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食馆出来,耳朵瘾发,要去网吧玩lol,借口要给学生补课,骑电动车先行离开。我则要回医院交接工作,阿霞闻言执意要开车送我,顺便回家换回工作时穿的正装。来到医院楼下停车场,正好看见我们科室的护士罗晓丽端着饭盒,耐心地指挥一个年轻女司机泊车,只是两个女孩一个热情一个手生,硬是合力把车生生卡在了道路中央,横不成竖不得,离前后的车距离都很近,愈发不敢乱动,直在那焦急。我见状,只得请五年驾龄,里程三万且无违章记录的“中国好司机”阿霞上前帮忙。她也是个心热的人,自然欣然答应,三下五除二就停好了那辆挡路的本田新雅阁,下车跟我告别,准备走回自己从父亲那接手过来的旧sunny车。经过我身边时,阿霞突然调皮地对我眨了眨眼,轻声对我说道:“想不到,你还挺受欢迎啊。”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得转身招呼罗晓丽上楼,却见她还是一直盯着阿霞远去的背影,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呆呆地站在原地。招呼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跟在我后面,走进了电梯。
回到办公室,还在午休时间,屋里也没其他人,罗晓丽忍不住问我,阿霞是不是我女朋友?我想都没想,随口答道:“当然不是了,她只是我一高中同学。再说,人家有车有房有城镇户口,好歹也算半个白富美,跟咱这种骑单车租房住农村出身的穷**丝哪能走到一块。”罗晓丽闻言,松了一口气,脸色也和缓过来,转而安慰我到:“其实李医生还是挺好的啦,一点都没医生的架子,又会照顾人……”,话说道一半,见我看向她,突然脸刷地就红了。我眯眼一想,突然反应过来,这小妮子,难不成是对我有意思?再一想之前阿霞的话,罗晓丽方才那失神的模样,明明就是被天生丽质,又恰好无意中打扮得凸显魅力的阿霞给比了下去的沮丧嘛。
罗晓丽是我手术时惯用的搭档护士。一年前,我爹病危,在市二院神经内科住院时,大小便时有失禁。当时,护士们并不知道他是本院医生的家属,见老人衣着简朴外貌寒酸,态度难免参差不齐。我妈请她们帮忙时,有人也直接表现出厌恶和不耐烦,甚至索性不理,让我们自行解决。我虽然觉得也算可以理解,但还是难免感到心寒。直到有一次我爹尿床,我妈给我打电话,恰逢我在手术,就没有及时过去。等我赶到病房,刚好看到当时还是实习护士的罗晓丽正帮着我妈换着我爹尿湿的被褥,随后还热心地帮我们一起漂洗晾晒弄脏的衣服被单。我对她的好感正源于此。老妈还说,她每次查房时,还总是耐心地主动帮当时已经瘫痪的我爹翻身和做康复运动……
后来,恰逢杨主任出差,科里临时让我负责挑选新晋护士,我就把她弄进了我们普外科,经常担任我手术的搭档。至于她之所以会觉得我照顾她,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我这人不习惯使唤人,于是她才会觉得跟我做手术比跟颐指气使的杨主任一起,要来得轻松很多。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我妈曾问过我,怎么不考虑考虑罗晓丽?我当时也是一愣,细细一想,才发现原来自己心中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看待。也难怪,市职业卫生学校毕业后就在我们医院当实习护士的她足足比我小了十二岁,要是下得去手,我也就离“萝莉控”的标签不远了。
下午上班后,交接完病人,我顺便把写好的本周工作总结交给罗晓丽,请她帮我递给杨主任。谢过她后,眼看请假手续已经办妥,我赶紧趁杨主任还没来办公室,溜出了医院。
回到租住的公寓,我一头钻进卧室,从床底翻出了从参加工作起就尘封至今的便携式外科急救医药箱。以防万一,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检查和准备各种刀具,针线,消毒器材和针水。然后,我不放心,又翻出教材和笔记,温习了一遍大小外科手术在缺乏医疗条件的环境下的应急处理手法。清点完必需品,我才从衣柜深处翻出一直闲置的冲锋衣、速干裤、涉水鞋等历年双十一手贱时买回来落灰的户外装备,和一些常用药品一起,塞进了我那一直在床下雪藏的六十五升容量的登山包。准备停当后,发现还有点时间,于是下楼街角书店买了本贝爷的《荒野求生》,装进随身的小方包,准备作为旅途中车船劳累时的调剂。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二十五,这才打车前往位于北市区美食街,以菜品精致,环境典雅闻名南化市的老牌餐厅:骏马园。
才下车,阿霞正好打来电话,我也刚好看到餐厅门口身着职业装,婷婷玉立的她。于是跟在她后面,走进这家我久闻其名,却一直无缘见识的高档餐厅。进了园门,我们绕过大厅裱着徐悲鸿八骏图的屏风,踏上后院古色古香的楼梯,有说有笑地径直走向二楼走廊尽头的包房。
随阿霞进门后,自然免不了和里面已经坐定的人一番寒暄。我自己,自然没什么好介绍的,市二院的医生,也就是这一次考察活动的队医。阿霞也够实诚,两句话把我概括得很通透。
跟着阿霞落座后,阿霞开始跟我挨个介绍桌上的人物。面门而坐,居主位的,就是阿霞所在单位,南化市文物管理办公室的领导,赵信芳主任。只见她年过五十,面色红润,慈眉善目,除了鬓发稍微发白,有些发胖外,保养得还不错。之前也有听阿霞说起过,她是个有雄心,有理想,办事雷厉风行的铁娘子。这次考察活动的经费,就是她化大力气从省上争取来的。主任旁边留板寸头,神情高傲的中年男人,则是这次行动的直接负责人,文物办副主任,高茂才;他旁边跟他颇有夫妻相,戴圆眼镜,一脸世故的势利女人叫冯晋瑶,不用阿霞说,我也知道是他的内人。
领导和我们中间顺次坐着三个年轻人和一个年级稍大的女人,自然是阿霞所在工作组的同事:那挨着副主任夫人坐着的,戴镶边眼镜,皮肤稍有点黑的年轻人,叫冯晋华,听名字,跟她旁边的冯晋瑶只差了一个字,很有可能是副主任的小舅子。小舅子身边高大的壮小伙和他旁边戴时髦变色眼镜的黑瘦高姑娘分别叫梁虎和张燕,应该是两口子,坐得很近,举动也很亲昵。而我旁边白白壮壮,身材高大,圆脸朝天鼻,嘴唇外翻,一看就是常坐办公室的月牙眼女人,叫林慧,一听我是市二院的医生,马上就问我每月的工资,让我有点尴尬,幸好被情商明显高些的赵主任问了我几个养生的话题打岔。
和在座几个人聊了下,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我只得回头跟阿霞搭话避免冷场。突然感到脑后一阵锐利的寒光射来,盯得我后心一阵凉意,用余光一瞟,却是那副主任的小舅子。此人表面上正襟危坐,之前阿霞亲切地给我介绍众人时,就已经面露不快。现在见我跟阿霞似乎还很熟识,她还不时给我加水添茶,显得十分亲近,脸色就愈发难看。我只得心中暗骂:耳朵你个龟孙,搞什么飞机,泡妞还竟然迟到,害得老子毛好处没捞到,倒是先帮你拉了一波你情敌的仇恨!越想越气,于是掏出手机给他微信:搞毛呢,赶紧过来!
谁知这二货马上秒回了两个字:拉屎。
我只得呵呵。有种队友,你想助攻他,他却一直在重连。人生如戏,便是如此。想开了,自然好说,索性放开了和阿霞聊起以前读书时的趣事,喜时笑得畅快淋漓,怒时恣意纵情吐槽,一时间,旁人竟插不上话,连对面几个年纪大的领导,也略显尴尬。好不容易告一段落,竟也无人接话。半晌,才听赵主任干巴巴说了句:年轻真好。
有点冷。
好在时值春末夏初,冷空气总是暂时的。只听得包厢门口一阵阵宏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稳健地传来,不一刻,进来两人:
一个戴着盲人一般的圆墨镜,小平头,圆头圆脑,脚蹬黑布鞋,撇着一张嘴,腰里别着个铁算盘,一把铜尺不离手,年纪大约五十岁,进门后就抱着手,颇有点目空一切的味道。另一个,四方脸,颧骨高挺,步履从容,头发蓬松,气宇轩昂,倒背着双手,穿一双老式皮鞋,比之前的墨镜男高大些,进屋后,很懂官场礼数地首先跟做东的赵高两位主任一颔首,然后才对我们几个小年轻友善地笑了笑,权当招呼。
我和阿霞赶紧起身回应。众人礼毕后,赵主任连忙堆着笑容把二人让到自己右手边的空座上坐定,紧接着马上拉拢人心地开始对墨镜男嘘寒问暖。林慧和冯晋瑶也马上附和着赵主任一个劲地给墨镜男戴高帽子。阿霞趁机悄声告诉我,那戴墨镜的算盘男姓周,年轻时是跟人搭伙挖坟头的,后来被组织收编了,两年前阿霞进单位时还是文物办的副主任。后来可能嫌钱少不自由,办了停薪留岗下了海,听办公室里八卦的大妈们说好像混得还不错,找他给祖坟墓地、别墅大宅看风水的人络绎不绝,人送外号“风水周”。这次考察行动要去的地方,据说他年轻时去过,赵主任托了大把人情才把他请了回来客串“参谋”。而另外那个小麦色皮肤,声如洪钟的中年男人,她就没见过了,估计是风水周的朋友吧。
那中年汉子倒也实诚,见风水周只顾自坐着,半天没有介绍他的意思,只好顺着话头简单介绍了下他自己。原来他姓钟,名大川,不是本地人,是做实木家具买卖的,出于个人兴趣,对古物也小有研究。他这次来南化市跑生意时顺便看望下风水周,平时又喜欢摄影,一听有踏青活动,就跟来了。我对他印象不错,感觉人如其名,性格踏实质朴,为人大气随和。他对我们年轻人也亲切,可能嫌梁虎一口一个“钟师”的叫法有点别扭,自谦地说他学识浅薄,让我们依长幼叫他叔就行。
看来,赵主任这顿壮行饭,要招待的大腕,估计也就这两人了。
果不其然,眼看久候的vip已经入座,赵主任自然不想多浪费时间,客套几句后,调整了下语气,正了正身姿,开始了她的拿手好戏:
又是领导讲话。
我跟阿霞相视一笑。对于领导讲话,我参加工作这两年来,免疫力提升了不少,已经训练出目不转睛而神游四海的绝技。于是当赵主任侃侃而谈时,我本能地开起了小差,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内心还是有点满满的小激动。之前就听阿霞说,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与南化市距离二百多公里外的晴川市地界里一个偏远县城——富县下属的一个小山村。我还依稀记得,省政府网站上年前刚被报道过这个叫马尾村的小山村周边接连出土了一些少数民族图腾,当时也算在国内学者间引发了一场小小的轰动。话说回来,在外县市的地盘上办事,其实相当于撬当地文物办的墙角,这种事情,在我大天朝官场,是相当忌讳的。因此,虽然我们计划要探索的地方比那马尾村还要远些,但动员讲话中,赵主任提到最多的两个词,一个是低调,另一个,自然是安全第一。这个我懂,领导嘛,为官之道,不求冒进,只求稳健。不愧是剑指副厅级宝座的有志女杰,本大爷就勉为其难地给你点个赞吧。
“对不起啊,我来晚了!”
正当我感受到赵主任饱含壮志豪情的话音将落,准备习惯性地鼓掌表示赞同时,耳朵毫无防备地闯进来,先声抢戏,着实把背对门坐定的我吓了一跳。
然而耳朵的确是一个人物。一个迟到的无名小卒,居然弹指间就把席间各个领导大佬,认得头头是道。接下来的几分钟,马屁高帽直接呈AOE群发式全包围覆盖的态势铺天盖地地甩了出去。一时间,但凡席间人物,不分生疏熟识,无论男女老少,马上被他巧舌如簧的妙语,逗得个个喜笑颜开;就连上菜的美女服务员,也在他满嘴跑火车的插科打诨攻势下,羞涩地跟他交换了微信号码。面对此情此景,我只得惊叹,这才叫混社会的好手!看来,这厮近年来还真没少受磨练。没等我感概完,左右逢源的耳朵眼看到了火候,马上借敬酒的机会,跟赵主任开起了玩笑:直言日后工作若没着落,还望请赵主任的文物办收留云云。然后马上一声声“领导”叫得真切,一句句“保证完成任务”喊得实诚,嘴甜似蜜,酒豪如海,只喜得赵主任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答应,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动员讲话,草草总结几句,顺势宣布:“开饭!”
我只能说,活这么大,还真没想过一封如此俗气的自荐信还可以如此从容地在酒桌饭局上如此浮夸地递出去!
也算长了见识。
吃完饭,随着赵主任一番饭后总结,众人先后离席告辞,剩下耳朵意犹未尽,还在和那针锋相对秀酒量的小舅子相见恨晚地拼着酒。阿霞等他不住,先行开车送我回家。我们驶出地下停车场时,恰好那叫梁虎的壮小伙载着他媳妇张燕也从匝道边驶过。经过我们面前时,那二愣子故意摇下车窗,看了看阿霞那形貌过时的sunny车,又看了看自己新买的马自达SUV,伸出头来,挑衅般地对副驾驶位置上的我说道,“哥们,还不赶紧买台车,让女生送,几点才能到家?对了,明天别迟到哦。”说着,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直觉告诉我,他这脸,要丢大。
跟阿霞一路谈笑风生,从美食街开车出来,上了高架桥,就是车流湍急的环城路。我发现那二愣子的马自达远去的方向,跟我们好像还真是一路。于是,十分钟后,在环城路的中段,我们车右前方,出现了二愣子的青色马自达。接下来,阿霞微笑着驾车超过他们的同时,有意和他并排开了一段。我见状,也学他一般,摇下车窗,顶着呜呜的风声,对他大喊:“兄弟,咱先走一步啦!记得明天别迟到啊~”。眼看刚反应过来就被我们甩到数十米开外的二愣子气急败坏的熊样,我还得瑟地朝身后的他们挥了挥手。
换作是我,出这番糗,估计很久都会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