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虚大师掏出一张符纸,绕着三省楼不疾不徐的绕起来,符纸上是名副其实的鬼画符,谁也看不懂。
总务老师伸长了脖子也无计可施,只能一路陪着,看前头那位四平八稳、虎步龙行,只觉得越往楼宇的背阴处走,越凉飕飕的打冷颤,不知不觉就快了几步,紧紧贴着大师的脚后跟,几次差点儿踩掉大师的芒鞋。
如此绕了半圈,符纸居然在某一个位置上,燃起了火光,绿盈盈的火苗自中间向四周燃烧,袅袅白烟升腾而起,可大师依然不动如山的擎在手里,也不怕被烫着。
总务老师看得惊心动魄,眼见着两人回到了出发的.asxs.时,火光又自行熄灭了,余烬皆化为了一片虚无,忍不住问:“这个,有什么说法吗?”
参虚半僧半道,堪堪坐在红尘浊世与丈外清虚中间的那道门槛上,师承天然,无门无派的,大概身体协调机能发育不完备,没有跳大神的体力和美感,也就从没有搞过此类形式感极强的活动,反倒给人一种稳健泰然的底蕴感,莫名其妙成了延平一些正规单位的隐秘风水师。
眼下他不负众望的给总务老师指了一条明路,“这楼拆了吧。”
“啊?”总务老师一脑门子问号,他本科的专业是哲学,从来知道所有具体学科的至高智慧与能力的提纯,就是哲学,而哲学的最高等级,又会上升到虚无缥缈的玄学上,自己一个三维世界的低等智慧生命,从来对未知的领域保持应有的敬畏之心,但这敬畏并不代表,他会直接拿这五个字去向领导回话,否则再高深的玄学,也都会变成以下接地气的两个选项:打板子,炒鱿鱼。
“这个......大师啊,这楼不是我们学校自主出资建造的,关系有点复杂,你看,是不是还有点什么别的转圜没有?”
大师听闻,又从随身的布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乌漆麻黑的玩意儿,形似一只沥青里洗过澡的蛤蟆,“那你先把这个埋在楼门口,收敛收敛楼里的戾气,然后......”
“然后什么?”总务老师一脸期待。
大师认真的说:“然后去和出资人商量好,什么时候拆。”
一栋老式居民楼里。
“出去!”伴随着一声不留情面的关门声,孟金良向后退着,差点从身后的楼梯处跌下去。
他慌忙中扶住了一旁的楼梯扶手才站稳,干蹭了一手的积灰。
队里一直业务忙,他时隔很久,这才腾出两天时间,请假来了孔腾达的老家,延平边上的一座县城。
来得是容易,要见孔家父母了解情况,却是十足的困难。
孔腾达的父母早年离异,如今都各自重组了家庭,也有了各自的孩子。
他从小被寄养在祖父母膝下,该有的关爱和物质条件,倒也是一点没落下的。
只是如今突然遇到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孔爷爷的精神一时承担不住,在找到孔的尸骨后一个星期,就心梗去世了。
孔奶奶如今身体也不好,老伴去世的消息至今还瞒着她呢,孔父怕老娘从邻居口里听到风言风语,找了个借口将她单独送去医院住院调养,可也许是风雨一辈子的心有灵犀,入院没多久,孔奶奶真的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脏器快速衰竭,眼看着大限将至了。
这么个裉节儿上,孟金良上门找孔父问孔腾达小时候的情况,只是被拒之门外,而没有被骂个狗血淋头,已经算是对方涵养很高了。
毕竟在延平市局草草结案的案卷上,写明了孔腾达至少是两起谋杀案的重大嫌疑人。
这个罪名如同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扣下来容易,却让山下生灵来了个永世不得超脱。
至少在这座小县城里,仍要继续生活下去的孔父一家,将要在接下来很多年里,在被路人投射的异样眼神中,钉上难以辩白的耻辱柱。
这不是谁居心不良的揣测,而是在孟金良询问了几个孔家邻居之后,得到的最直观的感受。
“你说孔家那孩子啊,小时候父母离婚的时候我就和家里人说过,家庭不幸福,孩子长大了心理要出问题的!”
“哎呦呦,那个孩子啊,不熟悉,我好像见过几次,现在想想,那眼神还蛮吓人的!”
“孔腾达?就是那个杀人犯?你问我干吗,晦气死了!”
孟金良丧气的坐在街口一家小店里吃牛肉面,想着以自己侦办案件多年的经验,以上那些人大概连孔腾达的样子都未见得还记得清了,所说的话完全来自内心对这起刑事案件的影射和臆想,通俗点儿说,就是他们自己当下某种情绪的表达,完全做不得数。
但由此也可以想见,孔父不愿意再和警方打交道的心情了。
店里此时没什么生意,店老板坐在门口无所事事,眼睛转着转着,就瞄到了孟金良身上。
孟金良背后长眼,微微偏了偏头,看过来。
店主被逮个正着,不好意思的挠挠脖子,转移了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又瞄了过去。
孟金良几口吃完,掏出钱包来结账,老板忙掏出二维码,“扫码行吗?没零钱了。”
孟金良看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样子,故意放缓了动作,磨磨蹭蹭的又拿了纸巾擦拭嘴角,又整理衣服褶皱。
老板果然犹豫着问了一句,“你是警察?”
孟金良微笑了一下,“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有没有!”老板连忙摆手,眼珠来来去去的不知道该落在哪个地方,吞吞吐吐的说,“我看你一上午在这附近,问了好些个人,都是关于......小孔的事?”
孟金良心头一跳,不禁敛起了笑容,他直觉这略显熟稔的称呼下,两人之间绝不会是简单的路人关系。
他试探的开口,“你和小孔很熟?”
“不熟!”老板是完全下意识的否认,但眼神闪烁,做了半天思想斗争,还是先问了句,“那些人,真是他杀的?”
孟金良沉吟了一下,正色道:“小孔不在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得要了解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才好防微杜渐,惊醒后人啊。”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从延平来的。”
不是本地的,老板心防果然又放下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递给孟金良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两人分别在门旁的矮凳上坐下来。
“这......这我也不知道该咋说,我姑娘,和小孔两个,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开始我也没留意,谁想到这俩孩子不懂事,到了高二,居然就好上了......就是搞对象,唉,这多耽误学习啊,尤其我家这边还是女孩,你说我......我就背着我姑娘,去找了小孔,让他别光想着扯犊子,好好学习,等考上大学了,我就再也不拦着他俩好了,但他小子要是不听话,我就上他家找他家长去!”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孟金良忙问:“然后呢?”
“然后,”老板狠狠的吸了一口烟,“然后他俩谁也没鸟我,还偷偷摸摸的谈,一直好到高三,主要这中间我也观察了,俩人倒是知道轻重,一直没有耽误学习,成绩也稳定,我就寻思,我自己也年轻过不是,这玩意儿大人说是说不听的,既然没影响学习,也就算了。”
也许是他的豁达和宽容,没有使两个孩子同时受到来自早恋和高考的双重夹击,也没有太大的逆反心理,高三一年倒是过得十分平顺悠然。
可好巧不巧的,就在高考前一周,老板的女儿因为一场感冒,高烧转成了肺炎,住院治疗,耽误了高考时间,被迫复读了。
不知道是不是情绪压抑,之后的两年,都没考出好成绩,父母没催,她自己倒是没了那个心气儿,先放弃了,家里托人在县里的电厂找了份工作,如今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老板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啊,听说那小孔后来读了研究生,以后没准还能留校,要不然也能找个不错的工作吧,留在大城市,和我姑娘......我好多个夜里,都挺可惜,可这突然又出了这么个事,我就寻思,果然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姑娘这样平平安安的也好,就是怎么想也不敢相信,小孔那孩子会......会......”
他不胜唏嘘的抹了把干燥的眼角,不住的摇头,“以前说起那孩子谁不羡慕人家出息,现在倒好,没一句好话。”
孟金良不知道该安慰他什么才合适,但与他加了滤镜的回忆相比,显然曾经青梅竹马过的女孩,更能贴近曾经那个真实的孔腾达。
“我能和你女儿聊聊吗?”孟金良问。
老板十分警觉的看了看他,蓦然有点儿后悔自己刚才没忍住的多了句嘴,但覆水难收,只好艰涩的说:“那你等一会儿,她要来店里给我送东西,你们就在店里说,别出去,别让......邻居他们、看见。”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一个年轻妇人模样的女人走进来,严格算起来,她应该比龚蓓蕾的年纪还小个一两岁,可光洁的面颊上,已经满是为人母的操劳了。
孟金良说明了来意,女人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们从他大二那年,就再也没见过了,他心里想什么,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这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带着满满的怨愤,孟金良察言观色,低声问:“‘两个世界’这话,是谁说的?孔腾达吗?”
女人眼眶一下就湿了,“我不想提了!”
说了不想提,思绪涌现出来,却又决堤一般止不住,没等老孟劝慰,她自己又哽咽着说起来,“是我看错了人,白和他好了一场!第一年复读的时候,我明明够了外省一家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可他电话里不停的鼓励我,让我别放弃,最好还是和他考到一所大学里去,他说延大多么多么好,能见识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世界,好多富豪有钱人,还特别愿意提携在校的年轻人......我真是信了他的邪,又复读了一年,结果考前我给他打电话,说我估摸着这次应该没问题,很快就能和他在一所学校了,可他......”她顿了一下,平息了一下痛苦,“他居然说不认识我,让我考不考得上,都别再找他!”
“为什么?”孟金良疑惑道,“这期间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他了吗?”
女人咬着下唇,“我哪儿知道啊,从大一后那个暑假,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这么些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别说他父母,连他爷爷奶奶,他都没回去看一看,狼心狗肺的东西!”
孟金良尽量从她情绪化的语言中过滤着有效的信息,“你是说,从他上大二开始,到他出事之前,他和家里的亲人,就再没见到过了?”
女人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去年一个初中同学去延平玩儿,好像约他见面来着,他答应了,结果没去,把那同学晾在咖啡店三四个小时,那人回来骂的可难听了,说这辈子再也不和他打交道来往了!”
头上像悬着一块积雨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孟金良眉头死紧,想不明白怎么这个在同学和老师口中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又忽然成了另一个读罢了大一,就开始性情大变、六亲不认的人了?
这故事听着,或多或少,和金维宿舍同学描述的情况几分类似,只是......
孟金良问:“你和孔腾达相处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他父母离异的事情,对他有没有什么心理上的影响?或者说,他有没有曾经向你表达过,他童年有过什么阴影,或者重大的心理创伤?”
女人迷茫的摇摇头,“没有吧,我们班父母离婚的同学不少呢,大家也都没怎么着啊?他爷爷奶奶对他可好了,零花钱比一般同学都多呢......他怎么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真是白眼狼!”说着说着,个人情绪又参杂进去了。
“那你觉得,他是个风趣幽默的人吗?”这个问题,是来自于之前金维向同学的表述。
女人淡淡的说:“反正以前他在外人面前,嘴挺笨的,谁知道后来是不是长本事了。”
再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以汲取了,孟金良起身倒了谢,回看了一眼老板父女俩几分相似的落寞神情,走出了餐馆。
秦欢乐已经气鼓鼓的两天没吃下饭了。
只拿面包充饥。
那天过后,颜老师收起了那套“万事皆随缘”的说辞,居然破天荒的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
好几通啊,多么珍贵!
可他就是傲娇的没有接。
潘树两手黑灰的走进来——他家楼下一家餐馆的烟筒堵了,他去给人家疏通烟筒去了。
秦欢乐无精打采的趴在桌子上,“潘哥回来了,刚接到一个报案,有户人家举报邻居家气味太臭.......”他借题发挥的一拍桌子,“靠,臭不臭的也太主观了吧,臭点儿碍着谁了?一个个都没事闲得吧!”
潘树在脸盆里冲了胳膊,这种事遇的多了,轻描淡写的劝道:“是不是下水管堵了,那家有人吗?要是没人还挺难弄。”这油灰还挺难洗,他又拿香皂使劲搓了搓,“是哪栋楼啊?”
秦欢乐刚刚没留意看,现在往接警平台信息上瞄了一眼,才说:“又是这儿啊,我才刚帮隔壁那家老太太在窗户外头捞过猫,差点儿让猫挠成土豆条,这一天天的,还让不让人消停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