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求醉的茅屋里充满了本酸臭的霉味,仿佛是很多残羹剩饭在房中堆放太久而腐烂的味道。郑东霆等四人刚刚一进茅屋,差一点被熏昏在地。祖悲秋双眼一翻白,顿时软倒在郑东霆肩膀上。时值黄昏,彭求醉用颤抖的双手点起了屋子里的油灯,接着盘膝坐到炕上,将屋子中仅有的一坛略带馊味的劣酒抱到膝上,开坛闻了闻,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咧嘴道:“说吧,那个洛家来的纨绔子弟说的是不是真的?”
”千真万确,太行山倾巢而出,柯偃月威震关中,七派八家五大帮无人敢与之抗衡,只能龟缩于刑堂固守,危在旦夕。“郑东霆沉声道。
”大伯,普天之下只有你才是柯偃月的对手,你一定要出山啊。“彭七焦急地说道。
“嗯。”彭求醉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洒,“既然叫我大伯,定是彭门的人,彭门有人在关中吗?”
“没有啊。”彭七忙说道。
“那你在那儿瞎起哄个什么劲儿?”彭求醉皱眉道。
“但是行侠仗义向来是我彭门的本分,大伯当年……”彭七瞠目道。
“我当年怎样?”彭求醉一把将酒坛摆到一边,直起身子,“是,我当年也曾经惩恶除奸、济困扶危、救死扶伤,做过不少好事,但是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侠举。如果说行侠仗义是彭门的本分,我是半点本分老孙尽过。”
“但是……”彭七求助地望了众人一眼,似乎摸不着头脑。
“彭大侠,惩恶除奸,济困扶危、救死扶伤,就是行侠仗义啊!这不就是全额们干的事儿吗?”郑东霆大声道。
“正是,正是!”萧重威也道。
“是个屁!”彭求醉瞪眼道。此语一出,众人尽皆愕然。
“你们以为我为什么当了‘天下第一侠’?”彭求醉问道。
“因为您行侠仗义,万众敬仰……”彭七愣头愣脑地说道。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彭求醉一个大嘴巴立刻把他抽倒在地。
“因为你做的好事最多,大家都喜欢你?”萧重威小心翼翼地问道。
彭求醉朝他一扬手,吓得他倒退三步躲到了彭七的身后,他转头望向郑东霆和祖悲秋:“你们说你们是牧天侯的徒弟?那你们来说说。”
“因为你武功好?”祖悲秋胆怯地问道。
“哎,”彭求醉用手一指祖悲秋,“有点儿沾边了。难怪牧天侯那老王八蛋收你为徒,这眼光真贼。”
“因为你杀的人多。”郑东霆半开玩笑地说。刚说完这句话,彭七和萧重威同时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是彭求醉却似乎感到非常高兴,他用力一拍炕头:“奶奶的,就你说得最在理,没错,老子当年杀的人太多了,北太行的南十八寨的五大帮的,黑道五门十三会的,海南剑溜须派的,昆仑魔教的。平生大战小战三百余场,杀过上千人。这还不算,我最辉煌的战绩是和人决斗八百四十一次,从无败绩。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在武功上输给过任何人。天底下的人都怕了我,便给我树个‘
天下第一侠的’牌坊,有了这个身份,让我多个顾忌,少杀些人。这帮家伙那是怕了我。”
听到彭求醉介绍完自己当年荣获‘天下第一侠’的经过,郑东霆等四人张口结舌,茫然无语,心中轰的一声巨响,似乎十数年来对彭求醉无以复加的崇拜瞬间粉碎。
“但是,你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这在关中剑派中都有案可查……”彭七不甘心地说。
“武功高强都横行于世,不是杀人,就是救人,这算什么。”彭注醉胖关一晃,不可一世地说,“这一点柯偃月和我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喜欢杀人攫命,老子更喜欢救人于水深火热,享受一下万众敬仰的快感。这哪里算是什么侠客。”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兴致勃勃地说:“什么叫侠啊,侠是虽千万吾往矣,明知必死,倾身以赴。荆轲刺秦,专诸刺吴,那才叫侠客,真正的热血汉子。我济困扶危都是率性而为,长刀所向,无人能当,用不着冒什么风险,但却逞足威风。我这一辈子虽然刀光剑影的经历不少,但是要说真正出生入死,从来没有过一次,可称得上一帆风顺。”
“这么说......你确实不算当世大侠。”郑东霆听罢仔细一想,不由得连连点头。“嘿,怪只怪我生来天赋异禀,刚一出师就已经武功绝顶......”彭求醉抱起身边的酒坛子,再次仰头痛饮。
“彭大侠,你既然这么厉害,想来一定能够打过柯偃月吧?”萧重威好奇地问道。听到萧重威的话,彭求醉神色一黯,默然将酒坛放下,没有说话。
“彭大侠,你二十年前为什么会突然退出江湖,还将五虎断门刀谱泄露给了我师父?”祖悲秋似乎是几人之中最不关心侠客风流的人,他一见到彭求醉听到柯偃月的名字神色怪异,顿时想起了这个关键。
“你师父......”彭求醉哼了一声,“奶奶的,他就是个王八羔子。你以为他是凭本事从我手里抢来五虎断门刀刀谱的?哼,我呸,他那点儿偷学来的笨功夫,还不是我彭门刀法的对手。但是他居然对我使诈,让我结结实实地栽了一个跟头。”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伯,你就跟我们讲一讲吧。”彭七等人好奇心大炽,连连催促。
“二十年了,二十年!”彭求醉把酒坛往身边一撂,猛然从炕上站起身。他那臃肿的身形瞬间变得气势迫人,仿佛一只蜷缩在山崖间的孤鹰突然展开了雄健的翅膀。他穿过房中的四人来到门前,仰头眺望着门前天空中的几点寒星,”每一天晚上我都会想起那一晚的情景,唉,后悔当初我为什么会把一切搞得一塌糊涂。“
“彭大侠......”郑东霆开口道。
“别叫我彭大侠,我配做个屁的大侠!”彭求醉用力一拍身边的房门,轰的一声,整个茅屋都跟着瑟瑟发抖,一股又一股的灰尘从房梁上落下来,将众人的头发的都染成了灰白色。祖悲秋惨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冲出茅房,拼命拍打着衣襟。
“大叔,说出来也许你会感到好过些。”郑东霆连忙开导道。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彭求醉苦声一笑,朗声道,“二十年前,太行山出了个刀王,三十岁不到便打遍天下无敌手。一口偃月刀使得出神入化,人们说“天下第一刀”的称号不是我就是他。他的名字就是柯偃月。当时这个家伙不但凶悍,而且狂傲,直接放下话来对我挑战,说是要灭了我“天下第一刀”的威风。我彭求醉是吓大的?他想要灭我,我还想灭了他呢。于是我们两个就约在了七月初七在梧桐岭一决生死。当时我也有四十岁了吧。“天下第一侠”都当了快十年了,杀过了数不清的高手。但是我清楚得很,这一次和柯偃月的交手是我一生中最凶险的一次。决斗之前我心下寻思,这一次比刀我和他的赢面顶多也就是五五开,说不定还是四六开,所以心中还是有点发憷的。”
“因为您老这是第一次要经历出生入死的考验?”郑东霆问道。
“可不是。以前江湖上哪有这么厉害的刀客。所以那一次我比约定的决斗日期早了一天到达梧桐岭,想要在梧桐岭周围转悠转悠,看看地势,观观风向,目测一下周围山峦的位置,计算一下阳光的角度,看看自己什么时候朝什么方向站能够避开太阳直射双眼。”彭求醉不厌其烦地说道。
“原来决斗这么复杂啊!”彭七忍不住问道。
“可不是,要是我,就算看到也记不住啊。”萧重威点头道。
“蠢货,你们这帮小毛孩子真是越来越毛躁了。和旗鼓相当的对手比武任何因素都能够影响胜负,可不能光凭运气。”彭求醉不满地朝他们瞪了一眼,“嗯……我说到哪儿了,对,我提前一天到梧桐岭勘察地形。天黑之后,我就到凤凰客栈喝酒。一进客栈,就看到牧天侯和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坐在客栈的一角饮酒作乐。牧天侯当时已经是个臭名远扬的江湖败类。我虽然一眼认出了他来,但是想着第二天就要和柯偃月拼命,于是决定暂时不去找他的麻烦。所以我就找了个离他远远的位置坐下,要了几坛好酒,准备痛饮一番,然后倒头大睡,养足精神,明日一举结果柯偃月。”说到这里,彭求醉感到嘴角一阵发干,忍不住伸出手去,对准炕上的酒坛运力一抓,这重达十余斤的酒坛忽悠一声端端正正飞到他的掌心。彭求醉倒拎起酒坛,对嘴猛灌了数口。
“那一天的凤凰客栈人丁稀少,冷冷清清。一楼的酒客除了我就是牧天侯和那美艳女子。刚开始的时候,这对男女只是低声私语,但是渐渐地,他们便开始公然调笑,饮酒行令,打情骂俏好不热闹,我当时想,这个牧天侯在哪里买来的一位异国舞姬,果然是好艳福。”
“异国女子?”祖悲秋和郑东霆大吃一惊,同声问道。
“正是。”彭求醉道,“那女子颧骨高耸,双眼深陷,瞳孔泛蓝,典型的外族女子,相貌秀美绝伦,简直有倾国倾城之姿。乍看之下已经有惊艳之感,仔细看来竟越来越觉得风姿卓绝,令人无法一开目光。”
“大伯,你莫不是见色起意吧?”彭七听得一身冷汗,忙问道。
“混小子!”彭求醉抬手在他脑子上狠狠打了一记,“你大伯我怎会为了不相干的女子去主动生事。谁知道,我不去生事,那牧天候却找上了我。他转头看到我在喝闷酒,立刻长身而起,朗声道:“芸儿,今日我们竟然能能和“天下第一侠”彭求醉同处一室,实在是难得的际遇。不如你为彭大虾献上一曲胡旋舞以助酒兴。”那个异域女子芸儿笑道:“能为彭大虾献舞乃是芸儿的荣幸,只是此地无鼓乐,无绣球,无声之舞,不成兴致。”好一个牧天候,他一把抓起我桌前一个已经饮空的酒坛,随手丢到那个芸儿的脚下,接着将我桌上的杯盘碗碟或正放、或倒放,摆成一圈,拿起筷子,东敲一记、西打一下,竟然婉转成音,演绎出了一场昂扬顿挫、生动活泼的鼓乐。”
一丝缅怀的光芒在彭求醉的严重一闪而过,仿佛当日的景象对他的影响之深,即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历历在目。
“只听得牧天候的鼓乐慷慨激烈、节奏铿锵有力,而且越奏越快。芸儿纵身踏在酒坛上,应和这那简洁明快的节奏翩翩起舞,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看到他张弛有度、妩媚动人的舞姿,但是随着乐声愈演愈烈,仿佛江河一泻千里,芸儿的身子越转越快、月转越急,到最后只鞥呢看到一片红白相间模糊不定的影像在酒坛上急转。最动人的是她每八个节拍之间必有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顿挫,令她秀美绝伦的身影能够毫无阻滞地进入我的眼帘,舞到组后她已经化为一片清风消失在空气之中,但是她那因顿挫而产生的幻影却仍然滞留在酒坛之上,仿佛一瞬间变出了成千上万个不同姿势、不同神态的芸儿姑那娘,紧接着……”说道这里,彭求醉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抬手痛饮了两口劣酒。
“紧接着怎样?”屋里的四人齐声问道。
众人微微一怔,同时静默了下来。静寂的南山镇方向突然响起了整齐的沙沙声,仿佛山风吹动落叶的声音,却又整齐划一得多。
众人连忙扑到围墙边,凭墙远望,只见远远的东方,数千麻衣白布巾的太行山刀客,排着整齐有序的阵形,肩并着肩,齐踏着步,裂成一字长蛇阵,从四面八方朝着关中刑堂的方向气势磅礴地行进着。随着他们的脚步整齐地踩踏着地面,一道又一道完整清晰的环形烟幕在队列后方有条不紊地扬起,犹如一道道优雅有致的水中涟漪。
“这是太行山的精兵先锋营。”焦圣楼沉声说道。
“先锋营还算好的……”魏彪躺在担架上看不清楚,只得故作轻松地说,“如果是闯殿营,明年今日就是咱们的死祭。”
他的话音刚落,两千先锋营刀客的阵势突然朝左右两边打开,数百名白衣如雪的刀客配着乌穗长刀,迈着悠然自得的步伐从先锋营阵势中而出,形成一道威猛的方阵,向着刑堂围墙势不可挡地行进着。
“闯殿营!”七派首领看在眼里纷纷不由自主地抽出了随身的兵刃。
这个时侯,空荡荡的寂静被一阵隆隆的山歌所打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