他儿时第一次见到来者时,他就在思考来者为什么要这做。
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直到伯洛戈·拉撒路暴露在他的眼前,直到种种巧合拼凑在一起,他大致明白了来者的想法。
“我只是一个载体,一个跨越了时光的载体,将那份力量转嫁给他的替代品。”
影王一把抓住了那漆黑的手臂,死死地握紧它,仿佛要将它扭断一样。
“我对你应该没有价值可言了,可你现在却回来找我了。
是啊,并不是我在恳求你的恩宠,而是你也需要我,对吗?你需要我去做什么,来实现你那阴暗的阴谋。”
来者不紧不慢道,“可你也说过了,我们两清了,不是吗?”
早在很多年前,影王便履行了与来者的交易,他偿还了债务,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影王笑了,言语里充斥着愤怒与苛责,“两清?怎么可能两清呢?我从未逃离你的掌控,而你也一直注视着我,之所以不再出现在我的眼前,也只是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吧?
比如……现在。”
来者沉默,然后带着颤抖的笑意道,“你果然是最棒的。”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以为自己能打破魔咒、偿还债务,也有人觉得能戏耍魔鬼,从中获利……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来者推倒了棋子,它们成片成片地倒下,尸体堆积成山,横跨战场。
“你总是这样清醒,从不轻信任何人的话语。”
影王低吼道,“既然如此,你还等什么呢?”
漆黑的身影开始蠕动、崩溃,化作无数漆黑的鱼群在影王的身旁环绕游弋,它们最终凝结在了影王的身后,再度塑造回那漆黑的身影。
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搭在影王的双肩上,低下头,在影王的耳边轻语。
“我的目光,将再次注视着你,而你也将再度获得我的恩宠。”
黑影溃散,无数的鱼群钻入影王的身体里,时隔多年,邪异的加护再度降临,重新赋予给他。
影王缓缓地站起身,他能感知到体内涌动的力量,也清楚地知晓对方的离去。
他并不因获得力量而高兴,相反,一抹难以化解的哀伤在影王的心头环绕。
影王终究是没有逃掉这注定的命运,曾经他以为自己逃掉了,但也只是暂时的躲避而已,自己注定与其纠缠,直到生命走向终结的一刻。
但影王并不后悔,只要能实现自己的目的,将那头憎恶的邪异斩杀在王座上,哪怕付出所有的灵魂,他也毫不犹豫。
悄无声息地走出庭室,影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离开了雾渊堡垒,沿着陡峭的长廊走向大裂隙的阴影之中。
影王能嗅到那些腐烂衰败的气息,而后他在阴影中找到了那些苟延残喘的恶魔们。
一双双猩红的眼眸在黑暗里睁开,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有人大声呵斥,有人贪婪地看着影王躯壳下的灵魂,有人饥饿不已,缓缓地抽出染血的短刀。
这一切都映入影王的眼中,枯朽的脸上逐渐浮现起了憎恶的微笑,他舔了舔自己那尖锐的牙齿,随后一头扑进了黑暗里。
短暂的金属嗡鸣声后,刺耳凄厉的惨叫声在阴影里泛起,仿佛某种残酷的刑罚降临在了恶魔们的身上,哀嚎声持续了没多久,便彻底停歇了下来。
满地的尸体与污血中,影王大口喘息着,感受着生命的活力,与此同时点点青色的光点从破碎的肢体间升起,灵魂碎屑融入影王的体内,为他带来灵魂的充盈。
影王满足地闭上了眼,享受着灵魂的献祭,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的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