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的人生,以二十五岁为分水岭,之前的漫长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观察视角的天真,之后的漫长是因为这个世界回馈他截然相反的残忍。
他和年轻的妻子,家境一般,学历不高,从没有什么远大的前程奢望。
直到怀孕三个月的妻子在某一天的早晨,满眼晶莹的对他雀跃的说:“大明,我昨晚做了个梦,我梦到我们的女儿穿着那么漂亮的裙子,就外国电影里那种,孔雀似的,像个公主!”
他睡眼惺忪,揉了揉妻子顺滑的黑发,顺手滑到了她的小腹上,“傻样儿,刚怀上,哪知道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
“那你喜欢啥?”妻子略带甜蜜的问,“我做梦了,那应该是个姑娘吧?姑娘是妈的小棉袄,我稀罕姑娘......你呢?”
大明笑的实诚,将尚有余温的暖水袋塞到妻子怀里,“我只稀罕你!”
这不过是年轻夫妻之间清晨的戏言,带着不识生活愁苦的平凡清甜,可却慢慢的成了夫妻两个人往后柴米油盐空隙的共同心病......美丽善良的妻子有小儿麻痹,无法工作,全家只能靠周明的收入支撑,夫妻俩过成啥样都认了,但孩子呢,不该有更矜贵光明的前途吗?
周明有电焊的手艺,人托人的闹腾了很久,才办下出国务工的签证,那个传说中垃圾站都能捡到彩电的国度,想想都让人心头发热,生出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
从产房出来,周明在女儿的额头印下一个吻,背起行囊,便匆匆踏上了异国淘金之路。
然而飞机落地之后,他才从一个老乡口里套出话来。
哪有什么垃圾站捡彩电的奇遇啊,当地人的失业率都居高不下了,更何况语言不通的外地人,想找工作更加是个困难。
而诓骗他们出来的那家企业,根本就是一家“皮包”公司,专门诓了他们这种两眼一抹黑的异国劳工,去黑工厂当“牛”使。
列车纵深开进异国的腹地,那些书本上记录的旅游胜地、工厂矿区,统统化为一片荒芜废墟,四周死气沉沉的,都是消极颓丧的景象。
入了腹地,又一路向东。
车站周遭就有很多报案求救的机会,可就这么回去了吗?周明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在金光闪耀的大厅里,穿着华彩的礼服,享受着最顶级教育的机会。
漫长的车程,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思忖筹谋,终于在去厕所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从洗手间的窗子爬了出去,扒上了回首都的反向列车,铤而走险的当起了一名“黑工”。
陌生的国度里,那些不分昼夜劳作的分秒,语言不通、举目无亲,被雇主欺诈殴打,干正经工人不愿意干的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儿,还要像蟑螂一样四处躲避警察的追捕,成了他生活全部的内容,他甚至不敢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唯恐任何柔软的低喃,会消磨掉自己钢筋一般硬挺的信念——让女儿有个光明的前程——信念被自我强化了成千上万遍,直到成为牢不可破的信仰,便足以抵挡那些快要将自己灭顶的海啸般的孤独与无助。
他可以吃厨余、睡没有卫生间的阁楼,一两年才往家里鬼祟不留邮寄地址的写一封报平安的短信......他把所有的钱积攒起来,连同自己恳切的憧憬与父爱,不留余地的一次次汇向国内妻子的账户。
直到他的身体被超负荷的劳作完全压垮,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在这条执拗的道路上,行的太远太远了。
家并不总在一回首就能望见的地方。
他心里的家是妻女所在的地方,可当他历尽劫难偷渡回到延平,才发现近二十年的信念抵不过一个荒谬的玩笑。
妻女早已不在人世,户口没有了,房子拆迁了,父母故去了,账户虽在,取钱的却不知道是谁了......
丢了故乡,又去不到远方,那苟且的半辈子,究竟算什么呢?
周明......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他耿强,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大概就是这十年来自己的心境吧。
他展眼望了一下脚下细密的人潮,光华璀璨的园区被灯光妆点成一个几近规整的正圆,塔碑矗立在园区中心的位置上,有种鸟瞰全局的宏大视角。
秦欢乐扶着冰面勉强站起身来。
这地方太高,重心不稳,很容易被风掀翻出去。
他原本在走廊里背着耿强向外跑,可没几下又脚底下拐绊子,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儿,一晃眼,已经到了这里。
耿强背部贴着冰面,看到秦欢乐的眼神向自己身后望了望,也跟着转头看了一眼,就见内部支撑钢架的简易入口处,又爬出来一个人,面色清冷的望着自己。
颜司承的眼睛里又出现了上次见到假史鸣时的震动,他把持着这个唯一的退路,紧盯耿强,“说说你们的计划。”
秦欢乐知道颜司承会来,却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这时候终于见到他出现了,心里兀自松懈了一点儿......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他只想知道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的杀人分尸,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只有知道症结所在,才能更加有的放矢的加以防范......他一直都觉得,耿强和耿真不过是台前谦卑可怜的提线木偶,而从“1212”开始,这背后一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通过自己的拨弄设计,达成什么讳莫难明的目的。
颜司承虽然在立场上亦敌亦友,可在此之前他们达成的阶段性的共识是,为着各自内心的目的,一起弄清楚背后那只手的真实意图。
耿强左右看了看,眉头一动,刚要张嘴......
“谎话就不用了!”颜司承语气犀利不留余地,“不为了搞清楚这一点,你活不到现在!”
秦欢乐瞬间睁大了眼睛......这可不在他们商量好的计划里啊。
等了等,耿强眼中戒备更盛,却全然没有了要开口的打算。
颜司承眼神向下睨了一圈,“衔尾蛇是上古‘无限循环’的意向符号,它没有眼耳口鼻,没有皮肤器官,不用进食排泄,头尾相连,生生往替,你杀了那么多属蛇的人,还装神弄鬼的跑到这里来搞什么仪式,”他看着耿强剧烈收缩的瞳孔,“到底是谁把这些天方夜谭的东西灌输给你的,而你还居然相信了?”
秦欢乐还是第一次听说,耿强之前杀的人都属蛇,而且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也属蛇,难怪还有自己被放血这么一说,真是奇葩。
耿强的精神支撑里原本也只剩下孤注一掷这一条路,比起那位犹如精神导师的方脸先生——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更使他感到惶惑,“你怎么知道......你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方法可以救我女儿?让她回来吧,回来一下,回来......”他不知不觉的矮身下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的意识到,那一线渺茫的期许,好像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秦欢乐不太欢乐,虽然对方没有告知自己的义务,可至少可以给点儿提示,让自己少些折腾......他心里最大的疙瘩还有,如果颜司承都知道,却又不去阻止耿强两人杀害那些人,那这种行为到底该如何界定......
“到底是谁?告诉我,你怎么联系他们,告诉我!我可以帮你!”颜司承缓缓的朝着耿强伸出一只手,“怎么找到他们?除了衔尾蛇,他们还告诉过你哪些与此相关的传说故事,嗯?”
耿强愣愣的看着他。
秦欢乐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也要不正常了。
“砰”的一声,对面“埃菲尔”铁塔之上的电子屏幕上,已经开始准备播放即将开始的六十秒倒计时了。
他仰头看见塔尖顶端的礼炮已经按照电子设定程序,徐徐的往上,将炮口调整到了对向人流的位置。
秦欢乐向安全门的方向迈了一步,对一直站在门口的颜司承说:“不要在这里说了,作为交换,我答应过你的,如果问出你想知道的,会转述给你的,绝不隐瞒。”他边说边向耿强靠近,“周明,事已至此了,咱们回市局慢慢聊吧,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情搞不明白呢。”
“慢慢?”颜司承却没有后退让出通路的意思,“你确定要慢慢说?还有一分钟......周明,如果我没猜错,那些剩下的毛万里的尸块,已经被你们替换进了礼券盒里,时间一到,就会喷向下面的人群,制造混乱,好让计划成功后的你可以全身而退吧?”
秦欢乐大惊,如果真如颜司承所说的那样,那明天的社会新闻版面标题将会何等耸动,简直难以想象!
“原来你们一直打的是这样的主意!那嫁祸田皓,难道也是打算你女儿一旦复活,就带着她全身而退,而把之前筹备仪式所杀的那些人,都栽到他身上?你、你们也天真了吧!耿强,不是,周明,跟你说这些的人,根本就是在忽悠你啊,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的计划,比草蛇的事儿还扯淡!还有,为什么是田皓啊,那倒霉蛋儿他......”
电子屏幕上正式开始了倒计时。
随着数字的倒退,两架无人机升了起来,很快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风声太大让他产生了幻觉,他依稀听到无人机上的话筒喊了一声“老秦”。
秦欢乐眼神一偏,就看见原本立在门口的颜司承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只有话筒逐渐稳定成句的喊着:“秦欢乐,确认一下上头有没有炸弹?”
“有吗?”秦欢乐向耿强吼道。
耿强面如枯槁的摇了摇头。
秦欢乐也不敢全信,快速移动向耿强,“快,我们先下去!”
耿强面无表情的看了看面前的人......他还是有机会跑的,他还有后路,可是他实在没力气了,他的世界彻底迷失了,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他相信,或者说,大概从今以后,连一个愿意骗他的人,也不会有了......
秦欢乐推拥着他向小门洞那里移动着,简易的无遮挡小电梯悬在那里。
他率先跳了上去,回身一伸手,却见耿强根本没有看他,就那样笔直的立在那里,脚下一滑,坠了下去......
秦欢乐本能反应的俯身去捞,却根本来不及了,连带着自己也险些晃下去。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冰塔周身瞬间被彩灯点亮,充满了浪漫的迷幻色彩,塔外一片欢呼,只是倒计时终止,却没有期许中雪片般的礼券从天漫舞而降,还好主办方有应急预案,地面的几台礼炮如约启动,人群在短暂的凝窒后,再次爆发出欢腾的喧闹。
可塔内,一面剔透的冰墙相隔之内,随着秦欢乐的悬梯缓缓降下来,耿强的尸体在眼前放大,愈发触目惊心。
一群警官围绕上来。
秦欢乐面色凝重的仰头,向看不清的塔尖处望了一眼,随即被同事用毛毯披裹在身上,拥上了救护车。
他看着车窗外欢欣喜庆的一张张笑颜,却无论如何也咧不开嘴角。
那是两个世界的悲喜,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那是一面镜子里的两个世界,个人立场,难辨对错。
这个案子远比“1212”案更意义深远,限时侦破不说,还捎带脚的解开了延平积压了多少年的失踪案,十几起啊!更别提还有上头最关心的田公子的清白问题,又是在大节前搞定,没有激战,没有伤亡,嚯,锦上添花啊。
龚蓓蕾英勇无畏的解救了人质——潘嫂,找到了关键性证据——笔记本和照片,于情于理都算居了首功,肖局得了授意,要给她请功,不过龚蓓蕾死活推拒,最后换成了支队的集体三等功。
队里上下顿时喜笑颜开,龚英雄的魅力一时无两,自此在支队算是牢牢的立住了脚跟,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人与之争锋了。
田公子被恭送走那天,特意找小弟定了一束浮夸的“蓝色妖姬”送到了刘茗臻的办公室,还定了不少零食巧克力送来市局,说是感谢大家这段时间辛劳的工作,并扬言等他休养生息好了,就要全力以赴追求小姐姐,气得孟金良脸色犹如锅底,生生让家里人拉来了一卡车的米面油堆在了市局大院里,连门卫都没放过,一人切克闹的来了一套。
潘嫂睡了一觉,什么都不知道,先醒的潘树和支队这边的同事商量了一下,怕给老婆留下心理阴影,只骗她说是遇到了小偷,潘嫂不疑有他,在医院缓了一天,挽着老公女儿,急不可耐的回家准备年货去了。
本是个皆大欢喜的闭环,唯独留下了两个bug。
第一是借调来的秦欢乐,复盘的结果,案件侦破的关键环节上几乎没他什么事儿,肖局一句话没有,他地位尴尬的被吊在半空,干等了几天,甚至连晚上旁听局里联欢会的资格都没有被正式通知一声,只得了几天不痛不痒的休假,休完假重新打回花园街派出所,该干嘛干嘛。
第二个是耿真耿强的越逃,追责下去总要有人背锅,从市局讪讪晃荡出来的秦欢乐知道,以纪展鹏的揍性儿,这锅此时不甩更待何时?只怕全天下只有厉宝剑一个人还在做着抱大腿一飞冲天的美梦!
“哪儿去了?一转身就不见人!等会儿有我节目!”龚蓓蕾的信息传来。
秦欢乐将手机调了静音踹回兜里,踢着地上的碎石头,决定去找纪展鹏说和说和。