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王继“门下署”后,又立“方技馆”的消息,虽只在重臣间流传。却足以引起轰动。
蓟王取“方技”为馆名,而非“方术”,便为去芜存菁。
技,艺也。术,道也。
蓟王欲借举办“群仙会”,趁海内方士慕名而来时。再行公布于众。并以印书为名,搜集各地“经方”,为我所用。若能得诸如“硫磺伏火法(火药)”,蓟国机关器,必将再上一个台阶。
然在郑玄等学坛大儒看来,如何去芜存菁,才是重点。
蓟国海纳百川,蒸蒸日上。将作馆、国医馆,功不可没。蓟国机关之利,毋需多言。国医馆,良医良药,治病救人。亦有大功于社稷。尤其是治疗、隔离难民。防止大疫爆发。功在当下,利在千秋。蓟国人口密集,若爆发大疫,其后果可想而知。
更有甚者,国医令华大夫,遣馆中良医,遍访大江南北,深入疫区,寻找伤寒等大疫,治疗之法。
所谓大医治世,莫过如此。如此持重,儒者焉能不知。
蓟王更多善待。
如国中豪商、巧匠。凡良医,皆有“五大夫”民爵。为二十等爵第九级。高于五、六、七级的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号“大夫之尊”。得田二十五顷,得二十五宅,岁俸四百五十石,本家免役。单二十五顷美田,年可得新谷七千五百石。折二百二十五万蓟钱。若加稻花鱼,及爵俸、官俸,春腊二赐,足可得五百万钱。
正因实在丰厚。故在蓟国,五大夫以上为高爵。非有“大功”不可得。换言之,“五大夫”,乃是普通人,能得到的最高民爵。若要再进一步,须有大功于社稷。
何为大功?
如蓟王所言:“恩泽广被,惠济无远。”
大儒郑玄与蓟国四少师,连夜碰面。商讨,如何将“方技”与“神鬼”剥离。使之从“修仙”转变成“治世”。为国所用。
四少师已迁居王子馆。打理嫡长子刘封入馆前的诸多事宜。收到郑玄手书,兹事体大,急忙赶来楼桑相会。
太学坛,后院精舍。
五大鸿儒齐聚。
听郑玄细说朝会之事。蔡邕忽吟诗一首: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可是《驱车上东门》。”陈笑道:“此诗近年流传甚广,却不知是何人所做。”
崔言道:“伯喈吟此诗,可是为其中‘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之句。”
蔡邕笑道:“主公欲去芜存菁。求用‘方技’而不问‘丹药’。然精通方术者,多为求白日飞升。若要将二者剥离,唯取‘不信神鬼’之人,方可。”
“伯喈之言,甚善。然若只取一人,力有未逮。料想,需‘方技馆’内属吏,自上而下,皆不笃信鬼神,方为长久计。”一钱太守,刘宠又道。
“祖荣之言,大善。”陈欣然点头。
闻此言,蔡邕又脱口而出:“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
郑玄一声长叹:“果然是‘神灭无鬼王仲任’。”
五人皆当世鸿儒。若让‘方技馆’内属吏,自上而下,皆为“无神论者”,唯王充门徒,方可胜任。一言蔽之。从蓟王刘备口出,设“方技馆”始。郑玄便已领会王上之意:明为“方技”,实欲引王充《论衡》学说入蓟。
蔡邕笑叹:“王仲任曰:‘天地合气,物偶自生也;及其成与不熟,偶自然也’。”
人力有穷而天道无极。一人之力,不足以将“方技”与“神鬼”剥离。而一个学派,却可以。
正如墨门兴盛于将作馆。蓟王立方技馆的目的,便是要扶植“王论”。
“主公,天降麒麟,果然世间英主。”陈一声长叹:“如今看来,王仲任之论,或有可取之处。”
崔一语中的:“对抗神鬼,当凭王充之论。”
蔡邕言道:“黄巾逆乱,殃及八州。正因太平道,装神弄鬼,妖言惑众。诸如符水救人,撒豆成兵,以此操弄人心。主公见时局之弊,故防患于未燃。扶立‘王仲任之学’,对抗‘妖言神鬼者’。”
“知我主者,伯喈也。”郑玄叹道:“不知当世,谁人承王仲任之衣钵?”
“温县常伯槐。”蔡邕脱口而出。
蓟王一言一行,皆大有深意。先前立“门下署”,理王家事。将国政与家政剥离。如此一来,凡遇后宫诸妃之请托,二位国相便不再左右为难,只需将诸事,转交给门下署即可。二位国相,自可专理国政,心无旁骛。
立方技馆,亦是高瞻远瞩,长久之计。
随着科学的发展,终有一日,必与神话剥离。那时,大汉便可轻装上阵,一骑绝尘。
将王充学说引入,在刚刚经历过黄巾之乱的汉末,可谓恰到好处。
儒学尚未完全劣化成儒术。更未异化成儒教。虽与先秦百家争鸣时,大有不同。然时下儒士却秉持春秋大义。凡利国利民,皆有可取之处。正如蓟王刘备行围魏救赵,曲线救国。明立方技,暗扶王论。
早被五大鸿儒,所窥破。
王充所著《论衡》一书,对时下诸多学术弊端,特别是颓风陋俗,进行了系统性的“针砭”。书中观点,可谓石破天惊。《论衡》更被后人称“博通众流百家之言”之“百科全书”。
单就物理而言,王充对运动、力、热、静电、磁、雷电、声等现象,皆有细致观察。并解释人与自然之关系。王充把人之发声,比喻为鱼引起水的波动;把声的传播,比喻为水波的传播。书中诸多见解,与后世声学结论一致:物体振动产生声波,并需借助介质来传播。
后有欧洲人波义耳,提出空气是传播声音的媒介,比王充晚一千六百年。
范晔《后汉书》将王充、王符、仲长统,三人立为合传,后世学者更誉之为“汉世三杰”。
只可惜。后世儒教盛行。王充之言,离经叛道,被贬为“杂家”。历代目录书,皆将王充《论衡》列入无所宗师之“杂家”类。又说王充是“南方墨者之支派”。
蓟王不敢苟同。
古往今来,生产关系需与生产力相匹配。
后世早已证明,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为科技铺路,必然要“神灭无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